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展览使书法满血复活,广西现象意味着中国当代书法的真正开端

一场展览:撩拨了青春,淹没了功罪

杨志强

1993年4月1日,东方之珠香港,金庸正式宣布辞去明报董事局主席一职,专心修订他那大概率会流传久远的十五部武侠小说。那些小说,被人称为“新派”,以与还珠楼主、平江不肖生等辈作家的“旧派”相区分。那些小说里的人们,一个个打马长安过,纷纷然归隐终南山。

几乎与此同时,广西南宁,一个叫“细柳营”的书法团体中邮寄出了大批的投稿作品,目的地是北京平谷。第五届全国中青年书法篆刻展览即将在那里评审。

29岁的张羽翔撺掇着年长15岁的陈国斌,把从浙江美院学到的关于书法训练的方法应用到一群年轻人身上,分工是这样的:张负责书法,陈负责篆刻。他们选择了一个2000年前的军营名字——而不是某个文人墨客的名号——来命名自己的团体:细柳营。

评委们分成十个组,冒着酷暑从20000多张投稿中挑出了400件入展作品,再从入展作品中挑出40件获奖提名作品,然后再从中投票产生10件获奖作品,竞争激烈到评委们自己都觉得会熔化。当工作人员把10件获奖作品挂出来的时候,评委们自己首先惊呆了:这10件作品中,广西就有4件;最让评委郁闷的是,这4件作品都是仿古做旧的,看上去都像刚刚从敦煌残纸堆里拼出来的,怎么看都有一种离经叛道的不正经感。

这些作者把魏晋残纸上的颜色、纹路直接拿来为我所用,通过对比度十分强烈的墨色,表现出让人焦躁的张力,浑身上下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

明明是所有评委一票一票评选出来的,但如此有悖常规审美的作品获得最高奖,还是让许多评委接受不了。据说,在随后举行的评审座谈会上,有评委捶胸顿足,作义愤填膺状。有评委甚至用上了类似“自己的那啥啥啥,含着眼泪也要那啥啥啥”的话来表示自己的不解、无奈与悲怆。

握笔才两年的蔡梦霞神奇地获得了第一名,1993年最后一期《中国书法》杂志,破天荒地把封底版面让给了这个20岁的年轻人。我拿到杂志看到作品时,如遭雷击,尼玛,字还可以这样写?

《中国书法》1993年第六期封底

20岁的蔡梦霞尝到了张爱玲式的“成名趁早”的甜头,也面临着下一步的路怎么走的苦恼,总是想着如何超越自己。这种“富贵”式的烦恼十分诱人,很多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被吸引,只是如蔡梦霞式的幸运者又有几人!于是,当年轻人上了年纪之后只得退而求其次,期待着像张爱玲说的下半句那样“成功来的太晚,快乐就会减半”——虽然减半,毕竟还有一半,总比没有的好,对不?

有人说她把能读的书都读完了,是不是这样不太好说,但在现有教育体制下,她确实把能拿的文凭全部拿下来了:国美的本科,央美的硕士和博士,清美的博士后——如果博士后也算文凭的话。

蔡梦霞作品局部放大

25年后的2018年,蔡梦霞以中央美院副教授身份办了个展,张羽翔写了个题为《算是误读吧》的序言。文章走的是精明顽童的路线,在戏谑一番,兜了一个大圈子之后,张羽翔说自己还是更喜欢20岁时候的蔡梦霞,“作为私密的真实,从作品的气息而言,我更喜欢她进入专业之前的那种天仙傻”。

素喜捉弄的张羽翔,在这篇序言中十分肯定地把45岁的蔡梦霞定位为“师太”,并且变着法子一再重复这个判断。亏得蔡梦霞还把这个既暴露年龄又把自己往老里说的文章贴出来,放在展览的显眼位置。

好吧,师太,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仙女吗?

是体制化的教育打磨掉了她的“仙气”,还是岁月本就不曾绕过每个人,人们尽管猜想。只是善良的人们总会无端祈愿:也许,“天仙”是可以逃出日月轮回的,永远美丽。

蔡梦霞作品

张羽翔的百度百科上标注的毕业学校是南宁市八中,其实他从那里毕业两年之后,考到了河北工业美术学校,后来又在浙江美院读了四年,2010年央美博士毕业,比他的学生蔡梦霞晚两年拿到博士学位。老师到老了,成为了师弟。

当时不满30岁的张羽翔喜欢署名张小弟,带着一股广西人特有的执拗,生猛海鲜般杀入书坛,立马惊起一滩鸥鹭。那一场展览,他辅导的4个一等奖中,还有19岁的黄文斌,那年刚刚高中毕业。你一定能猜想到,他带着一帮子小孩,咋咋呼呼地,“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样子。

后来,张小弟怀揣利器,勇闯京城,待到岁月流逝,头发渐白,摇身一变,是为张三爷。从央美博士毕业的三爷,再也不整他年轻时特别善于整的二王一系,而是努力学习同样从南方杀入京城的齐白石风格。张羽翔善学,有人说,就笔力而言,当代罕有其匹。

张羽翔作品

25年,足够把头染成雪,也足够把弟熬成爷。

当三爷还是小弟的时候,看重的是形式构成,他对书法家的要求是要有高超的造型能力,他强调,不要害怕写过头,“过犹不及”的理念用于指导为人则可,用于指导为艺则不可。

“书法家、哲学家和艺术家有一点相似之处,那就是都有点像疯子,哲学家就是要动摇已经存在的哲学,总是觉得‘世界不是这个样子的’,才能有更新的思想。”三爷小弟说。

取法对象虽然有变化了,但三爷的书法大厦似乎在30岁前已经基本构建完成,此后的他只是在不停地做装修。30岁之后的装修工程中,他偶尔设计一个精美的小角落,一个实用的小装置,或者在墙上掏出一个壁橱,心血来潮的时候甚至琢磨着把新中式的装修风格换成田园风格,但却始终没有去动承重墙,也似乎没有敲掉某一个原本不影响承重结构的部件。

三爷行走江湖多年。在所有的招生广告中,三爷总是不忘提醒大家:谁是“广西现象”的制造者。

你也想像蔡梦霞们一样一举成名天下知吗,跟我学吧。

“广西现象”与其说是几个天才的灵光闪现,不如说是包括评委、导师、作者在内的一个无意识合谋。这个合谋是如此的及时:经历了80年代的深入启蒙,书法正满血复活,广西现象意味着中国当代书法的真正开端。

陈国斌作品

70年代末书法复苏以来,直到第五届中青展之前的十多年时间,只能算作当代书法的准备阶段。这一时期的书法,是巨人重伤到奄奄一息之后慢慢恢复的过程,当然恢复过程也即孕育的过程,当代书法在母腹中萌芽、躁动,一朝分娩还得等到第五届中青展。

请允许我重复一遍:广西现象是中国当代书法真正的开端。

这种开端的标志是,作品不再是随意挥洒的天性流露,而是刻意训练的综合呈现。

对,不是书写,是制造。

所有的笔法章法墨法,都经过反复多次的练习,所有的成品,都是在反复斟酌反复试验之后才能“打造”的。一副书法作品的产生,再也不是书家在书斋里焚香沐浴,偶然欲书而书;而是如体育赛事,在紧张的赛场上,选手们以竞技的状态,最大限度地利用规则去战胜对手,赢得优势。

这样的作品,一般要事先经过长时间的准备,事后要经过长时间的后期制作,真正书写的时间反而是最少的。

事先的准备也不是十载寒窗的长期临帖,而是分类训练技法,选定文辞内容之后,成十成百次甚至更多次的反复书写。

事后的制作也不是简单的装裱,而是染色、做旧、拼贴,在外在“形式”上“制造”出一幅完整作品。

如果说,此前的书法作品都是“素面朝天”的话,此后的书法作品都要“施朱傅粉”;此前都是毛坯房,此后都是精装房。

产生作品的场所也不一定是文气氤氲的书斋,有可能是臭汗熏天的“书法工厂”。在那里,传统的师傅转型成为了现代的教练,作者转型成为了选手,口传心授的师徒模式,转换成了职业竞技的俱乐部模式。

他们用量化的训练方式把书法的形式做到极致。当你还在练太极推手的时候,他们在训练一招制敌。结果你们都知道了:仅用了20秒,养气练功三十年的“太极大师”就被KO了。

特别是,事中的书写也不是凝神聚气之后,五合交臻之时,心手双畅的写意,而是费尽周折,反复折腾的结果。

郭德纲曾说过,他们的相声都是有套路的,什么时候让你笑,笑的程度如何,都是他们事先设计好了的。这话我信,因为当代书法也是如此。

所有好的书法作品都是有套路的,什么地方紧凑什么地方松弛,什么地方加重什么地方放松,如何通过墨色的浓淡干枯来体现节奏,如何通过块面与字法的组合来实现韵律变化,都是事先设计好的。

高手就是那些套路足的。

更高的高手就是那些套路更足的,或者能够用十个百个以上不同套路打造作品的。

顶尖高手就是那些浑身套路,却让人看不出套路在哪里的。

书法的套路是经过反复试验之后才能掌握的。这期间有无数的试错,所以,俱乐部里的教练组会仔仔细细地研究展览,然后根据展览需求制定详详细细的训练计划,一招一招地喂你,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纠正并帮助你形成肌肉记忆,最终使作品在数万件同类中脱颖而出,让人惊掉下巴。

然而,一帮子“书法民科”却并不认同这种方式,他们把推动这一作品方式的顶尖书家都目之为“丑书”。

为了欣赏到与之相对的“美书”,我赶紧抱着一本陈振濂的《书法美学》走进了某个离退休干部书法展厅,我看得无地自容赤,我随身携带的《书法美学》呢,套用兽爷的话说就是:它不堪其辱,自焚于展厅。

我无语,只好套用新旧武侠小说的划分方法:制作产生的作品无疑是“新派”,按照古典方式写出的作品可相对低归为“旧派”。

但“书法民科”推崇的作品能够得上“旧派”这个称号吗?

我不是严重怀疑,告诉你吧,我是压根儿不信。

与众人和张羽翔眼中的“天仙”形象不同,刘正成是用“翩翩少年”来形容蔡梦霞的。刘当时的身份是评委会副主任,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评审主导人。

刘正成以敏锐的眼光看到了蔡梦霞们的价值,不仅在评审结束后,顶住了一些想推翻评审结果的压力,还把他们的作品一一刊登在自己主编的《中国书法》杂志上,同时把评审座谈的情况也刊登出来供人评说。

《中国书法》1993年第六期封面

刘正成虽然1986年起就负责《中国书法》杂志的编辑,且1991年就当选为中国书协的副秘书长,但属于他的如日中天的季节应当从这一刻算起,他的无与伦比的影响期也是从第五届到第八届全国中青展这8年,被海上胡传海名之为“刘正成时代”,掐头去尾之后,指的也应该是他46岁到54岁这8年。

10年后,经历了从巅峰到谷底的刘正成在舔舐伤口的时候,一张张搜出老照片,看图说话地写出了《我与书法二十年》。在这一系列第33篇名为《广西现象忆尤深》一文里,他说:十年后仔细翻检当时的获奖作品,更加理性地认为,当时的评审没有错,获奖的作品应该得奖。

1993年,浙江美院冠上了中字头,正式更名为中国美术学院。37岁的陈振濂教授把蔡梦霞被破格录进了中国美院书法系。当陈教授23岁硕士毕业时,就以“陈旋风”的名号活跃在书坛,后来,他与书协主席沈鹏先生的一席对话,被一部分人视为两代书坛领袖之间的对话。

再后来,当中国书协组织优秀中青年书家进行培训,邀请陈振濂讲座,培训主持人朱培尔说,陈先生虽然年轻,但在书坛的“辈分”很高。

辈分极高的陈振濂教授在此次展览之后顺势高举“学院派书法”大旗,提出了“主题先行、形式至上、技术本位”的创作三原则,以不重复古人、不重复时贤、不重复自己为创作要求,并在5年之后那个洪水泛滥的夏天,推出了学院派书法的首次集中展览。虽则有学者对之提出了尖锐的批评,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形式”“技术”等理念已经被人们普遍接受并在各种展览中占尽风流。

细柳营中一道入展的莫武,同样负笈央美,2008年与蔡梦霞一道获书法博士衔。在张羽翔的艺术商品上,常常题记“武先生”的金句。

张羽翔、蔡梦霞、莫武,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博士导师:王镛。有人说,如果只能举出一个人代表我们这个时代的书法篆刻水平的话,这个人只能是王镛。

当年的评委之一石开,5年后从闽南迁居京城,去“接中原之气”,凭“十指”养活一家八口人。鬼才石开基本上目无余子,年轻时拿着自己的印章去请教前辈高人的时候,最喜欢听到的就是“后生可畏”。如今老了的石开却在感慨,现在已经没有人拿着自己的作品来请教了。

还是那次展览,19岁的黄文斌书法作品获得了一等奖,篆刻作品获得了三等奖,后来担任了广西省青年书协的主席。

黄文斌作品

同一次展览上入展的冯华春,20年来几乎没有缺席过大型展览,20多年后继续追随张三爷,继续推广形式构成的五要素。

同一次展览上,50岁的张锡良再次获奖。后来,刘正成特地南下常德与之访谈,想探寻一个他看来有些不可思议的答案:如此偏远的地方怎会诞生如此高手?

展览一届接着一届,同一届展览中的评委、选手萍水相逢,多少人就这样散了,再也没有聚过;这多少人中,有的高升了,有的隐退了,有的再也没有消息了。

中青展与刘正成个人的命运紧紧相连,由于刘的去职,八届之后就停办了。这事儿就是这样:一个人青春不再,一个展览也就不再青春。

如今,62岁的陈振濂已经不再穿着他标志性的背带裤,而是西装革履,系一条红色围巾,继续为书法,也为书协和西泠印社奔忙。

如今,70岁的王镛放心地把央美书法系交给学生徐海等人,把文化部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看不出放不放心地交给了另外一些人,归隐于大市。

如今,72岁的刘正成在退出中国书协组建国际书协,自任两届主席并退居二线之后,壮心未已,继续写字、作文、讲学,继续编撰长达100卷的《中国书法全集》,继续其“寻绎江山”的入世大业。

如今,75岁的张锡良早已从常德移居省城长沙,他以赵之谦为底色,写出了生命意识中洁美如玉的质地。

江湖儿女江湖老,一入江湖岁月催。王镛、刘正成们一个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只把背影留给后生晚辈,而他们自己的大半生名节,被90后00后们描画都尽。

当年对学院派书法的批评最具理论思考的邱振中,用他“能够把问题不断想下去”的头脑和以书法为己任的担当,告诫年轻人:不要满足于当前的这一点点成就,三十年后,你们要为书坛担当起全部的责任。

这话是2018年说的,说这话的时候邱振中已经71岁;1993年的时候他曾这么对年前的蔡梦霞们说过吗?他会这么对年轻的蔡梦霞们说吗?如果说了,25年已过,距离30年为期不远了,不知蔡梦霞们准备好了吗。

25年后的某一天,金庸却已携他笔下的群侠一同归隐。这一次人们不再认为是愚人节的玩笑,而是真真切切感受到岁月的空荡荡。

且共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

一场展览,撩拨了青春,淹没了功罪,到如今,只蹉跎了岁月,功已无法赏,过亦无从罚,关于这场展览的记忆还留在某个角落,偶尔拿出来浅斟低唱一回。

书法有故事,你有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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