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环丨母亲的万不得已
凌晨两点,我开车拉着母亲来到急诊室。空荡荡的急诊大厅里,除了昏黄的吊灯外,就剩卫生间哗哗的冲水声了。四周静的可怕。我把母亲扶坐在候客椅上,敲开了值班护士睡意惺忪的门。
我看到母亲痛苦的弓着背,弯着腰,双手挤压着腹部,我不敢想像,这一次生病将会给我的母亲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沿着医院的旋转楼梯,我静静的端详着轮椅中的母亲,心中想到很多的问题,却无法一一问起。
谁陪她去的理发店?剪的一点也不好看。太短了,短的遮不住脖子上那松弛的肉皮。怎么就不焗成黑色的呢?花白的头发看起来好没精神啊!身上的这件短袖是谁买的?我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还有那陀成了山峰的背,是用了多少时光堆上去的?脚上这双皮鞋,您前天告诉我,穿着有点松脚,我说回头给你买双布鞋。到现在也没买。多少天了?我,记不得了。
拿着彩超单子,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他给我画了一张简易的人体内脏图。他说:“这是胃,这下边是胃管,这个是胆囊。这个圆的相当于是水管的阀门。吃饭的时候,这个阀门就打开了,不吃饭的时候就闭上了。然后这个胆囊是分泌胆汁的地方,胆囊一旦有病变,不工作了,早上起来人就会感觉嘴里很苦,严重的时候会引起肚子痛甚至会诱发其他疾病。像你母亲这种情况,里边石子太多,堵住了胆囊嘴,是进不去也出不来。要是年轻人,不用说,直接手术就行了,可是你母亲不适合手术,83岁的老人了,身体各个气管都不达标了,手术风险很大的,目前最保守的治疗就是通过输水消掉炎症,控制疼痛,但是不能根治。说不定哪天仍然会复发……甚至更严重。”
茫然的望着医生,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不清楚的一种痛迅速地向我蔓延……
回到病房,母亲问我:“医生咋说?”
我笑笑,轻描淡写。
或许是疼痛所致,或许是母亲已有压力,总之母亲一夜无眠。而我则在黎明到来时蜷缩在母亲的脚头睡着了。好久没有和母亲同睡过一张床了。
早上醒来,母亲跟我说,“我想过了,不做手术,谁知道能活几天呢,说不定做着做着就死了。”我不想听她说这些,我不知道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将如何面对。
“万一呢,万一要是能活个108岁呢,不做手术岂不是太亏?再说,做不做手术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你的身体说了才算。如果你的身体各项指标不合格,就是想做,也是做不得的,所以,你要配合医生的治疗,调理好身体,以年轻的心态迎接手术。”我装作无所谓,用轻松的语气说着,“你的又不是什么癌呀,瘤的,扩散了,割到这跑到那,防不胜防的,你的只是个结石,它就在一个位置,割掉它,就没有了,不必有心里负担啊。”
母亲听后,不在言语。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为了安慰母亲,我接着说:“其实,您挺幸运的……”
听了我的话,母亲暗淡无光的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消失了,用失望的口气说:“幸运啥呀,总是有病,还连累你们。”
接过母亲的话茬儿,我给母亲算了“一笔账”,说:“您这一生总共病过3次。第一次是脑梗,最厉害的一次。我们在医院住了七天,就出院了,结果,你用最短的时间恢复了健康,没留下任何后遗症。第二次,时隔几年,小脑萎缩,我们及时就治,您又一次化险为夷。第三次,是意外,煤气中毒,你脸上磕伤你都不知道,你栽倒在床头你也不知道,多年来,都是你一个人居住,但是每一次,您都转危为安没让我们失望,这难道不是运气吗?”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直说得母亲频频点头,脸上露出了笑意……
我不罢休,接着说:“零二年的时候,我的一位同事,工作岗位上突然晕倒,也是脑梗,到如今十多年了,仍然是走路一歪一歪的,一只手也伸不开,相比而言,您是不是比她幸运呢?还有,现在的疾病越来越倾向于年轻化,有的人三四十岁就得上了重大疾病,更甚至几岁的小孩也有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相比而言,母亲,您这一生,虽然艰辛,但并无病痛折磨,不是很幸运吗?人老了,就如机器零件,磨损得不行了,怎能不生病呢?隔三差五的来医院做个检查,有病治病,没病预防,不是有句话叫预防大于治疗吗?”
母亲听后,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可是,有时候不到万不得已,谁来医院呢!”
万不得已?什么是万不得已呢?难道病的走不成了,痛的直不起腰了,吃不成饭了,起不了床了,这才叫万不得已,对吗?母亲您这一生,有多少个万不得已呢?
我大姐,我没见过面就去世了。听说当时的她有十一、二岁,那天下大雨不知因为什么,一根电线搭在了她身上,早上发现时,大姐已经身故了。其中细节我从不敢过问,您也从来不提。后来您又生下了我,取名“环”,寓意是你欠了大姐一条命,我的到来是为了还大姐。足可见,您当时的愧疚和痛苦。您还记得吗?有一天半夜,听着像是弟弟的声音,怯怯的:“妈,妈,开开门,我回来了。”当时的我也不过是十几岁吧,我和您同时从睡梦中醒来,一齐斥责着弟弟:“不给你开,半夜三更的,不知道学习,光知道玩。”门外没了声音,我们以为,一定是弟弟又跑到他的小伙伴那里蹭睡去了。因为当时农村的男孩子很野的,总是玩到很晚的。所以,我们就没上心,又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问弟弟,昨晚去哪玩了,半夜跑回来干什么?弟弟一脸茫然说,我没有啊,我一直在邻居二朋家玩呢,昨晚我和他睡的呢。我不相信的望向正在做早饭的母亲,我看到母亲停下了手中活,眼泪顺着脸颊直往下流……我害怕极了,因为母亲一般是不在我们面前掉泪的。
时隔多年,我才明白,那晚是大姐回来了吗?她想妈妈了吗?
那一年,二哥去部队看望服兵役的弟弟。营房外,地方与部队合伙开的采石场。一块炸石飞来,二哥不省人事。两个月后回来,二哥已是残疾人了。您哭得一塌糊涂,嘴里不住的喃喃自语: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回来就没了胳膊呢?这以后可咋生活啊!
恢复了体力后的二哥,卖过蒸馍,养过猪。因为一只手,无法把馍装到塑料袋里,他做了多少难,吃了多少苦?有人同情,帮他撑袋子,也有人找事,说是你卖馍,为啥要我帮你撑袋子?二哥伤心绝望,您说,人生不容易,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撒手啊!
在您的鼓励下,今天的二哥用一只手开着他的奔驰车跑遍了各大城市。母亲,您不欣慰吗?
那一年,父亲因病去世。整个家交给了您……我记得那一年您六十岁。瘦弱的肩膀承载着生活的重担,您告诉我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掉泪。
那一年,我弟弟复员回来了。找不到工作,他把自己闷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当时我刚开始做生意,什么也不会,儿子又小,忙得我头不是头脚不脚的,最后,我们想出一个办法,让我老公托人帮弟弟安排工作,一旦工作安排好,您就来我家,帮我照看孩子。我当时记得您来的时候,用三轮车带来了您所有的家当,还有那一只正在哺乳的山羊……
当时二十多岁的我,还不能完全体谅您的心情,只知道,您来了,我就可以玩了,就有人一日三餐为我做饭了,就有人帮我照顾孩子了,心智不成熟的我却没有考虑到母亲的感受: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生为子女拼搏,到老了,却是背井离乡,抛家舍子为女儿再做奴仆!那时候,我的弟弟还没结婚。您的任务还没有完成,那是不是您的万不得已呢?
母亲,我无法一一诉说,您这一生,到底有多少个万不得已。我只知道,您和父亲组建了一个家,养育了我们兄妹五个,含辛茹苦把我们一个个拉扯大,又一个个帮我们成立了家,您常说,小时怕我们不成人,长大怕我们不成才,到老了,您倾尽了心血,换来了满头白发,您的家却没有了,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子女,我们整天围着我们的家转,而忽略了您的存在,只有逢年过节,或者是您病了,才会偶尔陪您一天,或者一晚上。不知不觉,岁月已是沉甸甸的滑过去了。
母亲,妈妈,儿祝您坚强勇敢,我不祈求您长生不老,我只求您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撒手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明天是星期天,我们一起去医院输水,再然后带你去理发店收拾一下头发。时光悠然,母女情长……
作 者 简 介
张春环,舞阳玉川村镇银行员工。因为爱好写作,所以愿结交天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