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王玉芳丨 巾 帼 锤

原创首发  侵权必究 

巾 帼 锤
□ 王玉芳 / 文
八磅大锤!十二磅大锤!!
上一世纪六十年代,林县红旗渠上的赵子竹,一个16岁的小姑娘,竟然把这等大锤抡得虎虎生风,得心应手,抡得声名鹊起,众口称誉。
当年腼腆的小姑娘,如今已是76岁的老人。2020年12月27日午后,赵子竹老人微偻着身子立于任村镇上一个小街口迎接笔者。她面容温婉,眼神亲切,语调柔和,带些江南女子的气韵,微微一笑,牙齿和眼睛皆如阳光般亮泽。单从外貌看,是绝对不会把她和“锤”联系在一起的。然而,当坐在简单的老式儿沙发上谈起修渠的往事,赵子竹很快就 “原形毕露”了,说到关键时“腾”一下就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伸胳膊踢腿,白鹤亮相般示范起抡锤打钎的各种姿势来——
弓腿;侧腰;仰头。
下打;横打;上打。
“嗵!”“嗵!”“嗵!”一边造型,一边模拟打钎的声响,气发丹田,厚重雄浑。
抡锤有抡锤的技巧,打钎有打钎的窍门,若锤力不够,发出的则是“滴当儿”“滴当儿”的浅表清脆音。赵子竹就是赵子竹,76岁了,一系列动作亮相依然那么“飒”,足够还原出她当年的“巾帼锤”形象——她的锤来得高,来得沉稳;落得迅疾,落得坚定:一锤千钧,那是要把钢钎砸进石之骨髓里,是要把内劲儿发进山的内脏中,山会为之摇,地会为之动!
想想也是,若不是这独特的“子竹锤”,怎么就曾一锤敲动了马有金县长的心?
1959年,南谷洞水库的建设工地,人欢马叫,热火朝天,赵子竹也鏖战在这场战斗之中。南谷洞处于太行山腹部,是一座堆石坝,修水库首要就是爆破除险,而爆破的第一步就是打炮眼儿。赵子竹和付保英结为一组,子竹主锤,保英扶钎,偶尔互换一下略作调整歇息。那年,她15岁,梳着两个小辫子,胆小,怕羞,不敢和生人说话。施工期间,马县长时常到工地巡察指挥。当马县长发现抡锤打钎的赵子竹时,就像被一道电光击住,一下就住了脚。赵子竹本想招呼一声,却就是张不开嘴,反添了点怵,只闷声把一把老锤高高地抡起,稳稳地砸下,锤起生风,锤落钎响,“嗵!——”“嗵!——”“嗵!——”
“你这小姑娘真办事(办事:方言,“了不起”。)!叫啥名字?”
“赵子竹。”
“哪儿的人?”
“任村。”
“哦,任村的小子竹!”马县长发现了宝贝似的不住地点头微笑——所以,后来,在红旗渠上,马县长动不动就会撂出一句:“任村有个小子竹。”
确实令人惊奇,一个弱女子怎么就如此铜膀铁臂鹤立鸡群?事情总有其存在的缘由和道理,赵子竹既染有“大家”之风,又沾了“苦难”的光。
赵子竹,祖籍任村赵家墁,爷辈起迁于任村集镇,营设粮行,门楣阔亮;父承祖风,更兼文化,给她和弟弟分别起名“子竹”“国林”,其爱心拳拳,厚望殷殷。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子竹五岁、国林一岁时父亲竟一病而死!幼小失怙,子竹不得不从小就帮母亲料理生活;继而又失兄,她自然就成了家里的“小大人”。首先,她和弟弟每天要到任村南大街的井里去绞水。路距远,大井深,辘轳大得两人合搂;子竹身高不及辘轳,绞水谈何容易!虽常遇善邻相帮,却总是磕磕撞撞,桶内一少半桶外一多半,上身两襟水下身双腿泥……外加家务、种地,喂驴,放驴,十二岁的子竹辍学彻彻底底成了全劳力:身心坚强,得益于苦难和艰辛;童子臂劲,幸磨于庞大的辘轳以及又粗又长的井绳。
1960年2月11日(农历正月十五),林县红旗渠全线动工,浩浩荡荡的修渠大军开进了太行山,16岁的赵子竹理所当然加入“任村连”,奔赴到山西石城,参加崔家拐渠段的工程建设。赵子竹和付保英仍结为一组,负责打钎。不料想,十来天之后,赵子竹突然接到渠首连长卢国辉的通知:特调“渠首突击队”。
渠首突击队!那全是精兵强将啊!渠首侯壁断打钎凿洞,更有强中之强的“突击营”!那是实打实的硬仗啊,硬要从铜墙铁壁般的太行山上抠开一个口子——太行山森严壁垒,黑着脸,咬着牙,不松一丝缝儿。这一场较量,注定是钢钎与磐石相击相搏的火迸星闪,以及轰隆轰隆的大炮呐喊。上级领导巡察至此,发现工程极其艰巨,打钎的力量和技术很不够,就吩咐连长卢国辉:“任村的赵子竹,抡锤打钎没得比,把她调来!”
子竹临艰受命,欣喜自豪,转赴渠首。渠首突击营人员分为两组,昼夜两班儿倒,人歇工不停,夜里点着汽灯通宵干。万事开头难,开始凿洞,空间位置狭小,容不下身,抡不开锤,纵有多大的劲儿,也若猛兽入笼夹着尾巴干转圈儿;撬开一个小口,要向四周扩大,时而得平打,时而得斜打,时而得仰打……
平打、横打已属在磐石上“挠痒痒”,仰打的难度就更可想而知,用赵子竹的原话说就是“真是淘死那神了啊,也受死那罪了!”钎进一寸,力透筋骨,每一寸都是体力和毅力的极限。炮眼有炮眼的技术含量,作业有作业的任务要求:下打,1.2米;横打,八寸;仰打,六寸——两人一组,限时限质限量,在一个班儿内,每组必须打够这个总量,打不够就加班儿。
“这么硬性吗?”
“对。做啥事总得有个制度,没有制度就办不成事啊。”
“你有完不成的情况吗?”
“我一般都超额,还常帮助别的姐妹。只有一次,生病了没完成,回到住地时正好碰见帮厨的一个本家大婶,不知怎的一看见她我抽抽搭搭就哭了。大婶叹了一口长气,抚着我的背说,别哭了,咱就恁样坚持吧,苦是苦点儿,咱也能挣个工分不是……我擦了擦泪点了点头。第二天就补够了。”
“生病,是指女孩儿的生理期吗?”
“生理期?”赵子竹愣了一下才转过弯儿来,苦笑了,“没有没有,哪有那啊,吃的木薯面掺红薯面疙瘩、小米掺杏叶,活儿又恁重,去哪会有那个?都是二十几了才有的。”
赵子竹若上夜班,第二天上午睡觉,下午就会出去到处转转,走到哪儿,都有人招呼:“子竹过来了啊。”有一次,遇到一个因完不成任务而气得大哭的姐妹,子竹二话没说,“呸”一声往手心一唾,两手一搓,接过锤“嗵”“ 嗵”“ 嗵”打了三十多下,钢钎立马下了三寸许。打钎,若没技巧,就只有“滴当儿”“滴当儿”的空响却不见钎下,尤其是身疲力乏时那简直就全是“无用锤”,所以多这几寸,就很容易完成任务了——“要得亲,换手巾”,那个受帮的小姐妹扯着喊着硬要交换手巾拜成干亲。诸如这类的干亲赵子竹被拜了无数个,延河站、潘阳、尖庄,都有。2018年的某天子竹到河北白山顶上,突然听到 “子竹子竹”的叫声,回头一看,是个老头,子竹楞了,那老头却说:“你不认识了,以前咱们在渠上,你总是照顾俺妹妹,帮她打锤……”
赵子竹人小锤硬,更可赞的是,她的锤不是“直锤”,而是“智锤”。有一天,赵子竹原来所在的“任村连”派人跑到渠首叫她:“马县长让来请你。”原来,马县长巡察到“任村连”,看见端端正正一块巨石,提醒大家破之磊岸很好,可巨石长、宽、高都足有三米多,比一间房子还大,谁也奈何不了它,只乱嚷嚷着用锤砸。马县长灵机一动:去把子竹找来。
赵子竹本在歇班睡觉,一骨碌爬起来赶去了。众人擎她上石后,她扫描了几下就吃准一个点(并非正中间),开锤起示,告之大家:“只打八寸。”夜里装药,一炮响过,巨石果然一开四瓣儿,规规整整。但还是搬不动啊,紫竹抽个空又过去,逐块划出一个线,吩咐:“只可下寨。”——大锤打下寨眼儿,四个铁寨分别塞下,12磅大锤“嗵”“嗵”几砸,一块石头裂两块,四块石头切成了齐齐整整的八大块。
马县长又过来时,左瞧右瞧不见巨石,便问,大石头哪了?大家嘻嘻哈哈地答,早磊进岸里了。
张随录连长歪着脑袋用手指着赵子竹,拧眉眯眼地纳闷儿:“你这赵子竹,你的小脑筋是咋想的,你咋就知道从那儿打眼儿、从那儿下寨呢?”
“不知道,我就觉得得从那儿。”
赵子竹又能说出什么高深理论呢?但,她就有这绝活儿!
凭眼看,凭心想,凭直觉——这就叫经验智慧吧!就叫劳动人民的经验智慧吧——长时间摸索、日积月累而产生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种技巧。熟能生巧,巧能生精,亦即此吧。“巾帼锤”,红旗渠上真正的锤啊,那就是把老锤和石头真正摸透吃准了,像庖丁把刀和牛摸透吃准了一样,做起事来心神合一,游刃有余。
不幸的是,赵子竹也曾受过伤!渠首凿洞奋战了四、五个月,将要完工,洞口上方还凸出着一块“石顶子”,这个活儿不太大却有点棘手,不除去就得再设一道岸,若除去又轻不得重不得——轻了不行,重了又怕崩着崔家拐——连长卢国辉瞪着热切的眼神:“子竹,你上去掏个小老炮吧。”赵子竹应声上去,蹩身巧锤,眼看弄成,最后因臂上用力,脚下也带了劲儿,竟把一块石头踩活了,哗啦啦一声响,人、石、锤统统掉下,落进乱石堆里,子竹当下就直不起腰了。送到医院检查,腰椎有损伤。子竹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就说“不碍事”要求上班,领导看她还弯着腰,就派她去照看了几天汽灯。赵子竹年轻时觉得“不碍事”是真的,可如今,她因伤而愈来愈显疼痛的腰椎也是真的,愈来愈弯的后背也是真的,上衣显得特别“前长后短”也是真的!
“渠首钻洞”是最艰苦的岁月,可赵子竹说“苦”事一直含着笑。让她叙之盈泪的是她参加的“渠首截流”!
如今看到的红旗渠水似乎总是很平和,总是从从容容的悠闲样儿,但那是从漳河降伏过来之后的样子啊,它原来在漳河里可没那么好脾气!漳水如龙,奔腾咆哮,红旗渠首一带的漳河水汹涌浩荡,气势雄浑,它认定的道路是汤汤而下的阳光大道,怎肯轻易俯首钻入一个人设的山洞?五月的天气,山西的寒冷仍入肌入骨。“渠首突击队”里的20名女子先隔河拉紧一条大粗绳作为第一道拦截线,男人们分成两组交替着下水。激流冲击,挺身逆立,河水没胸,寒彻上下,必须先喝两口白酒方能抵些寒冷!酒后疾脱棉衣,赴入清流,臂挽臂膀靠膀一扑溜齐靠着大绳筑起一道人墙!血肉之墙啊,硬是让河水溜边南走了——然后,趁着人墙下水流变小赶紧把沙土麻袋填进去,一袋挨一袋密密摆过,再一层一层摞高……为防人被河水冲走,下面还有一队人马又设拦截防线。就这样,从北往南,一截儿接一截儿,漳河河水被“渠首突击队”队员们逼着靠了南边儿,拦河大坝逐段立在了河之中!
“敢教日月换新天”,这是林县人的胆魄,但“换新天”,真的很难。赵子竹述说男队员奋不顾身跳入漳河与之搏斗时,所盈之泪是心疼,是自豪,更是敬佩:“冷也不行啊,豁出去了,不然怎么截住水,怎么垒开坝……我们女的没下水,可不知怎的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渠首完工后,赵子竹又被调到青年洞投入了战斗。青年洞完工后,她又回到任村连分别奔赴卢家拐、清沙——一干渠,仙岩——曙光洞等建设工地。锻石头,背石头,抬石头,和泥,垒岸,不管啥活儿,都干。不管哪里,只要有活儿她就去。
讲述修渠往事,赵子竹说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调”,她总是被“调”到最艰难的打钎岗位,调到更需要她的地方。1966年4月20日庆祝红旗渠三条干渠通水典礼大会时,她受到了“红旗渠建设乙等模范”的表彰。她的奖状曾让老母亲裱了小纸筐子,如今看到的皱皱巴巴支离破碎的证书就是把纸筐儿重新泡软后又剥离下来的。
赵子竹是“笑着讲苦”的一个人。笑,始终贯穿在她的生活中:“儿子也给钱,老年补助每月108元,从小苦惯了,现在虽不富裕,腰椎的伤也明显露出来了,但从来没想过给国家添麻烦。”尽管,她后来曾接连受到丧女、丧夫之大悲痛,尽管她晚年生活很清贫,但她依然乐于助人,而且把清贫的生活过得很精致,花花草草养了一大堆,一个小板凳也要包个面儿绣个样儿,每一道布帘子上都是她精裁细描的花;尤其是她身段一旋,眉眼一扬,兰花指一翘,又能抑扬顿挫起来一段经典豫剧:咿呀呀,呛咚呛,真乃不一般的巾帼哟。
“巾帼”一词多和“英雄”相搭配——“巾帼英雄”,你听,能不心魂一动吗?梁红玉、花木兰、冯婉贞……霍拉一下都从历史的战鼓中冲了出来。“巾帼锤”,是英雄锤,是专属于林县红旗渠的锤,是红旗渠上独特无二的“子竹锤”。
——  The  End——

王玉芳   芝兰园特邀撰稿人

林州市三中教师,安阳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作文》《师心有痕》《师者行吟》《师意盎然》《师墨飘香》《文源》《蒲公英》《老年教育》《安阳晚报》《红旗渠》等报刊及芝兰园、中学语文教参、林州融媒体中心等网络。《太行秋韵》获2017安阳市“喜迎党的十九大”征稿赛优秀奖;《青石为证》获2018安阳市“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征文赛二等奖;《茶乡之魂》荣获2019林州市作协“菊乡茶店采风”征文赛一等奖。

©原创作品  授权发布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