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殿堂】画侍·朱门绘色/我有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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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侍·朱门绘色
文/我有一个梦
(图片源自网络)
无论她多么努力地去掩饰,依然能看出她那略高略低的步子,右脚俨然是跛了的
本文刊载于《飞·魔幻》杂志2017.10B
皮为纸,血作砂青丝铸笔美人画
千般牵绊万般怨可怜世间痴嗔花
午夜的京城,一片宁静沉寂。除了石阶下窸窣前行的夜虫声,便只余魏宁侯府前的溪水涓涓。
朱漆色的大门前,一个白衫的男人久久伫立。他负手而立,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那扇已有些褪色的红门,并不上前叫醒门房,也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背着一个奇怪的画卷,卷身漆黑如墨,卷柄上刻印着怪异而繁复的花纹。那花纹似云似花,令人不易分辨,在侯府门前红灯笼的映射下,闪烁出鲜红的光影。
“啊——”宁静的夜空突然被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撕破。
片刻后,侯府中便有灯火燃起,并伴随了急切的人声和脚步声。白衣男人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息,仿佛终于等到了他要的结果一般,侧身向黑夜走去。
正是在他转身的瞬间,才令人得以看清那卷轴的奇怪之处——原来画卷并非被他背在背上,而是如有触角一般,紧紧地附着在他的肉身上。说是他背着它,也可说是它在驱使着他。
一
魏宁侯府出事了。
府上的大小姐,昨夜被人悄无声息地毁去了容貌,那如花容颜,此时变成了道道血壑,甚是恐怖。
而行凶之人亦非常狠毒,不仅伤人,还在每一道伤口上都撒下了磷粉。那粉,会加速腐化并无药可除。暗室亏心,誓要这天下第一美人、内京第一才女的魏书颜小姐自此坠入地狱。
陈氏——魏宁侯爷的正室夫人,也就是魏书颜的生母,此时正暴怒地杖罚着大小姐院子里的下人,上至贴身侍女,下至门房小厮,足足打了二十五人。
其中,当天值夜的贴身大丫头荷香、护院管事的独子魏远,被直接下令乱棍打死;又有其余四人未熬过七十棍严刑,当场毙命。然而,这六具如死狗般躺在院中的尸体,根本挽回不了大小姐魏书颜的容颜和命运。陈氏几乎一夜白头,母女二人整夜以泪洗面,惊恐与愤怒交织,可谓是痛苦不堪。
侯爷得到消息赶回家时,已是早上。他急匆匆地赶去大女儿的院子,还未进门就被那冲天的血腥味熏得头晕目眩。待见到那被胡乱扔作一团的死人,他更是险些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幸得一旁的侍从搀扶,这才稳住了心神。然后,他远远地绕过那些死尸朝着陈氏走去,却也是将头扭至一边,再不敢看那腌臜一眼。
陈氏整夜惊、惧、怒、泣,此时见着这不知才从哪里爬回来的男人时,内心的怨与恨已是再难压制。
她自恃大家出身,从不肯在下人面前失了自己的颜面,此时却是再也抑制不住怒火,扑上去一掌抓在丈夫的脸上,尖声讽道:“侯爷怎不将昨夜伺候的贱人一并带回府中?好叫旁人来讥笑我与我儿如何凄惨,如何可怜呢!”
魏宁侯自觉有愧,面上被抓得火辣辣的疼也不多言,侧身进了大女儿的屋内。然而内心对陈氏尖刻的做派极不赞同,原本可怜自责的心就扣减了几分。
此时的屋内一片狼藉,地上全是被魏书颜怒砸而碎的金珠玉饰。窗户被关得紧紧的,鲜血的腥臭味在密闭的空间里萦绕,令魏宁侯几欲作呕。曾经的天之骄女此时如丧家犬一般,披头散发地蜷缩在角落里,整张脸埋在双膝间,几乎贴到地板上。
“女儿……”魏宁侯呼唤了一声。
“啊!!!出去,给我滚出去!!!”角落里的人如疯了一般,发出凄厉且尖锐的惊叫声,并朝着魏宁侯扔来了一团不明物。
魏宁侯展开一看,竟是一块满是鲜血的丝帕,上面还沾着片被人撕扯下来的皮屑,显然是魏书颜的。他吓得一把扔在地上,哪怕强行压制胸腔的不适,仍难以自控地干呕了几声。
连退数步后,冷不丁地被身后一双手抓住,这空有其表的男人终于一个踉跄,被吓得惊呼出声。
转头看清了来人的脸,他这才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反手紧箍住那双冰凉如雪的手:“君颜,是你!几时回来了?快扶我坐会儿。”
也不知何时立在这屋中的二小姐魏君颜,缓步走过来,扶着魏宁侯入座,并轻声答道:“刚刚回来,父亲。”
魏宁侯只顾着平复心情,与她,再无多言。
二
魏家祖上擅作无声诗,多名才子曾入列翰林院。先辈因护驾有功,被御赐了魏宁侯,也曾荣光无限。然而,魏君颜的父亲技能平庸,冠礼后世袭爵位,浑浑噩噩几十载,几已将祖业挥霍殆尽。如今这侯府看似金碧辉煌,实则全靠陈氏嫁妆在支撑。魏宁侯将中馈交于陈氏后,便只知伸手要钱,而他整日醉迷酒色,空有爵位实无官职,在家自然没了话语权。
见到陈氏进来,他只敢哀问道:“怎不报官?”
陈氏哭道:“侯爷糊涂,莫说是报官,此事是半点风声都不能透露的。半月后便是太后寿诞,我已将书颜所作的万寿图呈入宫中,太后非常喜欢,并说要在寿诞当日赏赐女儿。”
陈氏说完,斜目看了一旁的二女儿魏君颜一眼,眉目间增添了几分厌恶,语气也变得愈加冰冷:“几位皇子都会去为太后贺寿,书颜容貌倾城,这是极好的机会……如今都毁了……”说着就又哭了起来。
魏宁侯向来不喜她此类做派,却又怕她断自己饷源,只敷衍道:“如此,便让君颜陪你进宫吧,左右都是你我的女儿。”
陈氏那如蛇般冰冷的视线扫过魏君颜的右腿,冷哼道:“她一个残废,没有资格入宫,更不要肖想替代书颜。”
魏君颜对她的冷遇和恶毒早习以为常,听见生母如此形容自己,也毫无反应,只微福了福身,轻声道:“为姐姐称病便是了,如今她这般模样只怕连屋子都出不去了吧,我进去宽慰她。”说完,也不等二人应允,直接朝着里屋走去。
正如陈氏所说,无论她多么努力地去掩饰,依然能看出她那略高略低的步子,右脚俨然是跛了的。
她未进到最里面去,只在屏风旁看了狼狈的魏书颜一会儿,就扭头出去了。
经过这一夜的闹腾,头上的天空和林间的鸟儿未受到丝毫影响,正艳阳东升、欢快跳叫。
魏君颜抬头看了看,忽而觉得心情极好。说不清眼睛里有什么情绪,只是嘴角微微勾起,泛出了一丝笑意。
三
要说这陈氏,胆子是真大。
大女儿毁容她不报官不说,为了能在太后寿宴上获得青睐,竟悄悄将她江南姐姐家的侄女儿给接了来。这侄女原与魏书颜有六分相像,如今换上京城时新的衣裳首饰,再叫陈氏将仪态音容一番调教,竟真能以假乱真了去。
当魏君颜得知此事时,陈氏早已领着个假女儿进宫领赏去了。
魏君颜听了小丫鬟的话,先还略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木然,只道了一声“知道了”,便又将注意力投回了面前的画纸中。
镇纸台旁燃着一支木兰香,青烟徐徐萦绕。小丫鬟情不自禁地又多看了夫人一眼,她虽才来夫人身边伺候不久,却总觉得近日夫人的容貌有了些变化。
贵夫人越变越好看原也不足为奇,只是她也说不好,美是美了,可看得久了,总令她心生寒意,严重的时候,汗毛都会倒竖起来。
陈氏这一出偷鸾倒凤自是成功的,毕竟魏书颜久居深闺,宫里的贵人并不认识她。她回来时,身后跟了满满两车的赏赐。说是不仅太后和皇后,就连皇帝对那幅万寿图都赞赏有加。“魏书颜”和陈氏当日可谓出尽风头、享尽风光,就连家中女儿遭遇的大难都几乎忘却了。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这一片欢喜得意间,魏宁侯府又出事了。
同样是在一个沉静的深夜里,陈氏自睡梦中被双目痛醒,许是实在太痛,那阵阵凄惨的痛吟令下人都心惊起身。
然而,骇人的还在后面。待贴身伺候的嬷嬷掌灯来到陈氏床边,近前一看时,直接被吓得跌坐当场,若非被陈氏狠狠拽住,只怕立刻就要夺门而逃。
只见那陈氏,自眼皮处烂开来两个铜钱大小的洞,而里面的眼球碎作残片——双眼已是被搅瞎了!而整个侯府,当日没有任何异常,没有任何生人进出,就连厨房那只爱偷食的老猫都乖乖在自己窝里睡觉。
同月连出两桩恶变,魏宁侯只得连夜报了官。只是那衙门的精英,连夜翻遍了整个侯府,最终却查了个“无一处有歹人出入,无一处有匪徒藏身,怪案。”
四
此案过于诡异,直接惊动了新上任的刑部侍郎李训。这位少年郎的传奇故事暂先不表,且说他年纪轻轻就官拜二品,各种灭门要案之中为何独独瞩目此案?
皆因半年前,他的家中也出了一件怪事。先是他嫂嫂房中丫鬟离奇死亡,后是他大哥毫无征兆地双腿被锯。而家中没有歹人出没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异常。
起初,他只当是他那惯爱胡闹的哥哥惹出祸事,可加上魏宁侯府的这两桩,却不得不令他生疑。仔细思忖,事后他大哥确实反常。哪怕真是他自己的过错,以他那跋扈的性格,事后也绝不可能那般安静,且对自己遇袭的过程只字不提。
最重要的是,这几桩案子,都与一人有着似有似无的关联。那人,正是他的嫂嫂,同时也是魏宁侯府的二小姐——魏君颜。李训怀疑此事与她有关,片刻复又觉好笑。他那嫂嫂,平日里重话都说不出一句。
初嫁入他家时,曾遇见她被哥哥毒打,瘦小的女人除了蜷缩在角落里护住头外,一声都不敢吭。每每被他劝阻后,她也只是无声地落着眼泪。他有心劝慰,却又碍于家族颜面和叔嫂伦常不便多说,只暗自嘱咐家中下人不得轻贱于她,自己每逢公干归家,予她些或贵重或新奇的礼物作补偿。
起初他大哥看中的其实是大小姐魏书颜,但他惯来浪荡纨绔,名声极差,纵有万贯家财,侯府也是不可能看上他的。后来他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那侯府早已是虚有其表的空壳子,于是便使了计谋,连骗带诱地让魏宁侯在婚书上签了字。不承想那魏宁侯也留了一手,虽是同意了以三万两白银嫁女,却并未注明嫁的是哪一个女儿。
世人只知魏家有长女名动天下,早已忘了还有一个深藏后院的跛女。李大喜滋滋地给了聘礼拜了堂,一直到洞房花烛,嬉笑淫邪地揭开盖头那一刻,才惊觉自己上了当。
惯来只许自己胡来的人,哪肯罢休,连夜杀去侯府门前,却被丈母娘好一番羞辱。打去衙门,官老爷一看那婚书,确如陈氏所说,两家当初可并未注明要嫁哪一个女儿。而魏君颜也的的确确是侯府的正经小姐,与大小姐同父同母。
他那纨绔大哥吃了如此大一个亏,又岂会善待嫂子。他那时还在滇阳任职,就已经听说了家里的荒唐事,回京后又多次撞见大哥对自己的妻子施暴。
瘦弱的女子一开始也是会反抗的,甚有几次都逃回了魏宁侯府。下人来报时他没有阻拦,兄长房里的事他不便指摘,倒也希望她的娘家人能为她撑腰做主。
可是,每次她都是独自回来,面上神情也逐渐由哀转暗,渐如死灰,实在可怜。
思及此,李训心中愈加矛盾。一方面不愿将那个可怜女子往恶处想,一面又觉得,若是因怨生恨,她行凶的动机怕是十之九足了。究竟该如何来查这怪案,他一时竟也有几分拿不出主意来。
五
傍晚,李府后院,丫鬟进来通传,李训在偏厅等李大及她前去用饭。李家兄弟虽未分家,但因性情各异其实并不亲密,这种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更是寥寥可数。
魏君颜心里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自觉地有些紧张,却又莫名地有几分期盼。
饭桌之上,李训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这半年以来,他兄长因腿残而性情巨变,早已不再欺虐于妻。女子得以喘息休养,竟渐渐丰盈起来,虽还是柔柔弱弱的模样,面色与神情却都有了明显的变化。
惹事的大哥安静了,于他于她都是件好事,可李训的心里却总是怪怪的,总不自觉地去想这连桩诡异的案件。
他忽地心念一动,提起了今日朝堂上的事:“魏宁侯府因冒领功赏一事,惹得天颜震怒。陛下原是要重罚的,后虑及你姐姐与母亲这两桩祸事,这才只削了爵位,罚了禁足。”
见魏君颜反应不大,他又说:“嫂嫂放心,我已向陛下请旨督查此案,定会手刃凶手,还嫂嫂娘家一个公道。”
当他说到公道二字时,坐于他身侧的李大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魏君颜则是站起来,冲他福了福身,道:“有劳小叔费心了,我敬小叔一杯。”说着端起桌上的酒杯呡了一口。
既没有对自己娘家遭逢祸变显得无动于衷,又表现出了她并不怎么悲伤的事实。
与她一贯的作风相符,回应得无懈可击,李训如是想。
六
这桩案子连查半月,依旧毫无进展。
刑部的人弄不清行凶手段、找不到作案工具;就连受害人陈氏自己都说,并未觉出有人入室,她只是突觉双目刺痛,然后就摸了一手的血。渐渐地,府里开始传出些不一样的声音。道是李氏与大小姐,干了不少损阴德的事,这怕是遭上天报应了。
李训自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无稽之谈,但这些传闻倒是给了他新的调查方向。
谁知这一查,还真叫他查出了点东西来。那魏书颜与魏君颜原是双生子,大小姐魏书颜早一刻钟出生,而陈氏在生二小姐的时候出现意外,导致产后大出血,从此失去了生育能力。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二小姐魏君颜自出生起,就被自己的生母迁怒以至憎恶。加上大小姐容颜秀美,二小姐则面容平庸,就更惹得陈氏不喜。两姐妹同胎而生,命运却是天差地别。
府中下人惯会见风使舵,以至于二小姐魏君颜在这侯府中活得似个透明人一般。
仅是透明还算是好的,到她十二岁那年,偶然被姐姐魏书颜发现了作画上的天赋和才能。起初姐姐只是骗走她的作品去父母面前邀赏,可人一旦尝到甜头,就会生出更多贪欲。当魏书颜要求魏君颜做她的傀儡,要用她的天赋去获得这京城第一才女的荣耀时,魏君颜严词拒绝了她,并找到陈氏,说清了一直以来被姐姐冒名顶替的事实。
然而,这仿佛是给陈氏送去了一场及时雨。她正在为大女儿才能平庸而苦恼,两姐妹之间发生的事情显然给了她启发。从此,二小姐魏君颜就被强行关在屋子里,无休止地画着那些她从不曾拥有过的鲜花与楼台。
她一开始也是反抗的,在丫鬟兰兰的帮助下,她尝试过逃跑,但换来的结果是兰兰被杖毙,自己则被冰冷的铁链子锁在画桌旁,从此落下残疾。自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睁开双眼就被逼着作画,闭上眼睛就能听到亲姐的讥讽和生母的斥责声。
负责监视她的下人都是陈氏的人,笑她虽流着主子的血,实际活得连下人都不如。那些阴暗的、龌龊的心思愈加显现,平日里轻则不给饭吃,重则诅咒毒打已是常态。
黑暗里确实能开出花来,可更多时候,黑暗的角落里只会滋生一层又一层的霉变和污秽。那段时间,二小姐的院子是整个侯府无人不知又无人会提的阴暗面,无论是直接加害过她的大小姐、侯夫人、大丫头荷香、护院管事的独子魏远,还是假作不知、冷眼旁观的魏宁侯及一众下人,始终缄口不言,讳莫如深。
一直到大小姐被毁容,夫人被剜双目,荷香与魏远被杖毙,侯爷被夺去爵位,才有人渐渐意识到,这好像是报应来了。
七
魏宁侯府内宅的阴私案让李训暗叹不已,虎毒不食子,人有时候却比畜生还不如。
弄清楚了这些受害人与他嫂嫂的关系后,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几桩案子都与她脱不了干系。只是,一个有腿疾的弱女子要如何行凶,又如何不留一丝痕迹,依旧还是个谜。
而一天没有证据,他就一天不能抓人。
为了查清来龙去脉,他开始有意识地去接触和了解自己这个命运多舛的嫂嫂。而随着相处的时日增多,他的内心也越来越矛盾。一开始,他只觉这女子可怜,前半辈子被命运如此不公对待,心中必然满是愤恨与不平。可每每见她,总是面容平和,眸中带笑。而言谈中,透露更多的都是对一些美好事物的追求与向往。
近日,魏君颜也一改曾经懦弱可欺的模样,与他说话时逐渐轻松自然,就算是迎上他探究的目光也不再闪烁移开,而是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眸里,然后莞尔一笑。
李训渐渐地,已经很难再将她与一个伤人的恶徒联系在一起了,就连那些曾在魏宁侯府和自己兄长那里受到的伤害,都仿佛没有了痕迹一般。他开始疑惑,有时候甚至会想:是不是真如那些侯府的下人所说,不过是老天开眼因果报应?是不是就这样查不到证据,安静地结束,才会是最好的结局?
因此,当魏君颜来告诉他,她要离开一阵,去岳山上的寺庙祈福时,他没有拦她。
临行前,她似还有话要对他说。只是对视良久,最后仅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缓缓将一柄画卷递到他手中,语气如常地说:“你曾送过我那么多有趣的礼物,我却一直未曾回礼过,这幅画是我亲手所绘,有劳李郎多日以来的照顾了。”
她明明只是去庙里上香,不日就会回来,语气却像是在和他告别。李训心有所感,却没有说话。手中的画卷沉黑似墨,这般握着能感受到一丝丝沁脾的凉意。
他缓缓展开,入眼是画纸边沿那如花似云的怪异花纹,画纸洁白如霜,上面绘了一个冠如白玉、长身屹立的英俊少年郎——正是李训。
八
魏君颜只带了一些简便的行李,乘一辆乌篷驴车就悄悄地从李家侧门离开了。
就在魏君颜离开后不久,他那纨绔哥哥就疯了一般推着轮椅冲了进来,一边呼喊着他的名字,一边怒吼道:“那妖女跑了,弟弟,妖女跑了!”
李训忙将他扶住,皱眉道:“兄长何意?”
哪知那惯来跋扈的李大竟抓着他,忽然大哭起来:“弟弟,你可知兄长被那妖女害得多惨!这些日子我受她所制,每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唯恐惹怒了她,从此与弟弟你阴阳两相隔啊!”
李训被哭嚎声刺得耳朵生疼,听闻话中意思又是心中一惊,忙厉声道:“兄长冷静,速将事情说与我听。”
李大被兄弟吼得有点懵,抖了抖这才又说:“那妖女,断了我的双腿,还、还……害死了梅香。”
梅香便是半年前突然死掉的,魏君颜的陪嫁丫鬟。李训面沉如水,对这番话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声音压得更低了:“如何断你腿,如何害死梅香,兄长细说。”
李大面色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只敷衍道:“她手上不知是有个什么邪物,竟能隔空毁去我的双腿。我……我亲眼所见,她用了一张纸胡乱画了一通,我的腿就、就自己消失了!”仿佛是自己都不太敢相信,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我的腿不是被锯掉的,是凭空消失了!这些都是真的!”
李训面色微变,又问:“那梅香呢,又是怎么回事?”
提到梅香,李大说话明显就支支吾吾起来:“梅香、梅香是被那妖女从楼上推下去摔死的。”
李训看出李大没有说实话,心中疑虑更深:“真如兄长所言,嫂嫂能用邪物让兄长的双腿凭空消失,又怎会将一个丫鬟推下楼台,用那邪物让她消失岂不更干净!”
李大身躯一抖,知是瞒不住这兄弟,心一横,这才将来龙去脉都吐了出来。
原来,自魏家用一个冒牌货骗了他三万两白银之后,他就一直怨恨在心,自是不曾与容貌平庸的魏君颜同房了。倒是她那陪嫁的丫鬟梅香生得有几分姿色,又是个惯会来事儿的。他那时总去找魏君颜撒气,自然被梅香撩拨勾引,一来二去就上了榻。
而与他苟且之后,那梅香也露出了真面目。原来她在侯府时就与大小姐的亲信荷香交好,这二小姐在家中是何光景,又为何会嫁入李家,她都一清二楚。
当初那些小姐妹都没有一个人愿意随二小姐出嫁,只有她深知,这李大家财万贯,二小姐又软弱好欺,若是能得了李大的宠幸,她自信自己能让二小姐这正室死得悄无声息。到时自己就算是做不了正妻,捞个贵妾也总比在那什么油水都没有的侯府当一辈子奴才强。
有了这样的目标,梅香就总与那李大吹枕边风,编排诸多二小姐的荒唐谎话与他,激得他心中更是愤怒,对魏君颜的殴打更是变本加厉。那日他喝了酒,又受了梅香的挑唆,半夜摸进魏君颜的房里,准备再痛打妻子一顿出出恶气。谁知那梅香竟对魏君颜起了杀心,假意帮他,实际锋利的剪刀刀刀都在往魏君颜身上狠插。
魏君颜觉出性命之忧,反抗得也异常激烈。场面混乱一片,魏君颜从梅香手中夺走剪刀,他又从魏君颜手中夺了下来。那梅香杀红了眼,随手拿了个东西就猛冲过来,慌乱间他习惯性地将双手一送,那锋利的剪刀便噗嗤一声扎进了梅香的侧颈中。
发生如此大的变故,李大当时就吓傻了,只跌坐在地上疯狂地用袖子擦着脸上的血。
而魏君颜自血泊中缓缓站起,眼中满斥着愤恨与绝望。然后,她从袖中抽出一个通体漆黑的画卷,就着地上的鲜血在那白纸上画出了一个受惊过度又大腹便便的男人,并咬破自己的手指,以鲜血为刀柄,生生断去了画中男子的双腿。
与此同时,李大惊觉双膝剧痛,低头一看,险些晕厥当场。因为他的双腿,不知何时也不知是被何人生生断去,那自他身上分离出来的两截残肢,就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地消失。那感觉他不知该如何形容,仿佛空气中有一个无形的怪物,将他的双腿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也正是因为那种侵入骨头的恐惧,让他从此性情大变,面对魏君颜时再不敢多说一字,每天活得像个缩头乌龟。
“弟弟,她是个妖女!你快去请巫师,将她烧死!”
李训听完李大的话,心中大骇,这样的真相让他感到难以置信,但是李大的恐惧和不安又那么清晰和真实。他闭眼沉吟片刻,再睁开时,双眼中已是坚毅一片。
他抓起魏君颜临走时赠予他的那幅画卷,起身飞快地往外面跑去。
九
而魏君颜此时,则被魏书颜和陈氏拦在了城门外。昔日的天之骄女,尽管用了层层纱幔围护,依旧能见着那面上道道血壑,已然是全毁了。一双美眸被恨意搅得污浊一片,死盯着从驴车里信步走出来的人,恨不能立马就扑上去将她千刀万剐了。
“是你!是你干的!”
魏君颜站在原地,纤细的五指捏了柄油纸伞,偏头微笑道:“姐姐,这是何意?”
魏书颜气极了:“是你毁了我的脸!是你剜了母亲双目!是你这贱人,都是你!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面对她的咒骂与威胁,魏君颜毫不为所动,只依旧微笑着,仿佛在看一个小丑表演,问:“证据呢?姐姐。”
魏书颜自是拿不出证据的,甚至连她自己都怀疑,这个被她欺负羞辱了十多年的妹妹,到底哪里来的勇气和能力,敢……这样对她。
可刑部一点线索都查不出来,而府中下人间的报应说却是愈传愈烈。定是魏君颜!没错,是她见不得自己风光所以怀恨在心,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巫蛊手段。她定是疯了!不想活了!竟敢如此害自己!
“证据?不需要证据,我说是你干的,就必须是你干的!”
那语气,一如当初对她说:“能让你的画打上我魏书颜的名字,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你应该感恩戴德,跪在地上为我擦鞋!”
魏君颜终于收起了笑意,那张已经有些妖化的脸上全是嘲意,声音里似有鬼魅缠身一般,向着魏书颜扑面而来。
“既然如此,我无话可说。只是姐姐,能让我亲手毁去你的脸,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你应该感恩戴德,对我说声谢谢才是呀。”
魏书颜大惊,正欲痛骂,却又听她道:“否则,以你那手烂透了的画工,只怕这天下第一才女的骗局还没编好,就要被你的小姐妹和爱慕者识破了!如今倒挺好,这副烂皮囊与一副烂肠子,最最相配不过!我让你免于被天下人耻笑,你说你和母亲是不是都应该好好谢谢我呢?”说着,她将目光落在了魏书颜身后的一顶小轿上。
陈氏被人搀扶着走出来,愤怒地质问道:“你这下贱的孽畜!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魏君颜只看了她生母一眼,就将目光移开,显然已无半分情感。她捏紧了手中的伞柄,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中似嘲似悲地喃喃道,“对啊,为什么呢?”
她与魏家早已没了任何情分,爱也好、恨也罢,都随着她所承受的和她所做的那些事一起,烟消云散了。原以为能回味一辈子的畅快感,也只是短短出现了一阵子,取而代之的仍然是迷茫和困惑,为什么呢?她反复咀嚼了十余年,依旧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她。
而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她渐渐又开始去想,追寻为什么还有意义吗?好像……也已经没有了!
魏君颜无意与她们继续纠缠下去,她所剩的日子不多了,她还有想看的山川河流,想攀爬的五岳名山。虽然她从不曾拥有过鲜花和楼台,但是她依旧想要一些独属于她的阳光和春风。
十
李训赶到时,魏书颜正提着刀冲魏君颜刺去,他几乎没作他想,飞身就扑了上去。
他的手里还握着魏君颜送他的那幅画,在来之前,他在她房中找到了另外几幅,被她按顺序装订在了一起。
第一幅,她被丫鬟梅香和丈夫李大谋害,濒死之际画了一幅李大断腿图,然后李大失去了双腿。
第二幅,她被亲姐姐关在房中七天七夜,替她作出了那幅让太后赞赏不已的万寿图。她声称这将是最后一次,她的亲姐姐却扬言,若她敢不听话,便找人打断她另一条腿。愤怒之际,她绘出亲姐姐的画像,以血为器,生生毁去了那张她最在意的脸。
第三幅,她的生母陈氏先是令她自李家偷取巨额财物,后要她设法毒害小叔,待小叔死后,再自那废物丈夫手中夺取李家家财。她严词拒绝,却被以一双老人的性命相威胁。那对老人正是曾帮助她出逃,后来被活活杖毙的贴身丫鬟兰兰的祖父母。绝望之际,她以血作砂,生生剜去了陈氏的双目。
他终于知道了真相,可四幅画捏在手中,他却想起了有一日与她交谈时,她问他:“你去过那么多地方,最喜欢哪里呢?”
他回忆起初见五岳时的振奋,答道:“若有机会,我定还要再去一次五岳名山。”
那时的她,目光落在目所能及的最遥远的地方,脸上尽是向往,叹道:“真想去看看呀。”
他曾经非常犹豫,如果让他找到了真相,他会如何处置这个可怜的女子。可最终赶来寻她时,他留下了那几幅作案证据,只带来了她赠予他的那幅礼物。
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结果,更不知道对她是一种什么情感,他只是想在她走之前,对她说完他曾想说却还没说的话。
魏书颜的刀刺入了李训的腹部,那刀伤到了要害,鲜血如注。半刻钟不到,李训就已经面如死灰,气息微弱。魏君颜将他护在怀中,终是听清了他对她说的话。
“五岳……想看,便去看吧……我……”
有眼泪滴落在李训的脸上,他强睁开眼,这张曾经让他怜过、叹过、疑过的脸就在眼前,正对他展露出了笑。过往的情绪全都消失不见,李训只觉得,原来这张脸上的笑容,也能如此好看。
预期中的死亡没有降临在他身上,那幅画从他手中滑落后坠入魏君颜手中。她将画展开,那位英俊的少年郎,虽绘于纸上,却眸眼灵动,嘴角噙笑。
她快速地抽掉框裱着画纸的卷轴,从纸和轴间又抽出一幅画来,那纸的边缘似被人裁剪过,比李训的那一幅要小了几分。上面绘着一个面容平淡的女子,被花朵簇拥着,隐立在楼台下,是魏君颜自己。
这原是她一份难以启齿的绵绵情意,本打算永远就夹藏其中,再不表于任何人听。她也曾非常犹豫,不知自己这一点小小的私心是对还是错。辗转多个日夜后,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样的方式,作为她与他的结局。
纵使有一天真的被他发现了,那时的自己怕是也早已经不在这世间了吧。
三千青丝绕指缠,无论曾经徘徊过多少次又退缩过多少次,此时,却是无比庆幸,还有机会救他一命。魏君颜咬破了手指,以青丝铸笔鲜血作砂,将李训身上致命的伤口一寸一寸地绘入了那画上女子的腹部。
……
意识渐渐脱离身体,她听见了清脆的风铃声,一个白衫男子站在了她的身前,他背着一个奇怪的画卷,卷身漆黑如墨,卷柄上的花纹似云似花。
她想起她初见他的那一天,她被锁在画桌旁,因为铁链拴得太紧,脚踝处被勒出了很深的伤口,屋子阴暗潮湿,也没有人为她寻医问药,那痛苦让她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
愤怒、不甘、困惑、茫然和仇恨,被她混合着痛苦一起,全都倾泻在了那些画作中。她画了成百上千幅人间炼狱,每幅都是不一样的恶与罚。最后,召唤出了真正的恶灵。
恶灵与她做了一个交易:她能得到一幅画卷,只要用她的鲜血作引,就能让画中人坠入由她绘制的地狱中。将画卷边上如云似花的纹理剪去,地狱就能撕裂出一条口子,将噩梦转移,把将死之人拯救。而她每消耗一张画纸,她都将在恶灵的世界里侍奉一百年。
白衫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魏君颜,他负责替恶灵把画卷交给他们,最终用与不用,都是取决于他们自己。魏君颜消耗了四张画纸,她死后灵魂将在恶灵的世界里侍奉四百年,四百年期满后则被完全吞噬,从此魂飞魄散泯灭在这大千世界间。
白衫男子看着她渐渐被画卷吸食,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漠然地问了一句:“后悔吗?”
魏君颜看了一眼渐渐醒转过来的李训,脸上露出了仿佛已经看过五岳名山一般的满足的微笑,道:
“悔!亦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