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菁与花布

这是风和日丽的一天,蔓菁和她的朋友花布一起去公园玩耍,蔓菁并不知道,今天是她和母亲诀别的一天。她和花布在一起的时候,感到世界是美好的,天地是广阔的。在太阳下面,一切都是新鲜的,还显得水淋淋的。

地震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世界仿佛摔了个趔趄,一切都坍塌了,一切坚固的东西都消散了。

蔓菁和花布坐在公园里,感到像是坐在秋千上,大地在剧烈地晃动。花布捂住眼睛,蔓菁拉着她的手,对她喊,快跑。一架健身器材跌过来,压在花布脚上,花布啊地一声哭出来。蔓菁跑过去,搬开器材,对花布说,我们到空旷的地方去。

群楼颤抖,蔓菁母亲正在睡梦中回忆着过往,那时她和蔓菁父亲初次相识,他们都有着年轻人的热忱与理想,他们不屈不挠地追随生活的脚步,不曾放松。在震荡所构成的迷宫里,她又走回了小时候睡过的房间,一切陈设都宛若旧时,她对正在床上刺绣的母亲说,我回来了。当蔓菁母亲睁开眼睛的时候,黑暗与疼痛同时抵达并洞穿了她的身体。

公园的广阔地方已布满了逃难的人们,有的在痛哭,有的紧蹙着眉头,有的在来回跑动。蔓菁指着远处一栋倒塌的楼房大喊,可是我的母亲还在里面啊,说着她要跑过去,但被花布紧紧拉住,说,现在你过去也没有用了啊,而且现在也很危险。蔓菁流出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鞋,她脱下鞋,发现袜子也被泪水淋湿了,她又脱下袜子,用手拧干,再逐一穿上。

没过一会,搜救队员就像羊群遍布山岗一样遍布了废墟的各个角落。鞭炮与哭泣的声音交织在半空。蔓菁望空祷祝,她站起来,和花布一起朝废墟走去。一道绳将废墟与外界隔开。里面的人对她们说,不许进来。她们守在外面,眼睛直直地看着坍塌的情景。那是一片巨大的瓦砾堆,荒芜而杂乱,像是巨大的痛苦堆积在一起。凡是见到的人,无一不被那样的痛苦所打动。在后来的地震纪念中,这样的场景常常被用在展示的背景中。

花布忽然喊,爸爸。蔓菁抬头,发现花布的父亲正在从废墟中走过来。花布父亲的脚步显得轻飘飘的,像一阵风。花布迎上去,她的父亲将她抱起,亲吻她因为喜悦而显得红扑扑的脸颊。蔓菁问,叔叔见过我的妈妈吗。你的妈妈呀,很不幸,除了我,这栋楼没有人生还。蔓菁绝望地低下头,她抿紧嘴唇,一再想确认这不是梦。然后她抬起头,放声大哭。

蔓菁的哭声惊心动魄,花布从父亲身上跳下来,过来安慰蔓菁。一只猫不知从哪里跳出来,花布的父亲惊叫了一声,他的身体哆嗦着。猫喵喵地叫着,花布问父亲,爸,你怎么了。父亲说没,没什么。说完拉着花布就走,花布拉住蔓菁,三人一齐朝空阔处走去。

远处已经搭起了帐篷,有引导的志愿者给人们分发食品与水,招呼人们进帐篷睡觉。人们在唉声叹气中草草吃了一些。沉重的夜幕降临了。人们纷纷进入睡眠的隧道以获得暂时的躲避。

蔓菁看着熟睡的花布与她的父亲,感到无比的羡慕,同时也有强烈的痛苦。痛苦使她难以入睡。她翻了几个身,最后爬起来,看到外面零星的灯光使夜色有如褴褛的衣裳。她听到狗吠声此起彼伏,像一阵海浪。她沿着海浪爬出去。立在外面,天光黯淡,她开始朝废墟跑去。

她惊讶地发现楼群完美地林立着,就像从未发生过地震一样。她从走了千万次的楼道口走上楼。却见楼道里站了许多人,他们在门口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蔓菁竭力想听清楚,但她的耳朵似乎被胶黏住了,什么也听不明白。她走上三楼,咚咚敲门。一双手搁在她的肩头,她转过头,发现母亲从侧边走过来。她扑过去,说,妈妈。母亲也抱住她。说,你回来了。她点点头。她问,刚才不是地震了吗。母亲抱住她说,是地震了,因此我们再也进不去了。蔓菁说,母亲你没带钥匙吗。母亲摇摇头,说地震震坏了房子的内部,我们是不被收容的……蔓菁没听清楚母亲最后说的两个字是什么。她对母亲说,既然这样,我们一起去外面的帐篷里睡吧,我和花布还有她的爸爸都在那里。啊,你是说花沔吗。蔓菁点点头。花沔是我们这栋楼中唯一没有逃出来的人。蔓菁大吃一惊,那么我看到的是谁呢。母亲说也许是你看错了。蔓菁有些害怕地说但愿是这样。母亲问你饿吗。蔓菁之前因为悲伤而没吃多少东西,现在觉得腹中空空,她点点头。母亲摸着她的头说,我还有一个面包,你吃了吧。蔓菁接过来,一阵狼吞虎咽,被面包噎得喉咙一耸一耸的。母亲说,幸亏你和花布出去了,不然你怎么会逃出去呢。蔓菁自言自语地说,我下午看到这里成了废墟呀。母亲听到了她的疑惑,说,地震时候烟雾弥漫,没有人能真正看清任何东西。蔓菁点点头。楼道里其他人走过来,围住蔓菁对她的母亲说,你的女儿可长得真好看。其他人也叽叽呱呱地说话。母亲笑笑说,你们走开了,我和女儿好不容易相聚一会。蔓菁看到他们的脸色苍白,一个人的鼻子还滑到嘴下面。她惊恐万分地躲到母亲后面。母亲摸着她的耳垂对她说,不怕不怕,那都是假的。然后转过来对众人说,我的女儿讨厌你们,你们先去吧,我随后来。

忽然传来一阵狗吠声,蔓菁看到一道强烈的手电筒光朝自己射过来,像是一根金黄的铁棒。蔓菁用手挡在眼睛上,就像站在火车之将来的铁轨上。一个搜救的警察带着狗正走过来,问她,你在这里干什么,这里属于高危地段,还有可能发生余震。蔓菁借助手电筒的光亮朝四周望望,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摔坏的钢筋、水泥板,丝丝缕缕的铁丝,大片的土渣。蔓菁问,这里不是还有一栋楼吗。警察摇摇头说,刚才地震了你不知道吗,哪里还有完整的楼房啊。可是……蔓菁惊慌不已,她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花布醒来,正是即将破晓时候,天色正从晦暗中苏醒,地震的记忆快速地回到她的脑海。她转了一个身,发现蔓菁不在了。一个声音传过来,我们走吧。正是父亲花沔。花布说蔓菁不在了。父亲说这里是危险的。我们先走吧,没有时间了。蔓菁说可我不能丢下我最好的朋友,我要去找她。她摆脱花沔的手,朝外面跑去。她边跑边喊,蔓菁,蔓菁你在哪里。

蔓菁躺在两个帐篷之间的角落里睡着了。她的头枕在帆布上,腿蜷缩着。她在睡梦里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但声音越来越远,她想回应一声,但她实在太困了,她被惊慌与痛苦折磨得困怠非常。

花布四处寻找着蔓菁。她看到她们的完好无损的高楼突兀在渺茫的晨星中。她想或许地震只是一场梦。于是她兴高采烈地走进去。楼房本身的静发出铮铮的空荡荡的响声。她走上二楼,按响自己家的门铃。但门铃似乎坏了,没有人回应她。寂静的楼道让花布惊慌,她用力捶击着门,手也捶得通红。她正要离开的时候,门开了,是她的父亲,他对她说,你回来了。她心里兀自惊疑不定,她说,爸爸,你也回来了。花沔说,我等你很久了,我知道你又忘带钥匙了,为了惩罚你的过失,我故意不开门,看你能捶多久。她问父亲,为什么整栋楼显得这样冷清。花沔说,地震了,你难道不知道吗。除了我们家,其他人家都已经被地震所毁灭了。花布挠挠头说,我们家是一个幸运的家庭。花沔说是这样的,没有人家会比我们更幸运,只有地震才能更好地彰显这一点。但花布还是不太明白。她正想问一句什么,父亲拉起她的手说,和我走吧,现在,这里还将会有多次余震,即便像我们一样幸运,也难以抵挡。花布说,可是蔓菁不知道去哪里了。忽然她的眼角看到两个搜救人员的影子。他们绿色的衣服让人觉得像是生机勃勃的植物。再一看周围,父亲已杳无影踪。她走近他们,说,你们看到我的父亲了吗。两个搜救人员都摇摇头,一个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整个楼房都倒塌了,哪里还有什么人。花布边叫边跑开。

蔓菁醒来了,她看到周遭一片混沌的景象。她想起昨天和自己在一起的花布,她要提醒她也许花沔不是真的花沔。她正起身,突然听到一连串的叫声。那无疑是花布的声音,在清脆中略带着粗糙,仿佛蛋糕中杂着细小的砂石。她大声喊,花布,花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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