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新国丨资水,曾绕沅江城边唱
沅江,湖南的一个县级市。因湖南四水之一沅江在境而入洞庭湖,故谓之沅江。
如果把沅江市比着一艘船的话,洞庭湖就承载着沅江市这条大船。早年乡土教材如是说:我的家乡沅江,在洞庭湖的中央。
今天,我不说命名沅江地域名的这条沅江,单说说早些年傍城而入湖的资江。湖南四水,除湘江外,资、沅、澧三水都在沅江市境内注入洞庭湖。特别是资水,几多倾心眷顾着沅江这座湖滨小城。数百上千年来,资水宛如一条长长窄窄的录音磁带,由小城的西头飘飘逸逸一路轻快欢歌而来,伴着这早年叫着沅江县抑或其他什么县的县城脚跟缭绕起舞,不断刻录着资水与小城的交往岁月故事,又随着欢畅淋漓的节拍,在小城东头大大方方加入洞庭湖的大合唱。
沅江城区,是资江流入洞庭湖的终点站,见证资江入湖的地方。我一度揣摩猜想这县市之域为何呼之沅江而不用资江命名?
沅江城区依洞庭湖而建,纳两江(资江、沅江)、扼五湖(城区有上、下琼湖,柳叶湖,小叶湖,浩江湖),更有近期炒的热热的胭脂湖。无论本土还是外地人,感叹沅江市最多的除了水还是水。沅江的称谓前有许多美丽动听的与水相关的前缀词,诸如东方威尼斯、湖城、水城等。
沅江城区,俗称沅江,是指的这个市的政府所在。其实,政府所在小镇更有一个好听的仙境般的名字——琼湖。天上人间,有点与瑶池孪生的意境韵味在里面吧?琼湖,不但名儿漂亮,地方也漂亮。但无论外地人还是本市公民,习惯把来市区称作到沅江,而不是到琼湖。沅江,霸占了琼湖的名气。
早些年,一条麻石老街几乎就是这个城区的全部,街边就是碧水漾漾的资江。江对岸一线高低起伏的村落,是一个叫嘉禾的渔业村。每年里,任凭水涨水落房淹房露,这村落与渔民总是生生不息。更有那零星的数十棵柳树,不随水的涨落而高低,倒是越淹越来劲,一年比一年高大许多。系在柳树下的大大小小的渔船更是船仗水势,更外撒欢,几欲脱缆而去。“隔江隐约浮灯火,知是渔村四五家”——清朝罗锐才的诗就是描写的这个村落。
站在这嘉禾村,虽然看不到江对岸街头的热闹景象,但从街面上传过来鼎沸的嘈杂声就可以想象到市面是何等繁荣。站在这厢看那厢:一条长街如青龙逶迤戏游资江,除相隔百米的湘运、沅运两处客运码头是麻石砌就颇具气魄外,那排排吊脚楼柱子,或竹或木,或麻石或砖块,都是临危不惊不乱,另是一番别样风景。条条柱子昂然砥柱中流,撑起一条街的厚重岁月与生动历史,颇有一番英雄气势,使人联想翩翩,陡增许多底气与豪气。
上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末,我所见到的资水由古城塘南向北而来后,在地势陡高的棉麻土产公司前东折,由西往东,经一机、肉食品、三巷口、五金化、沅运码头、总工会、百货公司、琼湖饭店、(图书馆)、湘运码头、(影剧院)、供销社、招待所、八角亭(望江楼、魁星楼),一路滔滔,直与洞庭风云际会。何等惬意无羁,何等飘逸洒脱。
从西到东,长长麻石街伴着这资江水衍生。这街,至少是近百年来到上世纪七十年代这座小城最为繁华的街道。麻石街随江水弯弯曲曲平行东移,整条街古色古香,粉墙黑瓦,商号林立,高低错落有致,挑檐画栋蜿蜒。这条老街,不知始于何年何月,应该先有集市,后有县治。据李锡卿先生著文回忆,近百年来,这条街比较有名气的商号计有:绸布业有熊元大、锦新昌、公福、大康、李长发、毛裕泰等;南货业有亿昌、民生、广大、伟康、华兴、德泰荣、同顺昌、刘吉泰等,百货业有怡丰、琳琳、达人、吉庆、柳万兴等;书纸业有广大昌、重华、三民、海上、永和堂、三益堂、乐华堂、鸿文堂等;药材业有九如堂、意和堂、济寿、明德、谭丙记等;银镂业有天成和、荣和、曾宝成等;香烟业有三泰、广隆、集中、正泰等;杂货业有熊万泰、冯万泰等;行商业有正大、协和麻行,恒昌、德盛兴棉行,邓洪发、张宏太粮行、廖德记、黄吉太煤行、吴玉泰木行、郭乾泰、新兴农渔行等;饮食业有人和园、第一楼、梅林阁、竹林轩、饮和轩、醉月楼、秘香居等;客栈业有同德、文明、太原堂、文通等;屠宰业有彭乾泰、彭文卿、童爱楼等;照相业有见真吾、真真等;轮运业有同记、长津轮船公司(另有外商太古、日清、戴生昌)等。
够了,够了。我这随便一数,正印证了那句: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就有14个行业、近百家知名商号。可见这条老街的底蕴何等厚重雄浑,一茬茬演绎着它的历史更替:水火匪盗、战乱兵灾、衰败没落、昌盛繁荣。
在这些老字号中,有不少多年被人们津津乐道,口碑传颂,至今流传念想。诸如亿昌以麻香糕为代表的可口佳点,德记的原汁酱油,锦新昌的绸缎呢绒,九如堂的地道药材,天成和的首饰,第一楼的名菜,秘香居的米粉烧饼等等。
兴旺之地,都离不开文化的架构、涂抹、开光、造势。这条古老的旧街,这资江边的琼湖镇,这药山、乔江、沅江这近二千年的县治之地,一样凭借文化而传承,而延续,而辉煌。
这资江水不断见证着这条河街的变迁,我陶醉在这条古老街道的过去岁月里。
我在想,早在二千多年前,沅江琼湖镇这地方虽然还不是县治所在地,但必定已有商业的雏形。作为商业的鼻祖陶朱公范蠡先生就隐居在咫尺的赤山岛上,不可能不到这参与商业买卖。抑或粜粮,抑或贩橘,抑或……不得而知。但我想这条街一定有他与西施流连参与买卖的足迹,至少倒腾过一些胭脂水粉之类。在往返赤山途中,一不小心把胭脂洒到了归途之中的湖里,所以才有如今之胭脂湖。有谁敢指责我说乃虚,在打诳语哩?谁敢反驳?请拿出你的依据来。
远的不说,从唐朝起,到过歌过沅江的,我随便说一大串名字就足可以让您叹服:李白、杜甫、宋之问、王昌龄、吕洞宾、刘长卿、李群玉、刘禹锡、王安石、梅尧臣、黄庭坚、元好问、王守仁、陶澍等等;清朝陈瑔、罗锐才的《登望江楼》、《登魁星楼》,虽诗名有别,但同为斯楼,八角亭是也。道不尽古街绿杨、红杏,写不尽小城残照、白鸥。
清朝湘籍名臣左宗棠、曾国藩、胡林翼、彭玉麟更是雅兴无穷,游罢魁星楼,登舟向几里之遥的凌云塔出发,留下一段为凌云塔联诗的千古佳话。
接近凌云塔,几位攀登观赏一番,诗兴突发,商议联诗一首。
左宗棠看那洞庭湖水,一片墨绿,微波荡漾,远处的白沙堤一线天际围绕湖水如池,即刻吟出首句:洞庭湖水砚池波。
曾国藩遥望洞庭之东,虽水天一色一片渺茫,但那里有君山、岳阳楼却在心灵深处,既然左亲家把洞庭已比作砚池,我不如把君山喻墨为好:且把君山当墨磨。
胡林翼一想,砚池已有,墨也有了,那我就来枝笔吧,这宝塔不就是现成的笔吗:宝塔倒悬权作笔。
彭玉麟眼见前三位把文房四宝都借用了三,唯有纸待我铺就。好在胡公已经提示于,我笔倒悬着哩。我虽善画,却未曾带得有纸,咋办?抬头仰望蓝天,这不是现成的纸在吗?有了:苍天能写几行多。
一人一句,一首七言绝句一气呵成,珠联璧合,闻之谁不叫好叫绝?
洞庭湖水砚池波,且把君山当墨磨。
宝塔倒悬权作笔,苍天能写几行多。
这四位的联诗,不是一种简单的凑合,是一种心性、志向、抱负、文化底蕴、思想理念高度接近的融合贯通,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那种洒脱无羁,豪情干云,自然成为流传千古的佳话。特别是四大重臣名将能在公务忙碌之时,集中到一小县为一塔联笔题诗,实属难得,实属罕见。这是沅江历史上文化构架浓墨重彩的一笔。
远的历史无从考究,暂且不说。从近现代麻石长街木屐的“笃笃”声里,从小街小巷“抵制日货”的口号声里,从油布雨伞遮挡的身影里,从农运暴动前夜的街影里……不乏刀光剑影、响亮革命口号与歌声。曾记得,毛润之先生分别与蔡和森、萧子升两度来沅江考察,漫步江街,寄寓吊脚楼,走访商家与脚夫,播撒革命火种;八角亭有帅孟奇等先生匆匆登攀的足迹;麻石街有周逸群的江右军在这里涤扫尘埃;商铺阁楼,油灯如豆,激情胜火,熊珊、刘武、欧阳笛渔发动农运工运;革命青年洪辉、文一由此走向延安;抵制日货,爱国热情如潮,阻挡日轮“戴生昌”靠岸……
我由金字门的朗朗读书声里,想到了当代沅江一中的一位老师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的一则轶闻。
老师名周冕章,他身材魁梧,声音洪亮,头发黝黑浓密蓄西式头。冬天,一袭绿军大衣在身,更显得雄壮高大。据说参加过抗美援朝,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他经常去江边、靠近湘运码头一侧的琼湖饭店吃面。琼湖饭店是当时这小县城最大的国营饭店,自然座头干净,饮食卫生。一来二去光顾,服务员也熟捻并开始关注他。久而久之,服务员发现这人穿着打扮非同一般,不像个无钱的主。但不理解的是,为何每每吃完面,都把筷子擦净后,悄悄装入衣袋带走?通过几次观察无误,这位服务员向饭店领导作了汇报。小偷?那还了得!这可是盗窃国家财产的行为,嘱咐她抓现行。
没几天,周冕章先生又去吃面。服务员生怕错过立功的机会,远远在一旁盯着。果不其然,只见周吃过面,从兜里掏出一块手绢,擦擦筷子,手绢一裹放进兜里。起身离座正欲出门,服务员一个箭步上前,双手一摊拦住了他。周老师一脸惊愕,不知何故。几位男女服务员围过来,伸手就搜他的袋子。当然筷子被搜出来,但这下让服务员惊愕了,筷子颜色差不多,但不是他们店里的筷子。原来,周老师爱干净,感觉使用饭店筷子不卫生,所以每每自带。待周老师得知原委后,顿感羞辱不堪忍受,白净的脸霎时一脸通红,平时在课堂上口若悬河侃侃而谈的这位语文老师一时语塞,无言表述。面对这些尽职守的服务员打不得,骂不是,一脸无奈。突然,他掀开自己的军大衣,亮出胸前的牌子,白底红字,六个大字热别醒目:北京师范大学。说了一句:凭我这块牌子,我能偷你们的一双筷子?胡闹!说罢,拂袖扬长而去。
牌子,文化的符号,永远不是一双筷子或其他什么可以替代与等换。有牌子就有面子!有文化就有底气!文化就是品位就是讲究,就是尊严,就是理直气壮。
在这长街之上,这样的故事可以船载斗装。可以说每一堵墙、每一块麻石,每一根吊脚楼柱子都有故事,无处不有文化的沉淀与文化的架构。这条街,我的学友兼网友湖风弄琴、葒茡在他们的博客里都有非常生动有趣的追忆描写。
可惜呀可惜!只因资水改道,不再在城脚欢唱,数百上千年的老街死矣。断壁残垣,墙倒屋倾,等待掩埋。因为它失去了倾心相爱的资江相依;失去了相濡以沫的资江相偎。她与他,沅江老街与资江,只能相望于江湖,相忘于江湖。但愿不要终生相望于江湖,相忘于江湖。
可惜呀可惜!如果“当年河街依旧在,怕是凤凰纷纷来”。提及凤凰,自然想起湘西的凤凰古城。如果资水现今依旧流荡在侧,与当今声名鹊起的凤凰古城是有得一比的。凤凰有大山的深邃,与沱江唱出和谐深情的歌。她的文化底蕴来自沈从文,来自黄永玉,有她的小巧玲珑,有她的深闺人未识。而沅江有啥?有江边这条古老古旧的沿河街就足够与之媲美。何况他还有洞庭湖的宽阔雄浑,有范蠡,有数朝诗人名句,有清四大名臣,有几百年的李氏书堂,有毛泽东的几度亲临,有百年学堂,有抗日功勋……试问谁可比?
时过境迁,古老的河已经人为淤塞。一条大堤切断资江,逼她改道。商业味浓浓的占据着河床,阻滞江水的律动,让死亡逼退老街的繁荣,无法再与凤凰古城相比,一争高低。
莫非只能默默无言死去?其实这条街连带这条江在暗暗涌动,他们唇齿相依,他们心有不甘,期待奇迹再现。有人告诉他们:身处大山深处的安化县城东坪,让资江清澈如蓝,在两岸屹立新城,那气势那伟岸,何等了得。沅江人不妨学学别人,拿出气魄来,掘开堤,修个闸,移走湘北市场,恢复资水流动。秀丽资水,苍朴古街,将是一番新的壮美气象呈现在这大千世界。千水万水,不如城脚流淌的资水,它能化腐朽为神奇,让老街起死回生,那是何等的境地与生气。到那时,我敢说:那里江山能与之媲美?
2016.11.22匆草于“三非堂”
作 者 简 介
曾新国,别号“万船歌”、“曾落平阳”、“诗淳”、“沅郎”、“非僧”、“非甑”、“非兽”,中华辞赋网驻益阳编辑、中国诗赋网辞赋骈文栏目副主编、曾任中国文化产业艺术网《华夏文化博览》杂志主编。
参与主编深圳城市雕塑集《牛睛鹏羽》、《中国酒文化大典》两部大型文献。其中《中国酒文化大典》计250余万字。先后在《珠海特区报》、《环境保护报》、《中港澳国际新闻报》、《就业》、《高新技术专刊》、《大视野》、《常青九九》、《华夏文化博览》等报刊发表作品300余篇,并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