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瞬息

她给我打电话约我出去。她说自己心情郁闷,我问怎么了,她说和家人吵了一架。约在哪里。她说都可以。你吃饭了吗。她说没吃,但不想吃。最后定在离她家不远的一家咖啡店。咖啡不热,像她无谓的情绪。

她说她从五楼跳下来,我说然后呢,她说没死成。我想也是,不然我就见不到她了,或者我见到的是她的鬼魂,那么这就变成了一个聊斋式的故事。她说自己先掉到三楼的篷檐上,又被一棵邻近的树的枝杈阻挡。她对我说吵架的声音就像一台坏掉的收音机,嘈杂而聒噪,就像林场里锯木头的声音,一点也不好听。没有受伤吗,我问。她说一开始时候脚有点疼,断了两个指甲,但没什么要紧。我看了一眼她的鞋,想象着两个脚趾受伤蜷曲如小猫的样子。

为什么吵架呢。没什么。她将胳膊来回交叉挥舞了两下,说自己最近情绪不太稳定,大概是磁场不对。你知道吗,人有时候就像一个星座或者一个磁场,而有时候周围会出现太阳黑子或潮汐什么的,这时候人就会很不稳定。我点点头,说没必要的。她反问没必要什么。我说,就像你问我的话是什么意思,都是没必要的。不过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非要保持情绪稳定的,有时候合适频率的喜怒哀乐都是好的。她说这就像当我想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或躺在这里的时候,却突然感到自己有了尿意,我开始时候也想没有必要专门为这种小事动一动的,但后来尿意越来越急,像是敌人不断地用硬木攻击城门,但我不停地劝说自己和生理需求作斗争,我可以暂时忽略,但就像血管里有一根针,顺着自己的血洄游,总会感觉不舒服的。

沉默有顷,这是隔着咖啡杯与木质桌子的沉默,褐色的沉默,一米距离的沉默。她又说,当时也不知道从哪里鼓足的勇气,我站在窗前,深吸一口气,就像跳水运动员常做的那样。我将双臂高高举过头顶,在空中划了一个又一个圈。像是跳舞一样。我知道这种事犹豫不得,一念之间,如果错过了就又要酝酿很长时间,或者干脆作罢,于是我双脚蹬上窗栏,双臂张开跳了下去。大概我还以为是儿戏,但我自己也知道这不像蹦蹦床,跳下去不会弹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讲述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独自一人在月光下跳舞的场景。她着一身青白旗袍,开衩很高,像一件青花瓷。她支起一脚,旋转跳跃,双手凌空,像是被捆缚的普罗米修斯,但只是那一刹,紧接着她又变换姿态,像莲花一样舒展开来,双臂交叉在千万道阳光中,像是千手观音。

你知道吗,就在不久的几天前,我站在一座商场大楼的一个僻静窗口。那座楼很高,窗口很大,玻璃窗可以拉到很远的地方,像是一个透明的薄膜,空气可以吹进来,就像把整栋楼都当做一只笛子,然后用窗口的孔洞吹动。人们远远地走在外面就能听到商场里那种繁弦急管的声音。对面是一面褐色瓷砖包镶的光滑的墙体,贴着被撕了一半的外国代言人巨幅,好像最天然的形态即是如此。窗子下面是一辆玩具似的白车,旁边列着一排自行车,另一边是“鹿雅简餐”,从简餐店走出去,往左走是一个挂着“102”号牌的三楼员工出入口,往右走是一个上面架着“天美舒推拿会馆”钢结构广告牌的小门,上面嵌着一个桀骜不驯的监视器。我当时就想,这个窗口并不适合眺望,却很适合跳楼。但我回过头,看到商场干净如洗的柜台,看到柜台上来回摆动臂膀的招财猫,还有木格子上摆列的各色玩宝,玻璃柜下晃人眼目的珍珠玛瑙,黄金白银,足金佩饰,听到正在播放的《Love mail》里纯熟的女声,像是被一遍遍擦拭打磨过的珠宝,看到像鱼一样面无表情地游动的行人。我承认自己被说它是珠光宝气也好,光怪陆离也好,五光十色也好的商场吸引了。我想,大概人生就是这样,围绕着商场的核心,不轻易去月球的背面,不轻易看僻静的窗口,也不去看如碉堡一样的商场颓败的周围,就会活得很容易。但站在自家窗前,没有那种商场里营造的明媚幻景,就忽然失去了留恋,觉得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她用纸巾擤了擤鼻子。我留意到她哭了,她的脸上明灭有致,像是卷珠帘。即便说尽了所有的话,即便相距咫尺,我们却不能互相真正地达成了解。不是方枘圆凿,而是不知道哪里缺了一块的拼图,难以拼成要求图形的七巧板。

就像长时间看一个字就会越看越陌生一样,我眼中的她也变得越来越陌生。她是谁,我是谁,我们在哪里,我们在做什么。我想起庄子的一句话,“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诚然,我可以看到她上身穿着红色夹克,里面是黑色卫衣,下面是亮黑色的皮裤,脚蹬栗色靴子,耳边挂着银光闪闪的耳环,眼底不知是红色眼影还是刚哭过的红色痕迹,嘴唇红润。但我终究难以明白她到底如何存在,似乎她看我也是如此。我们这才发现,认识得愈久,越了解对方,就越加陌生。

她擦干净涕泪,脸上涨起了潮红,我们又枯坐了一会。顾客来来往往,侧脸、背着的包、栗色头发、长筒皮靴、扭曲的双手,由于诸种障碍物遮挡视线,我看到的事物就像毕加索的画上支离破碎的元素。但正因此,我可以将各种元素组合在一起,比如将一双腿安放在桌子下面,这样在腿移动的时候就好像桌子长了腿。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对面走过来坐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我怀里,头发从我的身体上纷披下来,就像泉水中岩石上流下来一样,仿佛有潺潺的流水声音。我自然而言地抱住她,但脑子里没有一丝杂念,像是最纯净的水,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我是现代柳下惠。我抱着她就像抱着木头,就像从不吃荤的和尚。我闻到她的头发上柔软的香味。软玉温香,我想到这个词。靠得那么近,怎么说话都像是呢喃。她轻轻地说,我静静地听,像是听风吟唱。有时候我听不大清楚,但根据她的唇形也可以判断出来。她有一张嘴唇很好看的嘴,心形的妩媚,让人想要吻上去。她说的话有时候很没有条理,但泥沙俱下,像是同时有很多径流要往出海口涌流,混混沌沌的,不知先后缓急。有一刻整个店里的空气仿佛突然安静,后来又溅起喧哗的浪花。在无尽的波涛中,我们不过是一朵朵稍纵即逝的浪花。

她说她感到孤独,即便是此刻,此地。稠人广众之中。我说,我和你一样。她说她知道,在人群中,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谁是孤独的。有时候孤独也是一种天分。这使人们在人群中互相辨认。这也是她找我来的原因。她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她像背诵自己的诗一样背诵博尔赫斯的诗句,

“你怯懦地祈助的

别人的著作救不了你;

你不是别人,此刻你正身处

自己的脚步编织起的迷宫的中心之地。

耶稣或者苏格拉底

所经历的磨难救不了你,

就连日暮时分在花园里圆寂的

佛法无边的悉达多也于你无益。

你手写的文字、口出的言辞

都像尘埃一般分文不值。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

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我送她回家。此时夜色已经包围了世界,世界是一个包围结构的字,围或者园之类。路灯灯光杳渺难测,人的影子飘瞥难留。三五成群的人,单个的人,单车,汽车在街道上驳船一般曳动自己的形影。我牵着她的手,也并没有一丝的情欲。我的心里纯洁得像在下雪。就像靠近看去丝丝缕缕的路灯光。要打车吗,我问。她摇了摇头。她说想走一走,好久没有在晚上走路了。夜晚的空气有一种满地堆积银杏的味道。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味,大抵很寥落,像是落魄江南的书生,或者绝国皇帝,但境界更为廓大。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在我抱她的时候,她如同素纱襌衣柔软,在经过路灯的时候,她没有丝毫形影。

但我们依旧手拉手向前走着,路无止境地向前延伸,仿佛在和我们赛跑,仿佛不是我们向前走去,而是楼群向我们走来,仿佛我们能够一直向前走下去,永远没有尽头。仿佛我们从生来就是这样走,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依旧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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