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

庄稼一枝花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常常听我祖父唠叨这句话。祖父是生产队的牛组长,带着一帮五六十岁的爹爹婆婆给集体养牛。祖父每次放牛与众不同,他不拿打牛棍(鞭子),却扛着一柄刮锄。一旦他放养的那头水牛随地拉了粪便,还冒着烘烘的臭气,他会小心翼翼地刮起来,顺手甩进附近的稻田里去。

从六七十年代农村生活中走出来的浠水人,应该对人民公社时期社员们积肥的历史有着深刻的记忆。在那计划经济的时代,生产生活都是有指标的,当然生孩子例外。听说五十年代合作化的时候,咱塆才十几户人家,但是到七十年代,已经壮大到四五十户了。山还是那几座山,地还是那几块地,人口却翻了三番,那有限的指标早已满足不了刘家塆的生产生活需要,公社划拨的那几袋化肥对四季无闲田的刘家塆而言,更显得是杯水车薪。

地少人多的刘家塆,指望不上指标里的化肥,就沿用祖辈流传下来的土办法:积农家肥。

农家肥当然出自农家。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刘家塆人住的都是土坯瓦屋,循着屋顶的瓦坡自然划出了门前屋后,前后屋檐下又各对应着一溜阶沿,阶沿的尽头低洼处则是一个四五平方的土坑,这是塆里每户人家的两口土垱。前垱用以收纳落叶枯草、灰尘坷垃和生活垃圾,通常叫做啊(ngà)沫子垱;后垱由于围在猪圈内,是家养牲猪活动的场所,任其践踏拉撒,自然成为了烂泥垱。两口垱截留了屋瓦上的雨水,又接纳了灰尘污泥等杂物,经过日积月累的发酵就腐烂成乌黑色的肥泥了。到了月底,生产队会集中人力清理各家门前屋后的两口垱。两口垱内污物发酵成泥的过程叫做“窖(gào)垱”,每月底集中清理的行为叫做“出垱”。

正如伟人说的,房子是要经常打扫的,不打扫就会积满了灰尘;脸是要经常洗涤的,不洗也会变得灰尘满面。在刘塆人日常的打扫洗涤中,房子干净了,人也精神了,啊(ngà)沫子垱也不知不觉中发挥了窖(gào)垱的作用。过日子天天扫屋舍,积肥料月月清土垱,这是那个年代刘家塆最平常的生活场景。

生活垃圾要天天打理,人的身体也在天天代谢。我记得那个年代塆里大人小孩都没有随地大小便的陋习。在塆子西北角的胡家咀儿、东北角的沙塘角儿和大塆的正中间,由集体出资建了三个公厕,供全塆男女老少使用。年纪大的老人有起夜的习惯,到次日清早,各家的溺桶、马桶和夜壶就会齐齐送到三个公厕集中清理。三岁以下的细伢儿还不会用厕所蹲坑,则有大人帮着他在自己家门口的啊(ngà)沫子垱里解决。谁家小孩若是不听大人话,随地大小便了,他家大人准会骂他:“你个吃家饭拉野屎的玩意儿!”骂着骂着,这孩子也就学会了在指定地方方便。

家里养一头牲猪,就可以堆出一垱的黑肥,生产队的大牲口,更是天然的肥料制造者。生产队的牛栏、猪圈都有集中的棚舍。每天定人定时清理,不消三五天,就有小山似的猪粪牛粪可以直接运到田地里增肥了。刘家塆的牛栏建在对面山的稻场边,那里堆成山的稻草是牛吃不完的饲料,牛栏后面有两个大大的牛粪垱,高处那个较干的垱是给黄牛拉撒用的,低洼潮湿的那个垱是给水牛用的。刘家塆的猪圈建在门口塘的东侧的坡地上,高处是一排猪舍,低处是一个很大的猪粪垱,猪粪垱的出口外又有一个粪窖(gào),接纳从猪粪垱里溢出的粪便。这三个大垱,一个粪窖(gào),就是刘家塆的肥料库,解决了田里禾苗地里庄稼的养分之需。

猪粪、牛粪的肥力太足,直接施撒到田地里,庄稼会疯长而不结实挂果,所以需要添加一些别的物质来调和。每到农闲时节,就用刮土衣的方式来解决这一问题。开春不久,或者久雨初晴,地表会长出一层绒绒的苔藓或者嫩嫩的草芽,它们像一层薄薄的罩衣披在土层之外,这就是“土衣”。刮取这一层土衣,把它们堆积在猪粪垱、牛粪垱周围,一旦到出垱的日子,将两者中和,肥力恰到好处,就可以直接给庄稼施肥了。

刮土衣通常安排在一个晴朗的早晨,青壮年男女们在生产队长的张罗下,分散到山边坡下、田间地头,刮土衣,装箢篼,从四面八方挑到粪垱。窄窄的田埂上,投射出他们长长的身影,压弯的扁担在他们肩上唱出了欢快的吱呀声。晨炊袅袅升起的时候,猪粪垱、牛粪垱已经被一圈密密的土衣堆围满了。

还不到挣工分年纪的细伢儿是享受不了集体出工时刮土衣挑担子的乐趣的。但是他们也不敢闲着。几乎每家都有一柄叫做“挖耳”的小锄头和一只用尼龙纸加固过的竹箢篼,就是给细伢儿准备的:大人挣工分去了,你们也要去刮屎捡粪了。一柄“挖耳”、一只箢篼,是我年少时期最亲密的伙伴。每天跟着大人早起,他们出工,我也右手握“挖耳”,左手提箢篼,出门捡粪了。家家户户开门第一件事,开笼放鸡,撒谷喂鸡。这时候,鸡粪遍地,捡粪的孩子最容易“丰收”了。

但是我那时候脸皮薄,不肯候在人家门口捡鸡粪,所以我只刮狗屎。狗是爱干净又勤快的动物,从不随地大小便,每天天刚亮,它们都纷纷跑出塆外到远远的山坳里灌木丛中解决隐私问题。为了刮到狗屎,我很小就踏遍了刘家塆和邻村铁路坳周边的大小山头,所以至今还熟悉那里的地形地貌。刮屎捡粪的细伢儿们,每天早上自动到门口塘东边那个粪窖(gào)上交,那是生产队收粪的据点,早有记分员等在那里。运气好的时候,一个早上的辛劳能换回一个工分(约值一角钱)。

别看刘家塆四季无闲田,其实有一季种的是紫云英。紫云英不是粮食,而是做肥料用的。秋收之前,社员们把紫云英的种子洒进稻田里,冬天就是紫云英的生长期了,开春了,满畈绿茵茵的紫云英开出紫色红色的花朵,它们作为绿肥的作用要发挥出来了:在每块田里,都有一头耕牛拉着犁铧悠然地走在紫云英的花花世界中,它边吃边干活儿,一群鸟雀在它身后新翻的泥土里找寻着虫子。耕牛吃得肚子鼓鼓圆,鸟雀们也衔着虫子飞回巢中,一田的红花绿叶早已覆盖在片片犁土之下了,就可以放水入田了。压在土下,浸在水中,春天的温度蒸蒸日上,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原来生机盎然的紫云英已经沤成了很好的肥料。早稻秧可以播种了。

有一种夯(ben,念笨)田,也叫冷沁田,土层下面常年低温,而且无法杜绝沁渗出冷水,紫云英也难以存活,这类田冬天休耕,由它自我发酵,自行修复。

还有几种宝贵的肥料。一是从灶膛里掏出的草木灰,是防止禾苗倒伏的钾肥;一是鸡筹(鸡窝)里的结块的鸡粪,是很好的磷肥;一是淤积在池塘底部的塘泥,富含丰富的有机质,更是不可替代的好肥料。灶膛里的草木灰几乎天天要掏,所以每户人家在灶门口围了一个灰囤;鸡筹里的鸡粪跟门前屋后的土垱一样,必须月月清,叫做“出鸡筹”;塘堰因为有洗涤、灌溉、调节水源、水产养殖等多项功能,一般不轻易放水,一眼池塘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才会抽干一次,干塘之后所取的塘泥,作为肥料就更显得珍稀了。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那个时代所积的那些农家肥,种出的粮食,才是绿色的,真正健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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