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臆读二十二: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
小雅·采绿
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
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
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
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维鲂及鱮,薄言观者。
「终朝采绿,不盈一匊。」「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两手曰匊,一匊就是一捧。襜是衣之前襟,可用来兜物。采绿、采蓝,采了一上午,结果还没采一捧,没采一兜儿,这是说采的很少。这两句和《周南·卷耳》中的:「采采卷耳,不盈顷筐。」意思是一样的。顷筐是浅筐,采卷耳,浅筐都没采满。这是因为身在此而心在彼,人虽在这采蓝采绿,但心思不在采蓝采绿上,走神了,神游万里。心有所思,念着未归之人。这种情形,「对酒当歌」,尚且「强乐还无味」,更何况是采蓝采绿之事,哪儿还有心思这在上呢。
「予发曲局,薄言归沐。」
女为悦己者容,所欢不在,也就「懒画娥眉倦整冠」了。「予发曲局」,头发都蓬乱弯曲了。头发自来都是以直为美,《小雅·都人士》云:「彼君子女,绸直如发。」《鄘风·君子偕老》云:「鬒发如云」头发又直又稠才好。如今「予发曲局」,可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了。通过头发的蓬乱来表达憔悴,《卫风·伯兮》云:「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自从你走后,头发乱的像杂草。是没有洗头的膏沐吗?不是的。「谁适为容」,打扮了给谁看啊。心上人不在身边,似乎整个生活就失去了意义,做什么都没意思,提不起趣味来。这种百无聊赖,自己都懒得梳洗了,何况其他事呢。
《伯兮》言「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她知道自己头发乱,但没心思梳洗。写相思之憔悴,一沉到底。而《采绿》在「予发曲局」后接以「薄言归沐」,要回家洗头了。「予发曲局」是平日心思不在而憔悴之表现,在这个过程中,女子是不觉的。不知不觉,头发就蓬乱了,都没注意到。如今突然发现,原来头发都乱成这样了,赶紧回家洗头去,因为怕爱人突然回来,见到了自己这蓬头垢面的样子。贺贻孙《诗触》云:「此时遥揣君子将还,故膏沐以待耳。」要让爱人见到自己仍是美丽的样子。全德舆《玉台体》诗云:「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其意与此正同。
「五日为期,六日不詹。」当时初读此句时,不觉失笑。说好的五天回来,六天了都还没回。这才几天,也值当的「予发曲局」。《伯兮》之「首如飞蓬」,人家是一去若干年呢。古人有与我所见同者,于是在「五日」「六日」的解释上,给加长了时间。郑笺曰:「五日、六日者,五月之日,六月之日也。期五月而归,今六月犹不至,是以忧思。」并不知分别多久,只知道是约好五月回来,如今到六月了人还没回。贺贻孙云:「逾五日而不至,又是六日矣,况六日又不詹。」这是说先逾期了五天,又逾期了六天,人还没回。这种解释都是从逾期而言,不言其分别时日,而言超过了约定的归期。这就拉长了离别时间和逾期的时间。「予发曲局」之忧思也就更合理了。
郑玄、贺贻孙这种解释自然是牵强的。《诗经》中还有一首诗当初也让我觉得不至于此,《陈风·泽陂》:「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涕泗滂沱」,不至于。姚际恒也觉得男女相念,不至「涕泗滂沱」,所以他认为这是悼亡诗。郑玄、贺贻孙、姚际恒,当然也包括当初的我,大概不太懂得男女之情感的力量,是可以因此而「涕泗滂沱」的,是可以因为「五日为期,六日不詹」而「予发曲局」的。《诗经》中还有更夸张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没人会觉得这句话是胡说,这甚至是很多人的经验。一日尚且如此,何况人家分别了五日,还逾期了一日呢。
「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韔」是弓袋,作动词用,意为把弓装进弓袋。「纶」是钓丝,亦作动词,为整理钓丝之意。对于这一章,有两种解释。一种便如俞樾《群经平议》云:「君子往狩与,我当从之,为之韔弓。其往钓与,我当从之,为之绳缴。」所思之人回来后,无论他去打猎还是去钓鱼,我都跟他一起,陪在他身边。另一种解释便如何楷《诗经世本古义》云:「君子今远出如此,倘使归来,将何所事乎?假使往狩,我当为其纳其弓于韔中,不使之用。所以然者,以田猎所以讲武,我不欲其习于武事也。如期往钓,我则愿从焉,当合丝为绝以待耳。」这是说所思之人回来后,他要去打猎,就把弓装起来,不让他去。他要去钓鱼,则陪他一起,为他整理钓丝。两意皆可通,不妨并存之。
「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维鲂及鱮,薄言观者。」这是从上章「之子于钓」言。此章之意,在于「薄言观者」句之解,其有三解而皆可通,亦各有妙处。
其一,「观」为「爟」,是烹煮之意。心上人钓了什么鱼,是鲂和鱮。那我来生火烹煮,把这鱼做成美餐。这个解释有些平淡,但也有日常生活的平实与温馨。
其二,「观」就是观看之意。金圣叹曰:「随笔就钓上问之子所钓何鱼,之子若曰鲂鱮也,叠一句,香口接之,曰鲂鱮也。则我欲观此鲂鱮也。全用一段憨意写恩爱出来。」「其钓维何?维鲂及鱮」是女子和男子的问答。「维鲂及鱮」这句的重复,则是是男子回答后女子「香口接之」,重复一遍。女子问男子钓了什么鱼。男子说:钓了鲂和鱮。女子说:钓了鲂和鱮啊,那我要看一看。金圣叹所解诗意,就很活泼细腻,特别美好。
其三,「观」为「多」意。「薄言观者」是说钓的鱼好多啊。「其钓维何?维鲂及鱮」不是女子和男子的问答了,而是自问自答。是从女子眼中描述其所见。心上人钓了鲂和鱮。「维鲂及鱮」这句的重复,则如陈仅《诗诵》云:「『维鲂及鱮』叠一句,宛然数了回头数。」女子见到心上人钓了鲂和鱮,重复一遍「维鲂及鱮」,似乎是女子在数鱼的数量,然后说「薄言观者」,钓了好多鱼啊。这种解释也是很可爱的,也见其恩爱。
这三种意思,皆可通,并且都能见其恩爱与亲昵,表现略有差异而已。
诗的后面两章,一般认为是设想所欢归来,相与游钓之景。如吴闿生《诗义会通》云:「三四章归后著想,真乃肠一日而九回,结句余音袅袅。」也有人认为是追思过往,如陈仅《诗诵》云:「后二章追思往日形影不离情事。」不管后二章是设想未来,还是回忆过去,其内容都不是悲苦的。是幸福中的小别,虽有忧思,但仍充满期待与甜蜜。在《小雅·隰桑》篇中,我们说到爱慕之诗,多有忧伤,而《隰桑》是例外。而怀思之诗,多有悲苦,此《采绿》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