莫言:一个写丰乳肥臀的作家

曾瑞,巴人后裔,土家男儿,文章煮酒,腰悬诗篇,生无所求,唯率然而已。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莫言。他坐在广州大剧院台上的聚光灯下,我坐在二楼观众席的最后一排。二十一分钟的演讲我并不期待。我只是想见见这个人,听听他的声音。

连日的大雨,炎热的广州突然转凉了。天空格外阴沉,乌黑的云透着一点灰白。阵阵冷风,扑面而来。喧嚣的城市依旧喧嚣。连日的大雨过后,这喧嚣似乎也笼上了一层阴郁的冷清。走在湿漉漉的通往图书馆的路上,我的心竟是那么寂寞那么孤独那么隐隐的痛。我丝毫没有闲情来悲秋,广州的秋也是苍翠犹如春天。在密集的高楼大厦的夹缝中,那一点滴着银亮水珠的绿,格外刺目,也格外刺心。

从广州大剧院走出来,独自一人,撑着伞,走在去往图书馆的路上,我的心竟是那么寂寞那么孤独那么隐隐的痛。路上没什么人,四周是沉默的高耸的大厦,在灰暗的天空下墙体玻璃泛着幽深的光。小蛮腰近在眼前,也沉默地站立在灰暗的天空下。我走着,在无人的细雨中,默默地走着。我想见到一个人,不知为何,我那么强烈地想见到的人竟然是鲁迅。而我刚刚见过莫言。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莫言。他坐在广州大剧院台上的聚光灯下,我坐在二楼观众席的最后一排。二十一分钟的演讲我并不期待。我只是想见见这个人,听听他的声音。

开场是朗诵,当我听到一个孩子和母亲一起在地里拾麦穗时,我的感情是那么突然地失了控,心里很是难过。那一刻,我想起了远方的亲人,想起了家里的母亲。在广州,感动我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而那一家好不容易才吃得上一顿饺子的人,的确在瞬息间触动了我的心。小时候,家里也缺饭吃,为了一点活命的粮食,日子过得很苦。

走在细雨中,我的眼前依旧模糊着一个画面:一位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子在空旷的收割后的荒凉麦地上拾麦穗,被看管麦地的人搧了一耳光而后倒在地上。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十多年前,她去公山砍柴,被村干部抓了,当场要她把柴背去村里的大队部。我也想起了母亲的母亲就是我外婆,她是小脚,在集体的农田里干活干得很慢,挣不了公分,外公挣的一点公分还不够补,年终分不到红,一家人只能挨饿。

莫言曾说,他之所以写作,就是为了能吃上一口饭。在当今这个喧嚣的时代,我怀揣梦想苟延于广州,何尝不是为了想通过写作能吃得上饭。掌声中,他从昏暗的背景后面走上了前台,灯光聚集在他身上。

他开始演讲,二十一分钟,据说是因为灵魂重二十一克,题目是《喧嚣与真实》。如果真有灵魂,我想绝对不止二十一克。他讲了四个平淡无奇的故事,讲了一大堆关于今天怎么喧嚣的词汇,讲了在喧嚣的今天怎么回归真实讲真话做好人,还讲到了那个人人挂在嘴边的正能量。他就讲了这些。面对观众,除了这些,他还能讲什么?我并不关心他讲了什么,尽管我默默地听着他讲的每一个字。

二十一分钟正确的演讲之后,是一场多少带点严肃和深度又不缺八卦与笑料的谈话。主持人提完了问,观众开始提问,一大堆五花八门又毫无意义的问题,而一个海外华人在提问时由于涉及到政治的敏感部位而被当场拦截。很多人关心的,并不是莫言的文学,而是他的私生活,以及他获奖之后的内心感受。我是二楼的观众,就意味着没什么资格来提问。观众的第一个问题倒是三楼的某人提出的。由于不提供话筒,他大声喊出的问题,也被空阔的大剧院吞没了,莫言困惑地站着,根本没听清楚。唯有一楼的观众以及台上两侧的嘉宾在提问时才有工作人员躬身小跑着送去话筒。我沉默地坐在昏暗的二楼,回想着莫言的一部短篇小说《与大师的约会》。

大学期间,读完《筑路》《红蝗》《酒国》《笼中叙事》等等作品之后,我曾对女友说,中国作家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奖的人只有莫言。他那种山东野驴子一样的语言以及神出鬼没的叙事,的确震撼了当年的我。其后,我读了他的《檀香刑》《生死疲劳》《丰乳肥臀》之类,便对他失去了信心。我不再相信他能获得诺贝尔。当他获奖之后,我耐着性子读了他的近作《蛙》,读完《蛙》,我特别沮丧。在《红高粱》里表现得那么大胆那么反叛的一个作家,竟然也会写出《蛙》这样的东西,让我深感沮丧。

我陷入了一种困惑。在中国,文学究竟应该怎么表达,谁的表达才意味着真相,是莫言的,还是余华的。而不论是莫言的表达,还是余华的表达,都不令我满意。甚至是高行健的《灵山》,我也没觉得他表达出了什么不一样的真相。而真相真的那么重要吗?市场的冲击与言论的控制,在这双重阉割下,我们的表达在多大程度上还是发自灵魂的。据说只有二十一克的灵魂,我们这个民族是否还具有足够的力量能承载得起它。

《丰乳肥臀》插图

当主持人调侃地问莫言在这么多年里有没有哪个问题从没有人问过而有些话他又一直想说却没有机会说能不能在今天当众说出来,莫言的回答使我在某种程度上偷窥到了他暗藏于心的真实。他说,这么多年里的确有一些问题从没有人问过而有些话他又一直想说但直到今天他依然不会说。他说,这些问题涉及到他的朋友涉及到他的家人涉及到他个人的隐私。一个作家写了一辈子的书,却连自己最想说的话都不说出来,这很奇怪,但我能理解究竟是什么制服了他表达的欲望。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反抗公共话语的谎言似乎就成了一个作家的责任。一个作家不去反抗公共话语的谎言也无可厚非。但无论如何,一个作家成为谎言的缔造者或是依附于某个缔造谎言的团体,都是可耻的。这正是我面对当今的文学,感到非常沮丧的地方。到什么时候,中国的文学才能回归真正的文学,才能使每一个作家都能把自己最想说的话毫无顾虑地说出来。

走在细雨中,我思考着这个问题。抬头是沉默高耸的大厦,是阴沉灰暗的天空。我思考着这个问题,我竟是那么强烈地想见到鲁迅,我的心竟是那么寂寞那么孤独那么隐隐的痛。今天,我和莫言同在广州,而他的中国根本不是我的中国。站在图书馆前面空旷冷清稀稀疏疏走动着几个人的广场上,我不禁想起了曼德尔施塔姆的诗。他在诗中说,我们活着,感受不到脚下的国家。是的,我们活着,感受不到脚下的国家,而国家却将我们包围。我时时刻刻都想逃出去,为了生存,我却只能继续苟延。

暴雨又下了起来。天空滚动着隆隆的雷声。大风携着暴雨,四处回旋。广场的水泥地板上,溅起白色的水花。在走进图书馆时,我回头看见一个人突兀地行走在暴雨之中。他没有打伞,迈着稳重的步子,向无边的暴雨走去。他的背影消失在城市远方的雾气中。

2014-8-24

文章皆为风尘七侠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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