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草春晖：那年我背起了母亲（作者 坐看云起）

我是在我三十一岁那年第一次，也是此生最后一次背起我的母亲的。

那年母亲已经七十二岁高龄了，因为癌症住进了地区医院。当哥哥打电话到办公室，告诉我母亲住院的消息时，我独自一人默默地哭了。当天办好了请假手续，晚上就上了火车，第二天中午下车后急忙赶到地区医院，看到瘦得皮包骨头的母亲时，我忘了一路上对自己所说的不能哭的话，哽咽地叫了声"妈"。母亲看到我，嘴角动了动，浑浊的泪水从她的双眼里流了出来。我连忙伸手擦去母亲脸上的泪痕，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满是茧子的手，母亲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我想着都见不到你了"。

母亲是春节才从我那儿回到老家的。97年12月份，我的女儿出生了，妻子休满产假后要找人看孩子。母亲打电话说她要来，虽然我非常想叫母亲来，但是考虑到她已经七十多岁的人啦，行动会有很多不便，我没有答应她。到了98年4月份，母亲让四哥送她来了。后来母亲告诉我说，我们弟兄五个共九个孩子，我女儿是她最后一个孙女了，前面的八个孙子孙女都是她照看大的，到最后一个了，无论如何都要照看到孩子会走路，否则她会不甘心的。

春节前，看到一岁多一点的女儿已经能慢慢地会走路了，母亲便说她要回老家照顾我那老父亲，于是我们一家三口一起陪母亲回到老家。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回家后不几天就说身体不好受，当时我们都以为是坐车累的，也没有太在意。谁曾想，这才两个月的时间，人就病得不行了。

母亲一生是非常要强的，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见母亲病成这个样子。我们家兄弟姊妹们多，我上面四个哥四个姐，母亲四十岁时才生了我。这么多孩子要养活，母亲不要强也不行。

听母亲说我的外公家原来是大财主，因为她爷爷抽大烟，没几年功夫就把家底抽光了，到了外公手里，家里什么也没有了。有一年，河南遭年馑，一家人眼看着过不下去了，外公把大舅一人留在河南，一条扁担挑着母亲和二舅逃慌到了陕西。

我爷爷奶奶也是从河南逃慌到陕西的，不过要比外公早来好多年，我父亲还是在陕西出生的。这样说来，我算是真正的河南人了，但我从来没有回过河南的老家。从地图上看，母亲和父亲的老家都在许昌地区，还是邻县。外公到陕西后，就落脚到我们邻村，算是近邻吧。随着舅舅的出生，孩子多了，外公实在没法养了，就把母亲送到我家来了。母亲说她来我们家时才十三岁，父亲比她大五岁。

我家那时也很穷，父亲成年在外面给人家扛活，在家的时间很少，所以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母亲操扯。常听母亲说她晚上点着油灯摇着纺车纺线，差不多每晚都是鸡叫头遍二遍时才睡觉。早上天不亮就起来，借邻居家的石磨磨出够一家人吃的面粉。然后就开始坐到织布机上织布，每每一织就是一整天。等一大卷布从织机上下来时，父亲拿到集上卖了，除了买点必须的生活用品外，剩下的钱再买些棉花，回来后母亲又从头开始纺线织布。就这样子一轮接一轮地纺了织，织了纺，一家人才勉强糊口。从我记事起，从来没见母亲早睡过一次，每天早上她总全家第一个起床，然后把其他人都叫起来。后来孩子多了后，母亲还要给孩子缝衣做鞋，她从来没有让我们光过脚，也没让我们受过冻。记得我上中学时，也就是八十年代中期，母亲才停止了纺线织布。因为长期熬夜，母亲的眼睛落下了病根。父亲说有一年夏天母亲得了眼病，因为家里没钱看病，奶奶给找了个土郎中用刀割，差点把母亲的双眼割瞎。后来实在不行了，我姑父才从他们那儿请了个大夫给治好了。但是从此后母亲的眼睛就没有好利索过，每年都要得一次眼病，老年时候，母亲就没离开过眼药水。但她的视力还不错，在我这看我女儿时，她还能穿针引线，给女儿做了几身棉衣呢。

母亲患有严重的气管炎，一到冬天咳嗽得非常厉害，常常因气短连觉也不能睡。这个病根是在生我大姐时落下的。那年冬天，天特别冷，下着大雪，母亲生下大姐后，炕上只有一床被子，父亲在外面扛活回不来，奶奶除了给做点饭之外，根本就不管她们娘俩冷不冷，炕筒里连一把火也不给点。母亲就靠着自己的体温暖着大姐，口渴时没有开水只好喝点凉水，结果到第三天上就咳嗽得不行了。这时父亲才被人叫了回来，他看到躺在冰冷的炕上的母女俩，哭着抱了些柴禾把炕烧热了。从此后母亲的气管炎再也没好过。我在西安上大学时，听说梨膏糖能治气管炎，买了几盒回去，母亲吃了当年挺管用的，虽然还咳嗽，但不气短了。但是到第二年再吃就不行了。那年母亲看我女儿时，家里有空调，她的气管炎竟没有发作，甚至连咳嗽也很少了。

后来家里的条件稍好一点了，随着孩子的增多，原来住的草房已经没法住了，母亲和父亲合计着要盖点房子。为了尽可能地省钱，母亲从生产队下工后，就领着哥哥姐姐们用小推车推土，整整推了两三个月，推的土除了把整个院子垫起来外，还足够二十多堵院墙使用了。母亲说新房盖起来后，爷爷奶奶坐在新房下笑得合不拢嘴，想想他们从河南逃慌来时住的是地下窑洞，后来才从地下搬到了地上，住的是三间草房，哪里会想到这辈子还能住上大瓦房。

我是家里唯一没见过爷爷奶奶的孩子，在我出生前他们都相继去世了。父亲常说奶奶把母亲克薄咋了，这是一句陕西方言，大体意思是说对母亲非常不好。母亲刚到我家时才十三岁，就把所有的家务活全担起来了，奶奶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稍有不慎非打即骂，完全一副封建家庭里的恶婆婆形象。虽说外公家就住在邻村，但母亲想回趟娘家也非常难得。有年外公生病想母亲了，母亲偷偷回去了一趟，回来后奶奶打了母亲一耳光，好多天母亲的耳朵都听不见。

母亲一生共生养了九个孩子，除我之外，生哥哥姐姐们时，奶奶基本上是不管不问，更别说洗尿布了。这些事情我非常想不通，家里那么穷的日子，奶奶为什么还要摆出婆婆的架子？为什么不能一家人齐心协力渡难关？俗话说十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到了母亲当了婆婆后，她却从来没有给儿媳们过脸色。媳妇们坐月子，母亲都把她们侍候得舒舒服服。正因为有了母亲的这片爱心，换来了几个儿媳妇对母亲的尊重。我从来没见过嫂子们和母亲红过脸，相处得跟亲生母女一样。

母亲没上过学，一个字也不识，但她却在子女的教育上费尽了心思。我记得每年开学报名时，最让母亲发愁的是报名费。虽说我上小学时才几块钱，但因为好几个孩子同时上学，母亲每个学期都要借钱给我们交学费。想想一个妇女家，到邻里家去借钱，母亲的内心承受着怎样的压力，我们作子女的真是无法体会的。所以，只有努力学习才能回报母亲的这片爱心。从小学开始，我的学习成绩就特别好，经常考试得满分，每学期都能拿回奖状来。母亲虽然不认识奖状上写的是什么，但她总要仔仔细细地看上好半天。上高中后，学杂费已经相当高了，母亲就开始琢磨着搞点家庭副业。一开始先养了好多只鸡，后来又养了十多只羊，用卖鸡蛋和羊崽的钱供我上学。特别是上大学后，母亲养的鸡和羊更多了。那时母亲已经六十多岁了，不管春夏秋冬，每天下午都要拉上一群羊到地里去放，羊吃草时，母亲还要割上几大笼草，直到天完全黑了她又拉着一群羊回家，然后让四哥用车子把割的草拉回来。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后好几年才不养羊了。

这辈子我最内疚的事是毕业后我没有留在母亲身边，而是来到了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外地工作。记得我找好工作单位回家给母亲说时，母亲尽管说了很多鼓励我的话，但我却看到了母亲眼里的失落。当时我满怀着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豪情，根本没有体会到母亲的心情是什么？然而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却越来越多地为自己的自私感到内疚了。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抚养成人，又供我上完大学，谁知我竟然就离开了她，根本没有考虑母亲的眷眷之心。特别是我每次回家之前，母亲总是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那种殷切之情，让我此生无法释怀。每当看到母亲一年比一年老了，我的心总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痛楚。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想起母亲的满头白发和满脸的皱纹，眼泪就会止不住地流下来。因为我知道，母亲对我的爱，我是永远报答不了的。

现在我们弟兄们的日子慢慢地好起来了，孩子也都长大了，忙碌了一辈子的母亲可以不用为我们操心，正是她老人家开始享清福的时候了。然而谁知老天却是如此地不公，让我的母亲得了这样的绝症。母亲生病后，哥哥打电话告诉我，我根本就没往坏处想。所以当哥哥后来告诉我说是癌症的时候，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到地区医院后，我连家也没回，每天陪伴在母亲的身旁，和她拉家常。虽然我知道母亲得的是癌症，但依然寄希望于手术，想着动完手术母亲就会好了，等她好了，我还要把母亲接到我那儿，让她老人家享几天真正的清福。

手术的前两天要作CT检查，住院部在北楼，CT室在南楼，可能是那天手术较多的缘故，推病人用的手术车没有了，我对母亲说让我来背着她，但母亲就是不同意。我知道母亲要强了一辈子，在她的内心深处一定还有一个坚强的信念，那就是她还没病得不行呢。我们姐弟几个人搀扶着母亲慢慢地下了住院部的楼，然而母亲实在是没有一点力气了。看着母亲蜡黄的脸色以及浑身无力的样子，我忍不住别过脸去抹了抹眼泪，然后蹲在母亲前面，扭过头对母亲说："妈，就让儿子背你吧。"这次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姐姐把母亲扶到我的背上，我慢慢地站了起来，缓缓地向前走着。这是我长这么大来第一次背起母亲。从住院部的大楼到CT室，最多不会超过50米。然而就是这50米，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因为生病，母亲背我去医院时她那急切的脚步；让我想起了上小学时当了三好学生，母亲看奖状时她那满脸的笑容；让我想起了上中学时星期天回家，母亲看我狠吞虎咽地吃着她给我做的好吃的时她那欣慰的表情；让我想起了上大学时每到假期，母亲在村头等我回家时她那瘦弱的身影；让我想起了工作后探亲假满，母亲送我走时她那眷恋的泪水。就是这短短的50米，注定我要用我的一生来走完它。

母亲是在手术后第二年，也就是二000年农历正月十八去世的，这年她七十三岁。

　落梅似雪点评：有人说，谁家有老人，谁家就有一本书。

    文中所提到的母亲，经历了坎坷的一生，贫穷的一生，她像一根腊烛，熬干了自己，而她却以自己的善良、宽容为榜样，教会了儿女如何做人，这就是留给儿女们最大的财富。母亲赢得了儿女们的尊重，儿女们以孝心回报，作为母亲她是成功的。<a href="mailto:[e-mail] ">mailto:[e-mail] </a>　　

　　过客匆匆点评：看过此文，不由我泪然愧然，作者的母亲的经历跟我母亲有惊人的相似，从母亲喂我奶一直到母亲喂我儿子吃饭，她的艰辛岂是一篇文章所能表达？每每看着母亲日益瘦弱的身躯，每每看到渐渐白花的头发，我很想对母亲说：妈，你休息休息吧。可是母亲总还是用她的勤劳来实现她永远不了的心愿。也许天下的母亲都如此，“春蚕到死丝方尽”，为的就是满堂的儿孙都幸福。

    好在我的母亲还健在。今晚回家我就对母亲说：妈，你就歇一歇吧。

    无尘点评：看过文章，心情沉重中夹杂着愧疚。每个母亲的经历不同，但所有的母亲在勤劳、简朴、任劳任怨方面是相同的，她为儿女的付出也是无私的。可是，我对自己的母亲呢？一年多以来，当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被先生郑重的提到“议事日程”上时，我和母亲的关系开始恶化，原因是她站在我先生一边，一心一意的帮我先生说服我。我生母亲的气，气她不帮我“说话”，别人不理解我，自己的母亲也不理解我。一年多了，我根本就是过家门而不入，母亲的生日和中秋节，先生给母亲送去钱，我连一声“生日快乐”都不说。就在刚才，我看这篇文章时，母亲还打来电话，内容照旧“你再要一个吧，趁我身子还好，我给你看**。”要在以往，我会不等她说完，就挂断电话，这次我没有。母亲是爱我的，是心疼自己的女儿的，无论如何，我对母亲的态度不能算对，可是，母亲从没计较我的态度，一边又一边，不厌其烦的劝我。她的本意是好的，尽管她的做法只会加大我的“伤口”。我会尽量去理解母亲，可是母亲能理解我吗？作为女儿，我不仅需要母亲的爱，更需要母亲的理解。

    也许，当这个帖子挂出去时，我得到的只会是更多的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