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进明:我比父亲年长了
父亲走的时候我12岁,父亲33岁。如今28年过去,我40岁,父亲依旧33岁。父亲的生命在他33岁那年画上了句号,他的年龄也在33岁时,打上了休止符。33岁的父亲从此永葆青春。他不会再老了,即使我将一天天老去,父亲也不会老的。
老是一个缓慢的生理过程,只是针对活着的人所言,就像年龄只对活着的人有意义一样。一个人死去,就永远定格在他死去的那个年龄上了。对于死去的人来说,年龄是虚无的,他不会再有年龄了,就像一棵树死了,就不会再长有年轮的。如此一来,我倒比父亲年长了,——我已经比父亲年长7岁了。所以,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的产生一些怪诞的想法——假如我活得谨慎一些,一不小心活个七老八十才死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的话),见到我的父亲,我会不会感到别扭:我一个满脸沧桑,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老头儿,管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叫父亲。
这大概的确有些荒诞。
谁能说得清呢?也许在那个世界被我们这个世界视为正常的才是荒诞的,或者说那本来就是一个荒诞的世界,在一个荒诞的世界里视另外一个世界,也许更荒诞,何况我们这个世界,原本就不缺乏荒唐和荒诞。
我的儿子没有见过他的爷爷——我的父亲,我指着父亲的照片说,这是你爷爷,他是爸爸的爸爸。儿子很诡秘的一笑说,他比你年轻,你怎么还管他叫爸爸。在儿子的眼里,爷爷都比爸爸的年龄大,爸爸的年龄都比儿子大。而他的老爸管一个比他年轻的人叫爸爸,已经够上了荒诞。其实儿子没有搞错,爷爷的年龄就应该比爸爸大,爸爸的年龄也应该比儿子大,错了的只是上苍,它时不时总要捉弄一下它眼皮底下这些无知善良的子民,制造点悲剧,制造点荒诞,好像只有这样,这世界才不显得乏味。
父亲在我的眼里,已成为一座坟墓,一堆黄土;在我儿子的眼里,他的爷爷——他老爸的爸爸,只是一张比他老爸更年轻的照片,摆放在客厅里的博物架上,逢年过节接受香火。是的,父亲已不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那座坟墓,那张照片,只是一个曾经的存在和存在过的见证,意在提醒我,我也曾经有过一个父亲,我的儿子在他还没有来到这世上时,也曾有过一个爷爷。
梦里,我也不时见到父亲,但只要父亲在我的梦里出现,我总是一个孩子,而父亲还是那样的高大伟岸。我从未梦见过,我在父亲面前长大成人。有个朋友对我说,他父亲死后,他经常梦见他抽烟时被父亲逮住的情形。我没有做过那样的梦,虽然我开始抽烟时也是偷偷摸摸的。可也许是在父亲活着时我没有抽过烟,所以我没有被父亲逮着的福气。我想假如我的父亲如今还健在,我抽烟时给他发一支,帮他点着,然后连火也不熄,再坦然的给我点上,父亲也不会说什么的,——一个四十岁的儿子在父亲面前抽烟,想来不会再有所拘束。但在父亲的眼里可能儿子永远是儿子,可儿子总好自以为是:我长大了,就像我如今自以为是,我比父亲年长了。其实,对于父亲来说儿子永远不过时一个孩子,如同我在梦里见到父亲时,永远是一个孩子一样。
我想如果真有所谓的在天之灵,父亲想必会看见我长大成人,并在一天天的老去,就像我看见自己的儿子个头一天天长高,将赛过我去。一个人长大了,也许不再需要父亲的庇佑,但在精神上他未必不需要前头有一个父亲引路。所以读刘亮程的《先父》时,劈头一句“我比年少时更需要一个父亲”,竟使我潸然泪下。是的,年过四十,虽然我活过了父亲死去时的年龄,并且早已自立,但在精神上我依然需要一个父亲的照料。
一个夏日的傍晚,我看见一个年老的儿子,搀扶着更年老的父亲在环形路上散步,儿子面容沧桑,父亲颤颤微微,儿子用手比画着告诉父亲,这儿是什么,那里又是什么,儿子态度虔诚,父亲充满好奇,从父亲浑浊而又充满好奇的眼神里,我看到父亲更像一个孩子,而儿子仿佛更像一个长者。于是,我突然觉悟,在这同一个世界里,其实父子的角色就已经转换,父亲此时不过是儿子精神上的父亲,而儿子才真正扮演了父亲的角色。于是我又突发奇想,假如我活个七老八十死去,在那另一个世界,不是我搀扶父亲,而依旧是父亲搀扶我,——因为我比父亲年长。父亲搀扶着我走过了童年,却没有给我一个搀扶他老年的机会,到了另一个世界,却还要他来搀扶我。
唉,父亲真是一个没有福气的人。
用心甘情愿的态度,过随遇而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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