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进明||小说连载:矿工和他的女儿(六)

矿工和他的女儿(六)

就在李宝仓和女儿准备搬家的时候,老建筑工人李玉善提着两瓶酒来找李宝仓唠嗑来了。两人如故交挚友,更像两亲家似的,一见面两只粗大的手就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李宝仓热情地招呼李玉善坐下,就又责怪李玉善不该买酒,说是瞧不起他这个老兄弟,怕他管不起二斤酒是咋的。李玉善说不是不是,初次登门,想着两手空空实在不好意思才顺路买了两瓶,也不是什么好酒,很抱歉。李宝仓又咂着舌头说,老哥实在太见外了。

玲玲看到来了客人,就停止了往纸箱里收拾锅碗瓢盆,想今天这个家又搬不成了,就过来给两位老人倒水,李玉善就指着玲玲问道:

“这是闺女吧?”

“嗯。”李宝仓回答。

“有福气,老兄弟,这闺女长得真俊,上班没有?”

“上着呢,在咱矿医院。”

“嗯,我一看这闺女就有出息,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吧?”

“省卫校毕业的,去年分到矿上。”

“好,有出息,好好干,将来你爸还要享你的清福哩。”李玉善对玲玲说,玲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李宝仓又对李玲玲说:

“这是你李大伯,二处的(矿务局第二建筑工程处),正给咱们矿上盖楼呢。”

玲玲又笑了笑,叫了声:“大伯!”

玲玲给两位老人把茶泡好,李宝仓慷慨地从兜里掏出五十元的一张票子说:

“给,玲玲,出去到外面买上一斤好酒,再买上二斤肉来。”

玲玲刚从父亲手中接过钱,李玉善就站起来说:

“嗐,不买不买,酒咱这儿有,能喝就行了,咱干喝,还买个什么酒肉呀!”

“你坐下,你坐下,老哥,在我这儿你得吃我的喝我的听我的。”

说着把李玉善拽到凳子上坐下,又对女儿说:

“快去吧,玲玲。”

玲玲捏着五十块钱,出去一会儿,买来一斤酒一斤牛肉一斤猪头肉,将肉用盘子盛好,让两位老人喝着,就说有事出去了。李宝仓把酒倒上,老哥俩先连碰了三杯,三杯酒下肚,李玉善说:

“兄弟,咱哥俩儿今天啥都可以唠,就是不要唠房子,一提房子这茬儿,我这心里就难受,你不知道,昨儿个我那二小子又跟我吵了一架,骂我没本事,为啥来着?找个对象到咱家,一看那房子又吹了,嗐,我操,一提这事我的黑血就犯。”

“好好好,我们今天不谝房子,我们今天专谝点开心的事。”

可是两人喝了半天酒,只有不断地“干,干”声和过一会儿李宝仓说声“吃菜”,过一会儿李宝仓说声“吃菜”,就再也没有其他言语了,都寻不出个使他们开怀畅饮的话头儿来,喝着喝着李宝仓就有些上脸,他红着脸说:

“老哥,好像不说房子咱哥儿俩就再没个说头,还非说房子不可。是这么回事,说老实话,今天不是你来,我就要搬家了,姑娘给我弄了套房子。”

“好嘛!”李玉善一拍大腿,“这不是开心事是嘛事,你咋不早说呀,你能分到房子不跟我分到房子一样吗?这我比你还高兴呢,来,我先替你干了这杯,权当表示对你的恭喜。”李玉善说着端起一杯酒“咕嘟”一声一仰脖子干了。

“嗐,”李宝仓苦笑一声,“恭喜啥呀,你先坐下听我把话说完,虽然弄了套房子,可又不是通过什么正当途径弄的,是姑娘走后门儿给弄来的。”

“什么走后门儿走前门儿,我给你兄弟说呀,只要能把房子弄到手,管他娘的走前门走后门,再说了,如今这年头儿,走前门儿能办成嘛事儿,走后门儿能办成事,也是本事呀,我现在真个儿是把这世事给看透了。”

“理是这么个理儿,可你想想老哥,咱都一辈子快干罢了,到头来还靠姑娘走后门儿给弄了套房子,你说这,人住进去这心里都不舒服呀,好我的老哥呢。”

“嗐,有什么不舒服,咱一不亏心,二不亏理,咱该住,早就该住了。你没听说过现如今流行的一句话吗?叫啥来着,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咱这也叫不住白不住,住了也白住,不住干啥,有啥不舒服的。”

老哥儿俩,你一言我一句地谝着,喝着,一斤酒就喝干了,李玉善又主动打开自己提来的一斤,接着喝,边喝边谝,两人就都有点高了,谝来谝去就又谝到李宝仓的女儿玲玲,李玉善先是从头到脚夸赞了一番玲玲,最后一拍胸脯说:“兄弟,说句心里话,我喝高了,你不要见怪呵,今儿个我一进门就看中你闺女了,干脆,咱哥俩做两亲家算了,你看行不行?”

李宝仓虽然也喝高了,说话时舌头都有点大了,但思维还没有乱套,说:

“老哥,这是娃们的事,要是其他事我立马答应,不过,我回头跟玲玲商量商量再说。”

“不急,兄弟,这事能草率得了吗?我的意思是,只要你能瞧得起我,改日我把二小子带上,一来给你暖房,二来你们见见面,让孩子们自己谈谈,行,咱就是亲家,不行,你我照样还是兄弟。”

“那行,你哪天把侄子领来 ,只要玲玲同意,我保证啥屁不放。”

“好!”

“好!”

两人的巴掌“啪”的拍在了一起。

李宝仓的这场酒喝得很痛快,也因痛快喝得有些过量。当他跌跌撞撞地送走李玉善后,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五点半。起床后,他到队上开完班前会,给当班的工人布置了任务,跟队长请了半天假就回来准备和女儿搬家。然而,李宝仓怎么也没料到就在他昨夜醉酒酣睡中,房子却被人捷足先登抢占了。

抢占李宝仓房子的是矿上有名的亡命徒金海,外号“金扒皮”。金扒皮二十岁时因参与一起打架斗殴致伤人命案,判了八年,刑满释放后以坐牢为资本,天不怕,地不怕,到处拍腔子当爷,张口就是爷要扒了你的皮。刚出来时没有工作,整天滋事生非,一次为要工作跑到矿长家行凶闹事,竟当场抓获了矿长和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寡妇通奸。事后,矿长为金扒皮安排了工作,并将小寡妇让给他结了婚,同时矿长与金扒皮签订了“君子协定”,一是与小寡妇通奸之事不许张扬;二是两人以后互不干涉,谁也不许再找谁,如同路人,素不相识。矿长守诺,金扒皮倒也讲信用,重义气,从此再未找过矿长,就连分房子时也没找过。一直住在单身楼上的一间宿舍里。小寡妇过门时带去前夫留下的一个姑娘,婚后又生下一个不明不白的儿子,四口之家挤在一间房子里的确有诸多不便,况且小寡妇性欲又特旺盛。“金扒皮”早就听他姐夫说他们住的那栋楼上有一套空房子,但他听说那套房子是余科长的小舅子时,就没有去抢占。这并非“金扒皮”怕余科长,其实他连余科长当局长的爹都不怕,而是余科长的小舅子和他是结拜的哥儿们。

余科长的小舅子也是一个混江龙,在全矿打架斗殴的名气不小于 “金扒皮”,他跟“金扒皮”是同班同学,没少帮“金扒皮”打过架,也没少在一块儿喝过酒,有时候连“金扒皮”甚至还惧他三分。

当“金扒皮”再次听他姐夫说,余科长的小舅子把那套房子让给别人的时候,他就觉得该到下手的时候了。于是,就在李宝仓和老建筑工人李玉善喝醉酒的那天晚上,他叫了几个哥们儿把房子撬开连夜搬了进去。第二天早上,李宝仓和女儿抬着三条腿的桌子搬家,上到楼上开门时,却怎么也打不开锁子,这时候“金扒皮”从里面开开门嬉皮笑脸的说:

“找谁呀?”

李宝仓和女儿同时吃了一惊,还以为是开错了门儿,可是一看房号,到底没错,再一看开门的人,李宝仓认出了“金扒皮”。他们是同一个采区的,“金扒皮”在运输队上班,经常在井下地面都打照面,李宝仓也听说过“金扒皮”的种种劣迹。他心想:瞎了,这狗日的把房子抢占了。他又顺着“金扒皮”开开的门缝儿往里面看了看,房子里已经堆满了家当,还没收拾整齐,小寡妇正在忙活着,李宝仓一看“金扒皮”这嬉皮笑脸的架势,心就开始伴随着一股火气,咚咚直跳,但他又想跟这小子来硬的是没好果子吃的,就舒了口气,给自己减了减心速,口气平和地说:

“兄弟,这,这房子不是分给我了吗?

“什么?分给你了哈,分给你我就不能住吗?”金扒皮一副十足的无赖相。

“兄弟,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到总务科去问问余科长,如果这房子分给你,我立马就走,如果分给我,那就请你搬出去。”

“搬?我姓金的搬进来就没打算搬出去,要是想着往出搬,我这是吃饱撑着了还是咋的!”

“你这人咋不讲理呀?”玲玲说。

“讲理?这天下如今还有理呀,我一家四口人挤他妈一间单身宿舍,还有求上的理可讲。”

“你嘴放干净点好不好。”玲玲说。

“哟呵,你这小娘们儿还挺讲文明的啊!”

“你这人,纯粹是个流氓。”玲玲涨红着脸说。

“哈哈哈,流氓,我又没跟你睡过觉,我咋成流氓了呢?”

“你……”玲玲的脸都气青了。

“走,玲玲,咱们不跟这号人说了,咱们找保卫科去,我不相信就没个讲理的地方。”李宝仓说着,把三条腿的桌子往走廊边上挪了挪,就拉着女儿下楼去了。

“哼,找保卫科,狗日的谁敢来,爷扒了谁的皮。”金扒皮骂了一句,“嘭”的一声关门进去了。

李宝仓和女儿下楼后,女儿提出让父亲去找保卫科,她去找总务科余科长,于是父女俩兵分两路去求援。

李宝仓来到保卫科找到保卫科的毕科长,把情况说了,毕科长说这事归总务科管,跟他们无关,他们只有把人打下了,才好处理,并给李宝仓出主意,让李宝仓找几个人打去,打死打伤几个他们再出面。

李宝仓听了毕科长的话差点气晕了,他“呸”地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共产党养你们这伙人还不如养几只狼狗!”就转身走了。

女儿找到余科长把房子被一个姓金的,听父亲说外号叫“金扒皮”的人抢占了的事给余科长说了,余科长听了,先是责怪玲玲房子已经分给她了,还不赶快搬,然后又说房子已经分出去了就不归他管了,只能找保卫科处理。玲玲说她父亲已找保卫科去了,余科长便说那就看保卫科咋处理了,就打发玲玲走了。

玲玲走后,余科长料定保卫科肯定也不会管这事,因为那毕科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很清楚,就想干脆帮人帮到底,房子既然从小舅子那儿要来给人家了,再让别人占了,他岂不干了件没人领情的事嘛。他知道她小舅子跟“金扒皮”的那层关系,就往保卫科下属的护矿队打了个电话。他小舅子在护矿队当护煤队长,真是物尽其才,人尽其用,据说他当了护煤队长后,偷煤的人果然少了。

玲玲从总务科出来找到父亲,说总务科余科长不管,父亲说保卫科毕科长也不管,父女俩便没了主意,正在楼下转圈圈,这时余科长的小舅子带了两个小弟兄来了,到李宝仓跟前问道:

“你是李宝仓吧吗”

李宝仓一看来人穿的是警服,还以为是毕科长派来的,就想刚才骂毕科长们不如狼狗的话实在不应该。

“听说你要的房子被人占了?”余科长小舅子问。

“就是,就是。”李宝仓连连答应着,同时手伸进兜儿里乱摸,可就是没掏出烟来,便打发玲玲赶快买烟去,玲玲就跑了。

“你跟我来。”余科长小舅子说着就带李宝仓上楼了。

经过余科长小舅子和“金扒皮”的一番交涉且差点动起了武,“金扒皮”才总算答应往出搬,但搬前,余科长小舅子提出,为了不伤和气和往日哥儿们的感情,由李宝仓请客,大家到馆子里搓一顿儿。李宝仓一听“搓”就好像抽血的针管子扎进了肉里,但为了让“金扒皮”快点搬出来,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于是领着余科长小舅子和他们一帮子弟兄们以及“金扒皮”一家子到馆子里炒了十几个菜,喝了五斤酒,这又花去了李宝仓的二百多块,喝罢酒他付钱的时候,觉得真像被人扒了一层皮一样的疼。

经过一番波折后,李宝仓和女儿好不容易把那几件破家具和锅碗瓢盆搬进了楼里,搬进去以后,李宝仓的心里就好像结了个疙瘩,老感觉不舒服,天天“嗝儿,嗝儿”地打嗝儿,饭量也减少了许多,还老觉得胃胀,总想不通上辈子干了什么缺德事,这辈子尽遇这号龌龊事。

风平浪静的第三天,老建筑工人李玉善带着儿子到李宝仓家相亲来了。

李玉善的二小子长得人高马大,典型的东北汉子,和父亲一样是建筑工人。按照时下姑娘们以身高论取舍的择偶标准,小伙子的个头足以使每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倾倒。小伙子不光身材长得高大,而且很帅。他留有一头长发,一直披在肩上,并经过热汤处理,羔子毛似的,两只眼睛虽小,但深邃有神,具有穿透力;挺拔的鼻梁下蓄有一个八字胡,身穿一件上过油的皮夹克,配有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蹬一双火箭式红色皮鞋。小伙子整个装束,让人联想起电影中的佐罗,或电视中的西班牙斗牛士,也让人联想起时下的某些时髦的艺术家,唯一遗憾的是缺少艺术家身上的某种内在气质。

然而,在李宝仓的眼里,这个既像佐罗,又像西班牙斗牛士,更具现代艺术家外形的小伙子,却只能让他联想起“金扒皮”一类的人,看见头皮都麻,所以他首先没有相中。当李玉善和儿子走后,李宝仓甚至连征求一下女儿意见的心思都没有,倒是女儿问父亲:

“爸,这就是你要找的女婿吗?”

“嗯,咋了,看不上就拉倒呗。”李宝仓毫无兴趣地说着,好像被人捉弄了一番。

“爸,你一天咋尽干这事儿呀。”玲玲噘起嘴说。

“咋了,女大百家求,你还不让人家来是咋的?”

“爸,你以后少管这事行不,都到啥年代了,你还兴过去那老一套,我的事儿,你以后不要操心了行不?”

“好,好,爸以后不管了,今天这事也是爸那天酒喝多了答应人家来的”。李宝仓说着,觉得很对不起女儿似的,这也许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向女儿妥协。

几天以后,当李宝仓给李玉善回话时,还没等颇觉难为情的李宝仓开口,豪爽的老建筑工人便说:

“兄弟,不用说,我知道那事儿成不了,我那小子配不上你闺女,那天我是酒喝多了,也是高兴了才提这事的,事后想着不领着小子去吧,怕你说我瞧不起人,去嘛,早就料定这事成不了;你就别说别的,小杂种那一脑袋长头发,男不男女不女的,还有那八字胡,我见了气都不搭一处来,那天上你家吧,我让他把头发胡子收拾收拾,小杂种死活不肯,没法说呀,兄弟!”

“不,不是那么回事,老哥,你听我把话说,主要是人家姑娘不同意,我倒是没啥意见。”李宝仓嘿嘿地陪着笑脸说。

“不管你有意见没意见,咱俩还是兄弟,你闺女哪,还是我的侄女儿,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李宝仓一个劲儿嘿嘿地笑着说。他觉得跟这老哥谝起来比什么都痛快,想这世上的人都像这老建筑工人一样多好。他又和老建筑工人谝了一会儿,觉得搬家那天结在心里的那个疙瘩解开了,心里不再堵得慌了,也不再打嗝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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