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秀琴丨故乡会故友
电话终于打通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请问你是哪位?”
我习惯地叫了他的乳名,感觉这样称呼更亲切。
“大姐……”他马上听出是我,“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昨晚,当敲开母亲的家门,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也是满眼噙着泪这样问我。心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了一样,扯得生疼,随即,一股酸楚从心底涌到眼窝。也许是一种难言的思乡情结,也许,是其他原因作祟。和栋英见面,实在是意外,下午,我才从弟弟口中得知他回来的消息:“什么时候走?”我在电话里问。他说归期未定,打算多待一段时间。是啊,从地球的另一半转回来,确实不容易。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问候,再接下来,就是请我明天去吃饭。我说:在电话里说说话我就非常高兴了。
他说:那怎么行,你是我心中永远不倒的大姐。一定要面对面聆听你的声音。
听了这句话,嗓子有点哽咽了。这年头,人们都匆匆忙忙地各忙各的事,谁还有心情听你说话?既然是这样,我就直言说,吃饭免了,只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品尝一回故乡的茶。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难得去一个安静的地方体味静谧,体味那种从杂乱的氛围中走出来的心境,让浮躁的心作一次小憩,让所有解不开的心结,理不清的思绪,斩不断的红丝带,擦不干的相思泪……都浸泡在沸开的茶水里。
栋英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约定明天下午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仔细回想着和栋英的最后见面,那是2009年的秋天,他从加拿大回来探亲,我正好从广州回来要去内蒙古大学参加文学研究班的考试,栋英得知这个消息,在家里预备了满满一桌饭菜,给我接风也为我庆贺,我说只是去参加考试,能不能录取还是一个未知数,他说,一定能,相信自己,相信这几年你积蓄的能量。就凭这句话,我毫无顾忌地踏上去呼和浩特的火车。最后,在激烈的竞争中,我终于如愿以偿,当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栋英已经回到了加拿大,我在电话里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在太平洋彼岸为我祝福。
时间一晃就是四年,他的消息我断断续续从弟弟的口中得知,我的消息也是弟弟给他传递,他毕竟是弟弟的发小,又是同学,我们都是在集宁桥西木材加工厂大院一起长大的玩伴,房前屋后的邻居。栋英是我们院里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院里的孩子羡慕学习的榜样,一提起他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的。后来,已为人妻的我很少回到那个院里,即使回去,也很少去顾及少年时接触的人和事。有一次偶然听弟弟说栋英已经拿了绿卡,在加拿大定居了。听了这话,我倒不以为然,只是淡淡地说,是鹰总要高飞的,因为上帝给了他一双飞翔的翅膀。
2004年春天,栋英回来了,当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他已经是浑身透着学者气质的加拿大华人。各自看着站在面前的儿女,才知道我们已经老了。儿时的梦想与希望似乎只能寄托在孩子的身上。除了尽心尽力去培养他们成人,似乎别无他选。那时候,我正在集宁一中宿管处当生活老师,一边工作一边陪读高中的儿子,没想到,栋英的儿子也在一中,和我儿子是同届学生。他得知我在陪读,于是,就直截了当提出,让我也当他儿子的陪护人。此时的我,也或多或少知道了栋英家里所遭遇的灾难,他虽然没有和我细说,但我能够看出,他内心的许多无奈和无法诉说的苦衷。于是,很果断地答应了他的请求,这样,栋英为两个孩子安排了住处,我担起了陪读他们的任务,一个儿子一个侄儿,一个叫妈妈,一个叫姑姑,在那座简易楼里,我陪着他们生活学习,一天天细数着高考来临的日子。2005年秋天,两个孩子终于都走进了大学。当我决定陪儿子南下广州的时候,只和栋英在电话里匆匆告别。这样,一走就是五年。此后,关于他的消息,他关于我的消息,都是弟弟给传达,我们之间再没有见面的机会。真是天涯处处有净土,相识未必能相逢。
夏日的午后,刚刚下过雨的天气,微带凉意,十字街头,我与栋英见面了,两人没有太多的寒暄,直奔主题,喝茶去。故乡的街面虽然不算繁华,但整洁干净,一切似曾相识,但又面目全非。双脚踏着这块曾经哺育我的热土,心却被一种少有的陌生笼罩。许多事是永远无法回头,也无从回望的,许多话在语言的尽头,也是无法诉说的。我们默默地走着。故乡的天很蓝,风晴丽日,两人在这条主街漫步,走到大街尽头,还没有看到茶楼,他问我,集宁有茶楼吗?我说应该有,但不知道在哪里。说完此话,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两个土生土长的家乡人,却找不到一个喝茶的地方。我们慢慢又转了一条街,终于,找到了一家名曰“常青藤”的茶楼。
推开门,只见顾客寥寥无几,可见,故乡人对酒的垂涎远远胜过茶。环境算不上优雅,格调俗气,狭窄的空间,对放的沙发中间是一张工艺粗糙的小方桌,这样的布置和设施,倒像是专门给喝醉酒的人准备的,可以随时躺卧。这就是茶楼,我俩无奈地坐在那张陈旧的沙发上,如果放几把古色古香的红木椅子,比这沙发高雅许多。栋英说,缺的不是红木椅子,而是一种内涵的文化气质。是啊,内涵的文化气质不是用物质装饰出来的,那是一种高品位的文化渗透和熏陶。这里,进而言之是个休息的场所,喝茶也只是来消化一下喝进肚子里的酒。这不能不说是南北之间的一种差距,一种观念的悲哀。
空气似乎变得厚重了,感觉压抑,于是,栋英起身打开那扇推拉门。心里透亮爽快了许多。我选择了茉莉花茶,用开水把茶洗了一遍,再倒水冲泡,味道有点苦涩。我和栋英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喝吧,再没有味道也是故乡的茶。”我说,在广州的时候,常常想念故乡的酒,茶文化是属于南方的,你看那潮汕人喝功夫茶的讲究北方人永远也不得要领。但北方人酒桌上的豪气和爽快,南方人也望而生畏。
栋英又问我,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我笑笑说,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父亲走了,醒来后,就打开网买票,就这么简单。他说在加拿大时候,也常常做这样的梦,想回家,想见亲人的面,但回来了,又想走。我也告诉他明天就走了,心里乱乱的难过,我怎么也想不到,心情一下会变得如此糟糕,如此无依无托,无所适从,怎么啦?我在问自己。
茉莉花茶刚刚泡开,我和栋英就随意聊起来,无主题,无目的,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漂泊生活,事业、人生、追求、归宿……往事,宛如盛在杯子里的茶,苦涩中透着香馨。突然,栋英话题一转,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专门研究制造各种锁的科学家,有一天,他要到自己的别墅去度假,驱车到了门口,却突然发现忘记了锁的密码设置,于是,他打不开自己发明的这把锁,也进不了属于自己的家。他自己把自己锁在了门外。这件事突然让他醒悟了,于是,他把所有的家产全部拍卖了,隐居在一个偏僻的山村,过起了田园生活。他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也找到了一份宁静和幸福。
我的归宿在哪里?“你没听说,有一种鸟一生下来就开始飞翔,直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说这话时,有点伤感。
“看来,我们不飞也不行了,天生大概就是那种鸟儿。”他的神情也是茫然中略带颓废。沉思片刻,突然将话题转向我:“你的终迹应该有两种,绝望了和想通了。”栋英突然说出这样两句话,“这两种结局都不是我希望的,也不是你身后的人希望的,但你又不是那种为活着而活着的人。”
理解万岁!我端起杯子,想把过去的痛,当作一杯茶慢慢喝下。
“你说三毛是想通了还是绝望了?”我突然又问起这个问题。
“我想她应该是绝望了。”
“走远了,我们还能走回来吗?”
“也许,我们是用自己的锁把自己锁在了门外。就算回去了,也找不到打开这把锁的钥匙。”
栋英的话突然解开了我的心结。绝望和想通了这两种结局都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我很想告诉栋英,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着无落。其实,我对故乡的眷恋,也就像这杯茶似的,越渴越想喝,越喝越淡越不想放手。那颗备受煎熬的心,在无尽的岁月里炙烤翻滚,不停地涤荡着我。曾经多少次,月夜独坐,饮一夜清苦的茶,轻轻的,静静的,回忆一段往事,咀嚼一种心情,欣赏一抹风景,思念一位朋友……于是,心头积满的忧郁被稀释,悲痛与感伤被抚平,尚有多少哀愁和沉重也被甩掉。
栋英大概看出我的忧心忡忡,他不断给我斟茶,不断安慰我,希望我快乐,也希望我尽快改变自己的活法,不要用自己的锁把自己锁在门外。我端起杯子:“我们都不要把自己锁在自家的门外。”
但心的锁谁能打开,只有心知道。我渴望着,在这个碧空明净的五月天,再看一眼昨天绿过的风景。
走出茶楼,已是满天晚霞,风儿,带着丝丝幸福的味道,从故乡的上空穿过,我似乎等待了许久。原来,故乡仍然是我们心灵里牵挂的一份情结,也曾经是我们彼此在梦里呼唤过的名字。挥一挥手,一辆计程车过来,我和栋英告别,下次再见,不知何时。
十字街头,在亮起的绿灯下,有些东西模糊了我的双眼。
作 者 简 介
郝秀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词协会理事,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出版散文集《六合琴声》《漂泊羊城》《等你,在最初的地方》,中短篇小说《参商情缘》长篇小说《血之梦》《 雪伦花》《浮云若梦》。2012年10月,内蒙古大学新闻传播学院中青年文学研究班毕业后,直接漂泊到北京,历经艰难创办了北京文悦时光文化传媒公司,出任总经理、图书总策划、主编等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