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潘金莲

风越来越大了,原来是小而柔的风,现在却变成了猛烈的飓风,发出怪枭一般的怒吼,远处的旗杆东西摇晃着,上面的旗帜被一只无形的手来回揉捏。树木被连根拔起,不知所措地舞着桠杈。砂石打在人的身上,发出钝钝的声响。

就这样,我被风吹了起来。随着风一起飘荡在天地中,像一只被人随意丢弃的塑料袋。我努力试图抓住什么以延缓飘动的速度,但我什么都没有抓住,两手空空地飘荡着,身上的东西都已被风吹走了,我只能带着自己永不满足的胃袋、不知所措的大脑、胡乱翻腾的手脚一起随着风飘零。

前几日,我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飘了,我吃的越来越少,因为没有足够的食物来温暖,我的胃腔寒冷,有时还发出悸动,让人误以为食物的蠕动。我蜷缩在房子里的一个角落,感到自己的生命正通过某个小孔流逝,我不知道那个小孔到底在哪里,但我想它是存在的。我不敢寻找它,就像房子里的人害怕透过猫眼看见门外的死神。

“为什么总是这样?”一个女人叉腰对男人抱怨道,他们在街角吵着,男人说,因为我们都不会飞。我从他们身边飘过,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他们的声音渐渐远了。我后悔没有让他们抓住我。

风声汩汩流动,我的身体仿佛透明。路边嬉戏的三四个小孩看见了我,他们停下游戏问我,你这是要去哪里呢。我竭力想让他们抓住我,但我的声音太轻了,就像蚊子一样嗡嗡,他们听不到,依然反复问我。我的嘴型变换着,但没有一个词蹦出来。

我努力睁大眼睛,因为我发现自己就要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了。我看到有一个女人在河边摇着红色的旗子,她穿着蓝色布衫,腰身坚韧,双手擎着旗杆,左右摇撼。

我的身体软得像一块软糕,我的双手正在被乏力消解去知觉。我感觉自己已经飘了很远很远,像梦一般。

在消失知觉之前,我的一生从我面前身边坠落,宛如一件瓷器,乒地一声碎在地上。

我的名字叫金莲,住在商都县。商都县有白的墙,红的瓦。我住在那里,日子和流水一样。有时候我觉得阳光会唱歌,阳光真是一个好姑娘。我不大唱歌,但也会,我还会双陆象棋,针黹女工。因为不喜欢学习,就早早辍学找人家嫁了人。我相了多次亲,但个个都不满意,最后一个是武大。我们一见面就喜欢上了。透过他因羞涩而略有些躲闪的眼睛,我看到了自己,一个身子袅袅婷婷,银盆脸儿,樱桃小嘴,水蛇腰的曼妙女子。而他则身材矮小,皮肤蜡黄,形容猥琐,头上戴着一顶雷锋帽,上身穿着一件藏青色夹克,玄色布裤。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喜欢他,我只觉得他很憨实可爱,有时候还有一点小机灵。这时候人们来劝我说,像我这样的花容月貌,怎么也得找一个一表人才的丈夫,怎么挑了武大这么一个无钱无势的三寸丁谷树皮。我说这才是爱情,互相之间有多么不般配,爱情就有多么伟大的力量。何况连那种不般配也是莫须有的,只不过是世俗之人的臆想。不管怎么说,是爱情让我们走在一起的,因此我无怨无悔,人们嘲笑我,却不知道我嘲笑着他们的嘲笑。他们只知道要和形容美好的人在一起,却不知道那是一副空皮囊;他们只知道要和富贵多金的人在一起,却不知道金银乃是流动之物,并不能持久。他们对爱一无所知,却想通过自己的昏昏来揣测别人。

武大惯常在一中那边卖炊饼,他做的炊饼又脆又香。每天天还未明就起来做炊饼。我尤其喜欢他勤奋工作的样子,就像要让全世界都臣服在他的手下。他的手很美妙,似乎能弹出各种各样的旋律,让我深深陶醉。这时候武二从外省打工回来了。他因为路过景阳冈时候打伤国家级保护动物老虎而被判了五年的刑。多亏武大上下打理,又罚了许多钱才免去牢狱之灾。从公安局出来的时候,武二垂头丧气地走在武大后面,口口声声地向武大说着对不起,武大说没什么,钱没了还可以挣,人没了就永远没了。武大又说,你的本领怎么那么高,没有水牛般力气,怎么能空手打死一只老虎。武二说,大哥,你看我这肱二头肌、肱三头肌,钢铁、长城一般,就是老虎也咬不动。武大摸了摸,说,不愧是我兄弟。

武二进门,发现了自己貌美如花的嫂子,心中泛起五味陈杂的感触,有嫉妒、失落,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喜悦。我看到一个魁雄伟岸, 仪表堂堂的汉子,戴着一顶抓角儿头巾,一身灰色运动装,我想起来这就是武大经常提到的武二,便说,呦,是小叔回来了。武二脸上涟漪般泛起笑容,说,多亏了我大哥。嫂嫂一向可好。我说好。武大说我去外面买吃食。武二把眼睛上下看觑我,仿佛要从我身上找出什么失落的东西。我说,小叔真是勇力非凡,竟能空手打杀老虎。他说没什么,一只老虎算不得什么。说着便坐下。我烧好水后给武二倒了杯茶水,武二连忙起来说,有劳嫂嫂。我又开始蒸馒头。武大回来了,我又去厨房浆洗菜蔬。武大武二自说话。席上,我问,小叔现如今住在何处。武二摇头说尚未安顿。武大说,那就先住在我这里,有嫂子帮你造饭洗衣。来日寻个营生好做。武二说,多承大哥看顾。

次日天明,武大自去一中那边卖炊饼,武二见我正凭窗凝望。问,嫂子却在这里干甚。我回头见了武二,说,刚起来吗,我看街上的来往车辆,就像水流一样。武二伸了个懒腰,看了看桌子上摆的饭菜,说,这是早饭罢。我点头说是。他两口吃完,问,嫂子,饭菜虽是好吃,却还少酒。我便下楼去将酒来。他倒了两个盅子,要给我喝。我说妇人家不惯喝酒。他说权当武二敬嫂嫂一杯。我勉强喝了,脸有些红。他说,嫂嫂如何爱上我哥武大,他虽形容粗蠢,却也有好福气。我低头默默。武二继续说,像我却没福。一边说一边用手叩着桌子。武二忽然站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说,嫂子,你我正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乘哥哥不在,我们私奔吧。我忙说,休要再提这事,小叔怕是醉了,我是喜欢你哥的。武二听了这话,接连喝了五六杯,然后将酒盅打碎在地,说,嫂子你好没计较,有俊俏明敏的却不找,专找丑陋愚拙的。我气愤已极,两脸通红,骂说,朋友妻不可欺,何况是你的亲哥哥,武二,你要知道,一日为嫂,终生为母,你休想轻薄我则个。武二又道,千万求嫂嫂做成则个。我一怒之下将被盏打翻在地。武二见我动怒,立时陪着笑脸道,嫂子原来好端庄,我专是来试探的。既然嫂子坚贞,武二自没有什么话好说。但求不要告诉哥哥。我说,你嫂子行得正,坐得直,不是平凡妇人。你哥我自不告诉,但你也当收敛。武二连连应诺。

武大下午早早回来。武二拉武大背处说话,只听武大跌足叹息,口内喃喃讷讷。不一时,武大走出来,对我说,我不在家时,你为何勾引我兄弟,须当是兄弟志坚,不然被你这等轻薄之徒诱惑。我含泪辩说道,武大你差了,我跟你这么多时日,你岂不知我是怎样人。是武二勾搭我不成反诬我清白。武二正要说话,武大摆手说,武二,你嫂子确是好女子。武二说,大哥,为了避嫌,我还是出去住了。说着收拾东西要走。武大遮拦不住。武二抢步出去。武大倚在门闾,对远去的武二道,兄弟,寻不着吃住处时候还来大哥这里。

自此武二便在我们在新风路住地北边的二条街赁屋居住。那屋正在一个大院里。武大时常为他带饭食。武二不在家时,武大便将菜放在家中。

一月以后,连着数日不见武二踪迹,武大去问了一回邻里,一邻居说见其背着红蓝行李包走了。武大寻思一回,想着武二也许又去外省打工了。武大正出门,见一户居民从外回来,对武大说,武二有话要我捎给你,向来忘了,今日忽想起来。武大忙问,什么话。那人说,武二叫你看顾好妻子,每日卖炊饼迟出早归,却等他打工回来再做理会。武大点头。回来对我说知此事,我笑说,他乃是为圆前日说我撩拨他之谎,故此等说以证明我之水性。武大半晌不语,说,先依我兄弟罢,他去的地方多,见的世面也多些。

一日,我正打开窗子眺望远处,忽然一只风筝如飞鸟般支棱棱坠入窗内,底下孩童叫唤起来,阿姨,阿姨,帮忙把风筝扔出来。我捡起风筝扔下去,却见那边走过一个人来,端的好容貌。一袭青衫,芙蓉玉面,手摇薄扇。他也望见我,深深唱了个诺。我低头含笑,一时恍惚不已,却似在哪里见过。见他还在望,我侧过身来。偷眼觑他时,他又站了一会,而后转脚跟走去,时不时回头来望。真痴情男子耶。

却说那人正是东街西坊有名的浪子西门庆。西门庆见了我,身子早酥倒半边,像是电击了一般。他踅进对街王婆家。问我是谁家娘子。王婆让他猜,他胡乱猜了些,莫不是茶坊张三家的,王婆摇摇头。莫不是餐馆王二家的,王婆又摇摇头。说,这便是武大家的。西门庆与王婆对笑起来。武大真是艳福不浅。这些都是日后王婆告诉我的。她说的时候,眼睛一闪一闪的,脸边还隐匿着意味深长的笑。

次日王婆便邀我去她家闲聊。王婆真是一个龙门阵好手。她像一个演员一般,自编自导自演,使出十八般武艺,我们聊得十二分欢畅。但让我不快的是,她常常拿武大来开玩笑。我说武大又不是你影射的,你总是嘲笑他。她说,不是这般说,大家都眼明心亮,谁不知道呢。我说,我对武大情比金石,你说这些只会让我感到厌恶与低俗。王婆忙说,罢罢罢。

这日她又邀我去,我说做饭忙没时间。她说有个仰慕武大的人前来拜访。我说那我去看看。只见前日望我的那个官人来了。他说,小人西门庆,我们前日曾有过一面之缘。我说,我叫潘金莲。他说,幸会幸会。小人找娘子有一事商议。王婆说,你们且商议,我去买酒吃。西门庆从身上掏出银两给王婆说,不劳您破费。西门庆与我同坐了。他说,我对武大的景仰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但愿一见武大,了我平生夙愿,那时便可焚香祭拜祖宗,感念其积下阴骘。我说,官人言过了。西门庆又道,见娘子便可想及武大风貌,必是堂堂正正魁梧大方俊俏伶俐偷天换日之人。我说,休要巧弄口舌。西门庆又道,娘子青春多少。我说二十三。西门庆道,正是青春年少年华正好佳人年纪。正说间,王婆回来,烫了酒,倒在杯盏中,又将出果品鲜鱼、嫩鸡肥鲊来吃。王婆道,这西门大官人,广有家财,又为人仗义,极是一条好汉。我说,然而我只喜欢武大一人。王婆道,娘子好不贞洁,但须变通才得过。武大无才无貌,个子矮小,怎能与娘子做成一对。西门庆道,既是娘子喜欢,便也千金不换。听王婆这般说,可见武大魅力非凡。我问为何。他笑说,武大如此这般尚能得妇人芳心,如若妇人不愚,便是武大有能为。闻名不如见面,烦请娘子引见。我说,这有何难,不多时便自回来。

我先回到家中,整理干净房间。武大回来,说些街头趣闻。早有王婆告知西门庆,西门庆便走进来。武大问,你是什么人,来我这里。西门庆道,小人西门庆,久闻得武大大名,今日特来拜见。武大道,我却不曾认得你。西门庆道,这是我们二人的缘分。武大搬出杌子,说,既如此说,请上座,娘子,去买些东西下酒。两人饮酒。西门庆只管把话来奉承。武大心下痛快,饮了许多。乘着酒兴,西门庆只顾把眼来睃我。我白了他两眼,径自转上楼去。武大喝多了,被酒劲推倒在桌上。西门庆上楼来找我。

自此西门庆常常来家中,武大也常常喝醉。这日,武大喝了许多,问西门庆,你为何连日到我家来,外面人说你看上了我娘子,可有这事。西门庆连摆手说,没有的事,我单是为看望兄弟的,关妇人什么事。而且兄弟我对女人没有兴趣。武大只是心里不快,又没找到确凿证据,连着又喝了几杯。便觉天旋地转,十分眩晕。西门庆又把盏来敬。武大勉力喝了一杯。只觉头昏脑涨,恶心难耐,待要吐却又吐不出来。西门庆说,为了兄弟义气,来,再饮一杯。武大喝了半杯,手一软,杯子咔嚓一声掉落在地,武大也应声倒地。我急忙下去扶起,武大却气绝身亡。我怒骂西门庆道,你这腌臜的狗才,谋算死了武大,看武二回来怎地。西门庆也慌张不已,说,这不是我本心。我拉住他说,和我去见官吧。西门庆对我说了一句话,我说,不去也罢,只是武二不干休。

西门庆使费了许多钱财打点官府,并分散钱财给左邻右舍教隐瞒消息。又将武大火化。仍每日来家里。过了三四个月,我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西门庆高兴地摸着我的肚子。听着来自肚子里的海浪。这时武二打工回来。王婆说知西门庆,西门庆便不再来。武二领回来一个南方女人。那女子生得窈窕动人,眉目含情。我见了武二,说,小叔多时未见,一切安好。武二黑着脸,说,我在路上听说我哥哥武大不在了,他是怎么死的。我说,前日喝酒喝多了便死了。武二道,我哥哥从不喜爱喝酒,如何能喝多了酒。嫂子你如何又怀了孕。我说,这是武大的骨肉。也不知怎地,武大只是贪恋喝酒。有时连炊饼都顾不得做。武二怒道,嫂子可是胡言。我说,我说的句句是实,不信你可以去问王婆。武二说,王婆是一个老咬虫,谁去问她。莫不是你们两个人一起做出的好事。武二说着作势要来抡拳。南方姑娘忙过来劝解。她趴在武二的铁拳上,就像一只爬在铁丝上的蚂蚁,这让我觉得好笑极了。武二向天说,哥哥,冤有头债有主,我武二一定查明此事,以安哥哥在天之灵。

武二去问了一众邻居。邻居都推说不知。武二找到新风路上开药店的郝贵家,查看了账单,见有西门庆三四月前购买砒霜的记录。武二问西门庆是何人。郝贵说是这里的大财主,常年搞些高利贷。武二听了大怒。又问了一遍武大的事,郝贵也说不知,又说如想知道底细,还需问一个世外高人,他的名字叫郓哥。武二便买了许多水果去找郓哥。郓哥正坐在阳台上闭目养神,一回头见是武二到来,便说,我已候你多时了。武二见郓哥是一个年轻和尚,眉清目秀。问,武二今日来到这里,却有一事相问。郓哥说,世上万事,真真假假,不能明白,何故自寻烦恼。不如斩却三千烦恼丝,做世间快活人。武二说,但只哥哥死得冤屈。郓哥说,这却不好说,须与西门庆有关。武二怒睁圆眼,道,果然是这厮。未等郓哥说完,便提步去拿西门庆。

西门庆正和客户商谈生意,忽有人报说武二打进来了。西门庆急跳起来奔逃。却见武二如离弦之箭赶上,勒住脖颈,西门庆抵死挣扎,怎奈武二身手了得,提出海碗般大拳头,三拳便将西门庆打死。又用解腕尖刀将其头割下,携了血淋淋的头回家去祭奠哥哥。

我从窗口远远望见武二提着西门庆人头回来,悲痛欲绝,想着要自尽,但又舍不得腹中之物。南方女子上来对我说,嫂子,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我含泪点点头。武二将西门庆头摆在武大牌位之前,点燃袅袅香烟,念念有词。又走上来。女子拦住说,你要作甚。武二说,替武大报仇雪恨。女子道,我情知你《水浒传》看得多了,其实并无什么潘金莲武大郎。武二怒说,那我是谁。女子说,你是武二,但又并非武二。武二听了摸不着头脑,道,如若我不杀嫂子,教后人怎生看我,教水浒读者怎生看书。既然嫂子不仁,就不能怪我不义。我在后面说,我并没有对你哥哥下毒手,我是清白的,你看我的肚子,里面是你们武家的血肉,你等他出来时候再杀我不迟。女子亦极力恳求武二,武二应诺下楼去。早有公安警察出动,要逮捕武二,武二打倒两个公安,跳墙走脱。

当晚夜深人静之时,武二摸黑走上来,我朦朦胧胧地问是谁。武二悄声说是我。他跪在床下,请求做成好事。我说,你哥哥的死着实与我无干。武二说,出外做工时候,无时无刻不想着嫂子。我说,武二,我不是那等浮浪人。他说,哥哥不在了,你就成全了我吧。我说,街上的迎春花开了,满世界都飘满了香味。他说,从今以后我叫你姐姐好不好。我说,南方女子是好的。武二说,你和我一起走罢。我武二从来没求过人,现在求你了。我说,街上的花都红了,就像见到人时候羞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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