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文精选】我们的体面，我们的不堪
作者
杨树
在贾母的世界里，原本没有刘姥姥的位置——这位乡下老寡妇的出现却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老祖宗的人生。
老祖宗的世界是由体面组成的，整个贾府都是无比体面的，刘姥姥的出场，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以她的不体面去凸显贾府的体面。贾府上上下下的体面需要的是被“看见”，于是故事开头就有了——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相对于荣国府的富丽，大观园自有其别致的地方，于是，我们看见这位姥姥又来了。
在见识过金门玉户的体面生活后，刘姥姥自己的人生会有什么不同吗？在刘姥姥简单、自然、略显粗俗的方式影响下，老祖宗对体面的理解肯定更深刻了。
比如——可以用凑份子的方式给凤姐过一次生日。凑份子肯定是不体面的，老祖宗则倚老卖老，因为她终于活到了可以不体面示人的年龄。事实上，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风格正是源于她的本性——宝玉、黛玉、妙玉都是这样不合时宜的人，只是他们的资历不足罢了。
在贾府，凑份子过生日当然是惊世骇俗的。王夫人、邢夫人永远都跟不上老祖宗的步子，尤氏心里甚至是抵制的——她甚至不能从那些丫头们嘴里听到“凑份子”这几个字。
风姐却是唯一从心底为这件事点赞的人。
生日是众生的庆典。对所有人来说，生日都是大事。宝钗生日事关大家族里的各方利益，自然需要小心权衡；宝玉生日时怡红院里的狂欢则让我们仿佛回到了青春的大学校园。而就排场论，由贾母亲自策划风姐的生日派对，在荣国府才是天大的体面。
李纨和尤氏谁更适合操办凤姐的生日派对呢？贾母指定尤氏全权负责此事，算是赋予尤氏的某种体面，20两的月钱则是贾府给未亡人李纨最大的体面。老祖宗也是一个未亡人，不同的是她早已接受了自己的身份，而且她是至高无上的老祖宗。
尤氏与风姐很多时候就像是一对感情极好的姐妹，由她来操办凤姐的生日是适当的安排。
在传统中国家庭里，妯娌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大部分时候，妯娌关系的复杂程度就如同两个超级大国。一方面她们是平行的两个时空，另一方面，在大家庭中，代表各自小家庭的两个女人之间还要涉及实际地位排序、财产分割等敏感问题。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常常看见，尤氏、李纨好像跟平儿的关系更亲密。平儿只是凤姐的通房大丫头，不涉及更多利益。此外，是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为自己赢得了足够的体面。李纨曾直言：凤姐、平儿主仆应该换个个儿！
照道理，凤姐跟李纨的关系应该更亲密，因为贾琏与贾珠在血缘上比贾珍近了不少呢。但一方面，李纨属于寡居，对寡妇失业的人，大家能给她的最大体面就是尽量不去打扰她；另一方面，关系更疏远的人似乎也更适合做闺蜜。
给亲密的人留出适当的空间，成全的是所有人的体面。闺蜜的意思就是：你要幸福——但不能比我幸福！这样奇妙的关系放在不远不近的凤姐与尤氏之间，也要比李纨那里合适。
为凤姐生日凑份子远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它所涉及的每一个事项都跟上下尊卑有关。
在贾府能混上一个座儿的人肯定都是人生赢家，许多人不仅座儿混不上，甚至连为凤姐出钱的资格都没有。这跟尊卑有关，但有时候，它牵扯到的是一个人的体面。作为下人的赖嬷嬷在那些年轻主子面前率先坐下来了——这当然是主子们给予奴才最大的体面，事实上，它何尝不是那些主子们给自己的体面呢！
出资多少也是一个跟体面有关的问题。老祖宗出20两是因为她无可替代的江湖地位，薛姨妈的20两跟薛家的财力无关，那是对客人的一种尊重……责任与能力无关，只跟体面有关——只有儒家文化薰染下的我们方能明白如此高深的道理。
对大奶奶李纨的豁免，体现的是家庭成员之间比亲情更纯粹的善。这样的善意由凤姐来表达，首先是对老祖宗家长地位的某种维护。风姐更得体之处在于，李纨那份由她来出——而不是让“官中”受损。
尤氏对凤姐代李纨出的这一份穷追不舍，是为了证明自己对凤姐人品的不信任吗？凤姐在讨好过老祖宗后又想省下这份银子，固然是凤姐的小聪明，尤氏戳破它只能证明她比较了解对方。除此之外，那更像是为了在向平儿退款之前，先占据某种道德的上风：你不遵守规矩，我退平儿钱你也别管。——跟小气没有关系啦，我倒觉得凤姐这回还挺可爱呢。
即便是这样，尤氏对向平儿退款行为的解释却是——就这还使不完呢！尤氏接着表达自己的诚意：如果不够，我替你添上。——同样是不让“官中”受损。官中还是私房，都是大家的体面。
平儿的体面在于，她不接受退款的理由是——若剩下了再赏我也是一样的。
尤氏退鸳鸯款是同样的理由——这还使不了呢。退赵姨娘、周姨娘款时，主要是消除她们对凤姐的忌惮：有我应着呢。
秦可卿虽然美好，只是她身上疑点重重。尤氏在书中戏份不算多，这一次与凤姐的“斗智斗勇”，以及她体面地退还几位弱势者份钱的行为，让我们看见她应该就是宁府那边最体面的人儿了。
在刘姥姥面前，贾府上下都竭力展示了自己身上最美好的那个面向。刘姥姥的出场就是为了成就所有人的体面，而她自己意外的收获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老祖宗的姿态。凤姐的善良、体贴跟她往常凌厉的做派有一定的差距，但我们相信这也是她内心的一部分。
凤姐善待刘姥姥肯定有迎合老祖宗的成分，平儿、鸳鸯她们就要真诚得多。她们一方面真心实意地帮助着那个贫婆子，另一方面又以不显山露水的方式而避免陷对方于难堪中——这才是两个女孩真正体面的地方。
让刘姥姥当众出丑是鸳鸯亲自安排的，除了提前声明是为了讨老祖宗开心之外，事后鸳鸯又一再致歉。
接下来，凤姐回送给刘姥姥的东西堆了半炕，这算是一种补偿吧。最动人的是，平儿将自己穿过的衣物送给了姥姥（妙玉的“讨厌”在于她不能接受跟刘姥姥发生任何关联，包括一只使过的杯子）。刘姥姥自然是不好意思的，平儿安慰对方的方式是拉近彼此的关系——咱们是一样的，我才这样。平儿进一步消除刘姥姥顾虑的方式是——我还和你要东西呢……
鸳鸯的善良则是用开玩笑的方式完成的。贾母送刘姥姥的东西里有两个包在荷包里的锞子，鸳鸯故意掏出锞子对刘姥姥说：荷包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见姥姥信以为真，鸳鸯便说：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就是在这种轻松愉悦的氛围中，刘姥姥完美的大观园之行结束。
每个人都自然而然地展示着自己的体面，并竭力成就别人的体面——这样的地方该是多么鲜活而美好啊。
但美中不足永远是世上最大的道理。《红楼梦》中最不堪的事情就发生在风姐生日宴会的最高潮部分——贾琏私会鲍二家的场景几乎就是全书最辣眼睛的一幕。
在老祖宗的带领下，大家为凤姐凑了150两的生日经费。150两肯定是巨款，它大约相当于“打工人”心中一套一线城市的房子吧。这当然是凤姐的体面——150两为她铺就了通往人生巅峰的道路。
但它可以对冲贾琏带给她的那份不堪吗？在卑微的鲍二家的面前，150两的体面瞬间便归零啦。
事实上，关于体面，刘姥姥心里是有另外一套账的。大观园里吃一顿螃蟹就是庄稼人一年的开销，这跟大观园自身的富丽带给刘姥姥的冲击是一样的。但这些只是坐实了乡下人对城里人日常生活的想象——原来是看画，现在是亲自走在里面了。
而真正在这位姥姥心中激起波澜却另有其事——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那时贾母吃毕饭往别处说闲话去了，李纨和凤姐面对面坐下来吃饭。
乡下人赶季节也去河里捞螃蟹，只是没有大观园里那么肥美而已。这该谁先吃、谁后吃的“礼”却是村里绝然没有的。这才是刘姥姥见识过的最大体面。
无数的事实显示，人们不仅会自我美化，而且对此深信不疑。我们深信，离开大观园的刘姥姥一定变得更美好了。
我们不知道老祖宗是在什么时候突发奇想，决定以凑份子的方式为凤姐庆祝生日的。但它肯定跟刘姥姥有关。也许是在这位老寡妇头上被插满折枝菊花的时候？是她高声说出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的时候？抑或是这位乡下老妇人即兴赋诗的那一刻？
“母蝗虫”的典可能会成为那些体面人的饭后谈资，但那也仅限于私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也都有自己的心事，但一切都被适度地控制在某个范畴之内：上下尊卑皆依附于成规，它既是每个人的体面，也是我们安全感的来源。但我们如果没有借此了悟体面与不堪并非必然，刘姥姥就算白来了这一趟。
而真正值得我们警醒的也许是以下问题。在故事的最后，是什么力量将这样一群无比体面的人一同甩入了不堪的深渊？那些金枝玉叶们在生活中竭力展示出自己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之后，为什么依然无法得到最终的救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如果每个人都无法超越自己的阶层——无论是体面，还是不堪。我们究竟该以何种面目示人？
第五回里警幻仙姑的妹妹取名叫“兼美”，她兼有宝钗之鲜艳妩媚，与黛玉之风流袅娜——她们一个代表俗世的烟火气息，一个指向灵魂世界。在现实人生中两者当然无法兼得——太虚幻境曾经给了宝玉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当他回到凡间时，等待他的似乎就只有那个薛宝钗了。
表面上看，选择一直都在，要么是黛玉，要么是宝钗。我们曾经以为她们是不可调和的，她们就像是不同世界的两个物种，宝钗代表着现实，黛玉指向的是超越意义。——但两者之间真有那么大区别吗？就像风月宝鉴的正反两面，就像甄宝玉和贾宝玉——就像善恶真假，就像我们的体面与不堪……当我们开始堪破它们之间的界限时，才真正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