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爱妻子孰与仙女
有时候,一件事往往成为另一件事的开端。比如这天李走在街上,听到鸣笛声,回头看到路上驶过几辆车前绑着红绸花的婚车。此时李正要去车站接一个朋友,朋友从很远的地方来,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料想到见面之初大概会有些生涩,像是喝药片时候不小心舔到了药片表皮。街上和往常一样人群熙攘,像是时装展一样穿着各样的衣服。李想,朋友此时正望着火车窗外,看着逐渐在他面前展开的城市,如同一幅卷轴。他想到友人清癯的脸。在他的脑海中,友人的脸越来越清晰,不断放大,但在某一个临界点,忽然化为乌有,就像气球一样不断膨胀后爆裂。他努力想了几遍,依然是这样,只记得大概。他路过一条有特色的街区,两边飘来一阵阵饭菜的香味,他可以一会和友人来这里吃一顿饭,如果友人没吃饭的话。这里店铺的招牌都是白色底子,上面是红字,就像一块块军棋。路边有推着车子卖菜的人。再转过三个街角就是火车站了。
婚礼上,灯光辉煌,新郎和新娘先后说了我愿意,脸上绽开石榴花一样的笑容。他们的幸福像是闪亮而温暖的宝石一般被所有的来宾见证,大厅里容纳不了的客人,都坐在过道另一边的小单间中,有父亲的同事,还有一些朋友,他们可以从墙壁的电视里看到实况直播。大家的脸上都绽放着笑容。光芒溢满了整个大厅,如果有人从楼外走过,会以为这里发生了火灾。整栋楼都变成了一颗金光夺目的宝石。
有人唱歌,有人喝酒,穿着鲜丽衣服,走路都像是跳舞。
忽然,有个女子大步流星走上红毯,她向大家招着手,然后径直走到台上,拿起话筒,这时新郎匆忙跑上去,在接近舞台时候被一根线绳绊倒,女子说,这是我的前男友,他说过这一辈子只爱我一个人,他说过要娶我的,可是现在,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这就是男人。新郎已经站起身,跑了过来,将话筒夺过去。女子用拳捶打新郎。众人都望向台上,工作人员也跑上去,将女子拉开。屏幕上忽然播放起了女子与新郎你侬我侬的画面,他们拥抱、亲吻,场面香艳,新郎指着屏幕手指颤抖着,大声说,关掉,把这个关掉。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去关。新娘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新郎走过去抱住新娘,新娘挣开,咯咯噔噔地跑出去。一群人在后面追。奇怪的是,一群男子竟然追不上她,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跑得越来越快,后面的人们都气喘吁吁。新郎看到,新娘飞了起来,就像飞机一样经过漫长的飞奔突然升起来了一样。她回头对大家笑着说,我是仙女,我要上天了。她飘飘的衣袂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友人刚出来李就看见了他。友人的清癯面容像是梅花一样绽放在火车站。李抬起手和他打招呼。友人背着一个灰色的包,脚蹬一双白色旅游鞋,脚步轻快,脸上也浮出笑容,像是平静湖面的縠纹。两人都说,好久不见啊。李问,你吃过没有,饿了吧。友人说,是有些饿。李说,你想吃什么呢。友人说,我都可以,随便吃点就行。李带友人来到刚才那条街,挑葱卖菜的小贩依然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前面麇集了许多人,如同被捅坏的马蜂窝。人们发出杂乱的声音。走近看去,一辆敝旧的白色自行车倒在地上,旁边是一辆停着的银光闪闪的小汽车。几个人围着一个坐在地上的中年男子,让他站起来走一走。一个说,看一看能走不,不然去医院拍片子不也是把钱给医院了。男子依然坐在那里,两手向后托在地上,像是坐在床上。车主正和另外的几人说话。他说,我是按照交通规则驾驶的,是自行车突然拐过来。几个人走过来从两边夹住倒地男子,扶他起来。如果从楼上看的话,两边的人大概像是镊子吧。
李对友人说,这里经常发生车祸,有一次在柏油路上发现一滩血迹,溅得满地都是,还有一次看到撞在一起的一辆汽车和一辆公交车,汽车的前部脱落了,像是干裂开来的面包壳。两辆车上的人都不在了。经过时候就像潜水员在海底看到的沉船遗骸。友人说,这里路不好吗。李说,这里每天都在修路。有人说来到这里十几年,没有一天不在修路。
两人来到一家烧烤店,李问,吃烧烤吗。友人说吃。两人走进去,入口像是一个山洞一般,让人怀疑里面正有一群妖精烤着唐僧肉,喝的饮料则是唐僧的血。服务员带他们落座,呈上菜单。李点了几样,让友人点。两人边吃边说话,可能因为很久未见,两人的对话中含有一些歧义,像是跨栏跑时候的栏杆,但两人都跨了过去。
吃过饭,李和朋友走出去。他们看到一个穿着婚纱的女子在空中飞翔。风将她的婚纱吹起来,使她仿佛一个白衣仙子。地上的人们也纷纷抬起头。好美啊,人们纷纷举起自己的手机拍照。
朋友说,多么美丽的女子啊,该不是嫦娥啊。女子渐渐升到高空,被云翳遮蔽。李与朋友一起顺着街道走。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街道上满是陨石坑一类的坑洞。李说,你想起来了吗,我们小时候跳的飞机格。朋友说,那是他玩过的最有意思的游戏之一。可惜已经很多年过去了。很多年的时光,就像竹篮打水一般从篮子里漏出去了。只有空空荡荡的月光。
新娘越飞越高,新郎的眼睛无法透过云层看到她,众人也无法看到她。新郎问丈母娘,她是仙人吗。丈母娘呆呆地说,她确实不是凡人。新郎掉下眼泪,染红了眼眶。他的前女友走过来,用纸巾为他揩泪。女友说,其实我都准备好了。于是她穿上一袭及地的婚纱。她的父母也跟在她的后面。她挽着新郎的手走上红毯,饭店再次奏起喜庆的音乐,摄像师的镜头对准两人。笑容漫上大家的脸庞。人们纷纷站起来鼓掌。他们互相说,好久没有见到如此欢乐的场面了。他们笑呵呵的样子就像老农看着丰收的庄稼。
李和朋友说着话,风吹过来。两人就迎着风走。他们用话语重新构筑了过去。过去仿佛触手可及。他们走着走着就可以回去。朋友说,想当年我们也是走着这样的路,在晚上的风中。李笑着说,那时我们和身边的风一样干净,也像风一样一无所有。朋友说,我想起来就感到心安。李却不这么觉得。他想,人的感觉果然不是相通的。他只觉得人生的荒芜。他似乎还听到了汽笛声。他想,那么多火车,每时每刻都在运行,围绕着火车时刻表。而李看着手机,就像看着一个老朋友。
朋友这次回来,是要参加一场比武招亲大会,他的功夫很好,曾得到过一个世外高人的指点。比赛那天,各派武术家,武当、山林、崆峒、峨眉等派高手从四面八方赶来,其中一个是螳螂拳七代单传,还有练自由搏击的,拳击的,以及跆拳道、合气道、泰拳之类的高手。台下人群熙熙攘攘,凡上台比武的都签了一个谨守武德的条约,先是两两对决,和朋友比武的是一个太极宗师,开始时候,朋友被太极缥缈的拳风所制,朋友顺应着对方的拳风,以不变应万变。太极宗师仿佛沉浸于天人合一的境地,朋友也渐渐融入其中,两人相互融合,天地也为之变色。云遮住太阳,下起了雨,在磅礴的雨中,两人斗得酣畅淋漓,彼此不分胜负。朋友将力贯注到每一滴雨滴中,众多的雨滴在空中漂浮,最后一齐投到敌手身上。太极宗师往后退了两步,站定,吐了一口血,扭头走了。朋友又和晋级者比试了两场,最后止步于八强。
他们的婚礼像是在列车上行驶一般有条不紊地进行。她对他说,我其实早已准备好了。他低声说,我确实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感觉好像做了一个梦。她笑着将手缠在他的臂膀上,像一条蛇一样,说,你应该早就知道的,世事就是这么奇妙。照相机定格了这一瞬间。
两人挂在墙上的照片依旧保持着往日的笑容。一晃十年过去了。李举起酒杯,和朋友一起为往事干杯。他们都听到了梦破碎的声音。梦不是一下就破碎的,而是一点点地碎裂的,大概之前就有了裂痕。夫妻两人变得比以前更亲近了,但同时也更疏远了。他不知道问题出现在什么地方,他想夫妻之间大都是如此吧,此外再没有什么两样。他们都无聊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像陆地上的鱼,呼吸艰难。每当这时,他就会想,如果不是婚礼上的变故,现在会不会更好一些。可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李听到一阵音乐声,是丝竹的声音。他感到伤感,他想自己听到的可能是时空错落后从久远的古代飘来的声音。那时李正站在一座山的顶部,风将他的衣襟吹起来,他的手指在箫上错动有致。旁边的一座山上正立着他的情人。他们只是遥遥对望,从不和对方说话。一开始两人只是考验对方的耐性,看谁先耐不住寂寞,看谁先开口,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李听着若有若无的丝竹声,这样想道。新郎有时候会望着天边的明月。有时月亮升得很早,挂在天上如同白铁皮一般,仿佛敲上去就可以发出铮铮的声音。他的仙女在什么地方呢,此刻会不会也在望着他。他有时会梦见月亮,月亮在天空中静静地悬置着。忽然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仙女。当他醒来时候,他知道自己并非因为深情,而只是好奇。他的妻子这时就会问他,你在想什么呢。他想,一旦被问及,就会想自己在想什么,于是他说,我在想自己刚才在想什么。李想起古代的自己,这时古代的自己恐怕也会想起更久远之前的自己吧。吹着竹箫的自己在清冽而略显忧郁的箫声想,远古的李大概也是如此这般惆怅吧,在追逐完一天的野兽之后,李将标枪扔在地上,身上的腱子肉还在兀自跳动着。吃过肉,对着闪烁的火焰,一股莫名的忧伤就笼罩了自己。往昔的李如同跳跃的火光一般闪烁在此时的李的脑海。
这些年里,李自问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呢。以前总喜欢设想十年以后的事,以为距离自己还很远,其实那不过是指顾之间的事。原初的设想也并未实现,境况也没有很大的改观。一切都如同沙雕泥塑一般破灭了。李做过许多工作,快递员、服务员、汽车修理工、会计、教师等等。李也去过很多地方,见到不同的人们。坐在酒桌上和大家喝酒的时候,李在一家公司工作。公司的业务并不繁忙,李坐在办公桌后面,办公桌是弯曲的如港湾一般的黄木桌子。李可以一直在海洋里航行,从不靠岸。李终于上岸时候,将椅子系在桌子上,一如将小舟系在岸边的垂柳上。对于航行中的风雨与暗礁,他只字不提。他有时候缄默得像一块石头。有时候领导走过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身后,李感到或许有人站在他的后面,但他不想回头。他像一个机械人一样。这是他全部的十年,人生的一个横截面,岁月的年轮。于是他和朋友喝酒。
朋友喝了很多酒,他们徜徉在无尽的回忆中,像是置身于漫天的大雪中。朋友提到李接他的那天。他看到李时候,想李还像从前一样,他便和李说,你没大变。李说,你也是啊。两人互相握手。喝了一些酒,友人说起那次在路上看见的纠纷,然后又说起一场车祸。是在高速路上,身首异处,被重汽碾过,没有头的身体仿佛随时都要爬起来,手指还在痛苦地屈伸。头边一抟白色的脑浆,像是摊鸡蛋散落一地的蛋清,血浆激射,血的星点在画面上无尽地飘飞,仿佛穿过时空,渗入到人的每次呼吸之中,渗入人的眼球的每条微细的血丝中。沸腾的颜色鲜艳的辣锅里正煮着白花花的脑花,咕嘟嘟地响着。那天他们都没有吃脑花。朋友最后流泪,他说,人真是太脆弱了。那天月光斑斓,月光下,朋友的泪水如同岩石间的泉流一般潺潺流动。李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后来两人不经意说起那天看到的飞上天去的新娘。朋友说,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那个新郎是我的一个表姑的姥姥的孙女的侄子。李拨开重重的记忆迷雾,想起自己去接朋友的那天,先是看到婚车,又看到飞到天上的女子,如同嫦娥或是飞天。李问,婚礼只剩下新郎一个人了吗。朋友说,还有朋友的初恋女友。结婚之前,两人还保持着省略号一般的断断续续的联系。结婚时候,初恋女友赶来,将新郎数落了一顿,又播放出从前两人热恋的画面,新娘就飞到天上去了。女友穿上婚纱,两人就结婚了。李说,这太让人吃惊了。那么他们现在过得好吗。朋友说,有一次他请我去家里吃饭。我们坐在圆桌上。她的面容显出疲倦,眼睛镶着一层红边,但眼神里还是有一些活力。他也有些萎靡,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臆测。她的话很多,和我不停地说着,而他则像一块浸水的木头一样一言不发。我总感觉在她湍急的语流之下,想要掩盖一些什么。我吃完饭出来,她起身将我送走。他还是一动不动,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再见,他不回头地说了再见。她将我送出门后关上门,接着我似乎听到了她大声申斥与哭闹的声音。
月之上,她穿着薄如蝉翼的青纱,空气清凉。青鸟在空中飞翔,她对青鸟说,你告诉他,我想念他。青鸟长叫了一声,声音未落,身形就已经不见了。他望着窗外,像一个父母外出时被反锁在家中的孩子。他看到一方被高楼切割过的天空,自己就像一只井底之蛙。他知道,他的妻子出轨了。本来,两人就像同一轨道行驶的机车,但现在到了一个岔路口,他依然安稳地前行,而她拐到了另一条轨道上。但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做的他反而会惴惴不安,而出轨的她反而心安理得。这天夜晚,他看到一只青鸟,青鸟的眼睛像一颗祖母绿宝石。在他的眼中,它不断变大,最后宛如一只轰鸣的飞机。他打开窗子,它落下来,口吐人言,她让我转告你,她想念你。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吗。他的眼泪流下来说,我也想念着她。但你告诉她,要么回来,要么永远不要联系。他要和她离婚,她又哭又闹又要上吊。
在朋友的讲述过程中,李渐渐走了神,他想起了朋友从前的事来。在他们的童年中,朋友是一个小霸王。用游戏的话来说,就是武力值很高。他可以在万千小朋友中取对方首领的首级。他站在对方阵营大哥的面前,给出一记响亮的耳光。对方的人马就散了。李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和自己玩。他想他们并不是一类人。朋友一次请李吃饭,问李,你知道天下英雄是谁吗。李举了几个例子,朋友一一否定,最后朋友一边吃着冰杨梅一边说,都不是,天下英雄只有你和我罢了。李说,我不是。朋友望着他笑了笑。但朋友也有狼狈的时候,那一次对方叫来了外地的人,外地人带着无所畏惧的勇气用大砍刀、铁蒺藜追杀朋友。朋友在街巷中四处奔逃,他的脚步贯穿了大小街道。最后他凭借着对于地形的熟悉,跑过一个个十字路口。从天桥上跳到正好路过的无轨电车上。在电车顶部打了两个滚,又跳到驶过来的轿车顶,最后落到地上,一直钻进地上的窨井盖,在地下管道中奔跑。最后他落入一个兔子洞中。几个小兔子正在嬉戏追逐,他说你们好。兔子眨着红色的眼睛,说欢迎你来到这里。我们这里是欢乐谷。它们带着他去参观了这里的游乐设施,海盗船、跳楼机、过山车、碰碰车、丛林飞兔、玻璃栈道,他坐在碰碰车上,和兔子们碰啊碰。兔子们竖着两只耳朵,将车开得像风一样快。撞啊,他也快速转着方向盘,飞驰着。
他们这天很晚才睡觉,听到天上传来隐隐的哭声。李辗转反侧,朋友说你也没有睡啊。于是两人都坐起来。他们走出去,月亮洒下银辉,仿佛蛾虫翅上的粉末。朋友问,哪里的哭泣声。李说他也不知道,不过好像是天上的。朋友说,也许是远亲的远在月亮之上的没有完成结婚大礼的仙女。哭声像是雨丝一样连绵,如二胡一般凄切。他们都听得如痴如醉。
仙女坐在月亮尖上,玲珑的腿垂下来,像是月亮的两个耳垂上的挂坠。吴刚背着一捆柴,一副樵夫打扮。他对仙女说,你为什么感到悲伤,劳动吧,劳动使人快乐。仙女说,吴刚,如果劳动使你快乐,你就多快乐一会吧,我愿意把我的快乐都分给你。吴刚说,有时候快乐也要适可而止,过度的快乐反而使人悲伤。你大概是快乐过度了吧。仙女说,吴刚,你说的很对,但我不想听你的话。吴刚说,其实我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仙女,看你的样子,你大概有什么烦心事吧。你和我吴刚说一说,或许我会有一些帮助你的方法。仙女将自己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又将青鸟带回来的口信说了一遍。吴刚说,你大可不必为过去的事哭泣。因为你的往事如同珊瑚礁一般重叠在一起了。你的心中也许有遗憾,但时间是消磨一切的良药,过一段时间,你的心中自会有新的答案。也许你会想失去的才是最美的,但终其一生,你其实一直在失去一些东西,只不过你没有察觉。你注定无法完全拥有幸福,你甚至无法拥有部分幸福的自己。你只是支离的自己,暂时的自己,你因为自己而破碎。吴刚捧出桂花酒,仙女喝了一口,觉得芬芳可口。那天他们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最后两人双双狼藉醉倒。双双金鹧鸪。
李对朋友说,我想见一见你的那个亲戚。朋友说,好啊,我们可以将他约出来。三个人坐在一间咖啡屋,咖啡屋里摆着五颜六色的如同彩虹一般的瓷杯,侍者的亚麻色鬈发很有异域风情,表情慵懒,让人想起马奈的《女神游乐厅的吧台》。李说,我听朋友提到你了。他苦笑了一下,提到我吗,我是一个失败的人。不过,也许你想问的是我的没有结婚成功的仙女吧。月亮上也会有吴刚,有玉兔,总之不会寂寞的。李喝了一口咖啡说,你是一个聪明人。但我还是更想了解你,你是当代的董永,一定是你的孝行或是其他美好的品行感动了上天,所以才有这样的缘法。朋友说,我也这么觉得,既然你能让天女下凡,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于是他说,这么说,我确实做过一些迥异于常人的事。我曾经打入黑恶势力内部,将情报传给警察,使他们的很多计划不能得逞。最后老大走向了他的穷途末路。他用枪指着我的头说,枉我当你是兄弟。我说,你打死我吧,从这里打。在他扳动扳机的刹那,我用六脉神剑将他的手与膝盖击中,他倒下。你们想学六脉神剑吗,我想我以后可以开一个武术班。李说我们一定去。那天,我们又转到酒吧,喝了很多酒,尽欢而散。
后来,李对朋友说,我感觉在某些时候,自己的事和你的远亲的事形成某种呼应或是平衡,甚至,我觉得我们互相过着对方的生活。朋友说,世界上的人或许都是同一个人,就像千手观音一样,不过是幻化成不同的形象,互相补充或相互矛盾。那么,人与神呢,李问。两人默默了一会,李说,我想,人与神可能是两条射线,从不同的点发出,只有一次交汇的可能,然后各自远去。朋友说,我觉得人更像线段,有起点与终点,而神却没有终点,永远没有止境。就像浩荡的风一样。
他和妻子离了婚。妻子说,其实我并没有出轨,我只是制造了出轨的假象,我知道你一直忘不了她,所以给你一个好的理由。两人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像水流一样各自东西南北流。忽然他感到一种释然。就像将憋了很久的尿撒了出来。他抬头望着天空,月亮惨白。然后低头走路,从大学西街一直走到大学东街,两边的店铺像是盛开的花,他像是走在草原中。他路过一家酒吧,里面传来音乐声,这时候他感觉到尤其口渴,于是打电话给李和朋友。几个人坐在酒吧,猜拳、出牌、喝酒,尽情歌唱。朋友问他,你还会再结婚吗。他说,等我在围城外待久了无聊时候,大概还会结婚。人生就是分分合合,谁也没有办法一直拥抱。李问他,汝爱妻子孰与仙女。他说,其实他还是爱自己多一些。对于女子,他总是怀着一种异样的陌生。有时候他难以理解人为何有两性,不是更少或更多,像声调一样平上去入,或像五行一样金木水火土。李说,也许是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吧。地与天,阴与阳,柔与刚。为阴阳干杯。酒杯碰在一起,几人一饮而尽。
这天李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就忘了。过了很久,正在做一件事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梦。他对朋友说,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梦,但当他说出口的时候,他忽然又忘记了。朋友问,什么梦,他说,正要出口的时候就忘了。过了一会,一刹那间,他似乎又抓住了梦的尾巴,于是他又说我想起来了,但在他想起来的同时,又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