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
(一)
雨后山林显得格外静谧,他看看手表,快午夜12点,蹑手蹑脚的从床上下来,溜出帐篷。
一轮银月在云中忽隐忽现,除了远处几个岗哨,周围帐篷中的兄弟们都已经陷入沉睡。他慢慢的吐了口气,白天的训练太累,他完全不愿意回忆一丝一毫。
走到哨位处,同哨兵闲聊几句,在查哨本上签个字,借口撒泡尿,他同哨兵摆摆手,沿着小路,溜去山脚的竹林中。
他小心翼翼的四下张望一圈,确定没人,偷偷的从怀里掏出手机,熟练的拨了号码后,迅速的贴在耳朵上,这样,手机屏幕就不会发光。
耳朵里传来几声滴滴后,接通了。
“你怎么现在才打电话过来,我都快睡着了。”她的声音,三分生气,三分抱怨,还有三分心疼。
“唉……”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又是偷偷跑出来给我打电话啊?”她习惯的问了一句。
“没办法,总不能在帐篷里打电话吧,兄弟们都睡了。”他给了一个不是解释的解释。
“唉,今天工作好烦,老板……”她絮絮叨叨的抱怨工作上的各种不顺利,“你今天怎么样?还好吧?”
“好,很好。”他不想说自己今天上午又被连长批评了几句,下午在野外淋了场暴雨,帐篷里唯一的一件毛巾被也被雨水湿透了,还不知道今晚怎么过呢!
“嗯,那,那你啥时候休假?去我家一趟,我爸妈想见见你。”
“哦,快了,等我驻训回去就休假。”
“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
“每次给你打电话,都像做贼一样,你个小排长,干个什么劲嘛?”
“嗯……”
(二)
他一屁股坐到床上,双脚使劲一搓,甩下脏兮兮的迷彩鞋,顾不得一身灰的衣服,直接倒在床上,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连轴转了大半个月,终于能喘口气。
歪了一下脑袋,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三十,还有半小时吃午饭,干脆闭上眼睛,睡一会,就睡一小会,午饭前起来。
迷迷糊糊中,电话响了,催命一般,真不想接,挣扎了几秒钟,努力的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爬起来,走到桌旁,抓起手机,疲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是她的电话。
“喂。”他努力不让她听出声音的疲倦。
“怎么啦?是不是又累着了?”电话中传出一个温暖又关切的声音,就像一缕春风拂过,似乎多日来的疲惫都一去不复返。
“没,不累。”他熟练的撒谎。
“哦,不累就好,这些天你都是忙,说不上几句就挂了。”她温柔的抱怨了一句。
“现在忙的差不多了,没什么事了。”
“嗯,儿子想你了。”
“哦,儿子还好吧?”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儿子稚嫩的声音带有一丝哭意。
“哦,爸爸,爸爸快回去了,等你放寒假就回去,好不好?”
“不好,你现在就回来好不好?我想你,呜呜……”儿子突然哭起来。
“可是,爸爸现在回不去啊,爸爸是解放军啊,要保护你和其他的小朋友啊?”他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
“那你偷偷回来一趟,好不好?”儿子不依不饶。
“偷偷,那怎么行?”他还故意笑了一下,只是握着电话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就,你就偷偷回来一下,过几天再走,好不好嘛?别人的爸爸都在家,呜呜……”儿子哭的声音更大了。
“不行,你好好上学啊,最近有没有和其他小朋友打架?”他狠狠的咬了下牙,急忙转移话题。
“没有,孩子最近一直挺乖的,就是想你了。”她接过电话,把儿子赶走,“快去洗洗脸,马上吃饭,乖,听话。”
“我要爸爸,我就要爸爸。”电话中儿子委屈的声音隐约传来。
“嗯,这些年,你辛苦了。”他的声音变得瓮声瓮气。
“没事,习惯了,你也快吃饭了吧?该吃饭就好好吃饭,该睡觉就好好睡觉,注意身体,我和孩子吃饭了,挂了啊。”她温柔的笑了一下,不等他说话,就挂下电话。
他握住电话听着忙音,愣了一会,感觉脸上有点凉,下意识的摸了一下,才发觉泪水已经滑到嘴角。
(三)
凌晨四点半,他又一次从床上爬起来,其实这一整夜,他几乎就没有睡。
一种既疲惫又亢奋的情绪在他瘦削的身躯中激烈的斗争,他想把自己摁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明天他要离队,因为转业批复已下达,他转业了。
他掏出一支烟,吧嗒,吧嗒……打火机打了好几下,自己也奇怪,手为什么会颤抖?就是九二式手枪握在其中,也是稳稳五发,绝不抖动丝毫。
十几年军绿色的青春就这样画上句号,就像一支点不着的烟,终究还是被烧完了。
他觉得嘴里一阵阵翻来覆去的苦涩,呵呵,他自嘲的笑笑。
黑暗中,一滴泪水偷偷溜出他的眼眶,掉落在地上,像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敲碎了这寂静之夜,在他的心上划下一道深不可测的裂痕。
深深地吸上一口烟,用力憋住,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和什么斗,就是有种不甘心,不想放手,仿佛这口烟吐出去,周围的世界就会与他无关一样。
烟头被他轻轻的扔在地上,他站起来,决定再出去看看,再看最后一眼这个自己战斗了十几年的地方。
他一个排房,一个排房的转悠,轻手轻脚的,战士们正在酣睡,月光洒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就像他当年一样,充满着朝气和活力。
年轻真好,他暗自羡慕。
储藏室、器材室、给养库……他耐心且缓慢的溜达完每一间房子,最后,回到自己房间。
提起早已经收拾不知道多少次的包,他决定还是偷偷的先走,再不走,兄弟们快起床早操了。
岗哨看见他要走,急忙扑过来,一万个不愿意,“连长,你不能现在走啊,无论如何要兄弟们送你一下啊!”
他摆摆手,微笑着,伸出右手食指,在嘴上做了个“嘘”,扭过头,快步离开。
已经是拂晓时分,天蒙蒙亮,营区里安静的像一幅美丽的油画,一直以来,他都是这幅画中的一员,可是,他马上就要被擦掉了。
大门越来越近,青春越来越远。
他好想回头看看,又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于是脚步就越走越快,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呼喊声从背后传来。
“连长……连长……等等……”
他一听就知道是兄弟们追上来,苦笑着摇摇头,停下脚步,转过身。
指导员一把握住他的双手:“连长,兄弟们都怕你偷偷走了……”
他笑笑,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已哽咽的无法出声,于是,干脆的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朝阳已升,璀璨的金光照在他黝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