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蓝:比海平面还矮

  这两天断续读完阿里阿德娜?艾伏隆未完成的回忆录《缅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谷羽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6月版)。作者是诗人的大女儿,她耗尽余生心血收集、整理母亲的遗作出版,可惜再无精力去完成一部回忆录了。一个自杀的女诗人与残缺的回忆录,似乎同样暗示了一种宿命。

  如今,充斥汉语里的陈词滥调是: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这是讴歌商人的口头禅。无依无靠的茨维塔耶娃,在几岁的女儿眼里,“她的脊椎也不弯曲,‘脊椎骨如钢铁铸就的一般’。”她们颠沛流离,在绝望的战争与恐怖氛围里,依靠艺术取暖。就像面对一豆烛火,我分辨不清是女儿在为母亲掌灯,还是母亲伸手护着火光。哀痛的母亲背后有一个天才的女儿——这是严寒季节里的喷香的面包,足以让茨维塔耶娃欣喜。她很早就发现女儿身上“有无穷的天赋,简直是才华横溢。”本书收录了很多阿里阿德娜8岁时的信件,收信者是她的“教母”——诗人沃罗申的妈妈,还有阿赫玛托娃阿姨。依靠啜饮苦难而成长的孩子绝不会是洛丽塔式的,而是另外一种:在成人智慧里又混杂了童心未泯的率真;她的笔宛如刻刀,刀刀见肉,指心见性。

  阿里阿德娜·艾伏隆的美术才华在本书的几十幅作品里彰显无遗,但让我更感到心惊的是她的描述:她回忆自己5岁时与妈妈赶到普拉那里的情形:“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到那里去,这之前的情景还记得玫瑰花,很多玫瑰花,干旱,记得普拉送给我的小刺猬,记得自己很小很小,比海平面还矮,我觉得海水像墙一样高!沃洛申把我扛在肩膀上,我害怕——因为离陆地很远,我怕一下子掉到下面的海水里去!”

  在她的描述里,茨维塔耶娃写着写着就把头从写字台边上扭过去,对身边的阿莉娅咨询意见:“你说,剧本最后的一个词,该是什么呢?”“最后一个词,当然应该是——— 爱!”这个提供意见的女儿,才7岁。

  最让我感到奇特的,是阿里阿德娜记录的两件预兆——

去年,1956年,冬天,记得因为一件事情我顺路去看望爱伦堡,聊了一会儿,就去看柳波芙@米哈伊洛夫娜——她打电话找我。她说:“我从来不相信预感、征兆。可是生活中还是有这种神秘莫测的事情发生。很久很久以前,在快要离开俄罗斯的时候,玛丽娜送给了我一只手镯,我一直戴着它(她说得心直口快):倒不是因为它是玛丽娜送的,而是因为戴在我手腕上合适,我喜欢它。银子手镯,浇铸的,很沉——这样的手镯不可能断裂。有一天我去商店,忽然当啷一声响,什么东西掉到了地板上,我一看一我的脚边有半截手镯,另一半还在我的手腕上。拣起那半截手镯一看,一条歪斜的裂茬使手镯断为两半。就断在我手腕上!我一时心里慌乱,不知不觉想起了一个日子——1941年8月31日。过了一段时间,爱伦堡打听清楚了——那一天恰恰是玛丽娜的忌日……(见该书,268页)

  茨维塔耶娃曾把一串深色的琥珀项链送给阿赫玛托娃。

  安娜·阿赫玛托娃把念珠戴在脖子上,从来不随意把它们丢到一边。小书架上还有第二件首饰,也很好看,样式古老,再有就是带宝石的戒指,宝石上有细微的裂纹。安娜·阿赫玛托娃说,心爱的饰物有时候能预测苦难——就在她丈夫死亡的那一天,也许是那一天的前夜,宝石上出现了裂纹。(见该书,277页)

  这些令人心痛的命运变数,让我想起了一个词:天妒。花朵的芳香还没有逝去,上天就断然收回了花的羽翼。后来,阿里阿德娜?艾伏隆经历了8年铁窗磨难,接受了父母、弟弟死于非命的命运,她坚持活了过来,她依然坚持着,她把那些罪恶与痛苦,记录下来。她一直活在妈妈茨维塔耶娃的河床,她延续了妈妈对帕斯捷尔纳克那种对同道、对圣徒、对男人相混杂的情感,她不断梦到帕斯捷尔纳克,在白日梦里完成妈妈茨维塔耶娃没有完成的叙述。她写给帕斯捷尔纳克的上百封信件,就像冰凌撞击的叶尼塞河,乃是最伟大、圣洁、高贵的文学之帆。

  阿里阿德娜·艾伏隆具有花岗岩一般的外表与心智——这样的女人,命运多舛,有过一次十分短暂、蜻蜓点水式的婚姻,1975年7月26日,重病缠身的她在63岁悄然而去。

  苏珊桑塔格在《心为身役》里写道:“悲痛无法兑换为任何其他通货;没有任何通货可与个人的悲痛兑换。”能够充分品味到这一点的人,就该明白,悲痛是自己的“金不换”。它“奇货可居”到了无从兑换的程度,就只能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奥多耶夫采娃、吉皮乌斯、巴纳耶娃等女作家的回忆录没有这种力量,读完《缅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我为之大恸,进而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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