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四十八)火蟾蜍
1
第一次见仲生是在城南的小酒馆里,彼时我正和一位香油翁品尝店里新出的铁坛牛肉。
老翁咂着老窖烧,兴致勃勃地讲着些平日里走街串巷逢见的奇闻,说到精彩处,音量不禁高涨几分,惹得众人也纷纷竖耳细听,我本意就是套他几个故事,哪敢自己生醉,也就偷闲抿两口果子酿。
“喝这?”老翁瞧见,颇有些不屑,咂着嘴晃了晃头“娘们兮兮的……”
我有些局促,赶紧放下了笔,抬眼瞧见老翁酒碗要见底,晓得了他的意思,忙招手“小二,再送一坛老窖烧来”声未落,就瞧见老翁嘴角噙笑。
“好嘞……客官!您且等,老窖烧这就来……”
等小二将酒坛稳稳当当落在桌上,老翁彻底展露笑颜,“好后生,就凭这坛酒,再讲个故事也值。”
老翁祖上可不是卖香油的,听他说,城西那套大宅子,追起根来,是他祖上的地产。“你若不信,青瓦房后那棵枯死的桂花树,还刻着我的小名呢。”他黯然神伤,笑得颇有些勉强。
六岁那年,家道未落,他得了场怪病,这病着实怪异,一夜功夫他便浑身生满烂疮。
“浑身没点完乎地界,连舌头上都是疮眼,本来就长得不讨喜,这下更成了瘟神。”
阿娘一时都吓麻了手脚,上好的冰片都用上了,也不见好,楞是没个主意。
后来不知道是谁给捏了个方。
“说起来是造孽啊,我要早知到会沦这番境地,宁愿生恶疮死掉了事。”
那人说,这是被什么恶虫咬了,毒侵了皮囊,下一步可是要侵脏腑了,到那时候可就救不回来了。
阿娘一听这话着了急,赶忙问什么法子。
那人让老翁去宅子后院,捉那口井里的母蛤蟆。
宅子后院有口古井,逢雨天便蓄满水。
那口井住着一对蛤蟆,他是见过的,长得有些年岁,逢这雨天便成对出现在那后花园子,也不怵人,倒是人也没冒犯过它们。闲些时候,他便逮些蚂蚱投到水里,看它们食虫也着实有趣。
那蛤蟆有多大?“说起来你怕是不信,那蛤蟆有这酒坛一般大。”老翁咂了口酒,眼瞧着桌上的黄酒坛。
“这么大?那怕是成了精!”
“是呀,就是成了精,可那时候哪知道。”
那母蛤蟆呆呆的,就卧在井口,他忍着疮疼,麻袋一套就擒着了,交给家里人,那时他还不知道缘由,还暗暗窃喜这蛤蟆的痴傻,想着曾听人说过蟾射的毒汁也能治病。
“我本以为是搜刮那蛤蟆背上的毒汁。”
后来才知道,那是什么方子?竟是将那母蛤蟆整身用黄酒和泥糊了,团个大泥丸子,架起柴火堆,把那泥团子扔到火堆里,生生让那蛤蟆在火里烤熟。那母蛤蟆受了热,尽数放了毒汁,那毒汁又困在泥里,无处可去,又腌了蛤蟆。待那泥土彻底焦透,斧头劈开,寻了里面的蛤蟆肉,蘸着药酒一顿吃尽。
“我只知要捉那蛤蟆取汁,却不知要吃那蛤蟆肉,现在想起,着实懊悔。”老翁眼角似有些湿润。
方子着实妙哉,怪病确实好了,可做了孽。
“一年后,后院的井里,便常常传出哭声,是恸哭声,你若听见过奔丧,就明白我说的意思,那种哭,断了心肠啊。家里人说,坏了,悔极了当时没将那公蛤蟆一同捉住,再去寻,井水都搅浑了,除了几只井鳖,哪还有那蛤蟆身影。”
自那以后,宅子就不宁了。
2
入夜,他总能瞧见戳戳落落的影子,就趴在窗棱上,手映在窗户上,竟是四根长指。他那时已经和大人分了床睡,独自一人在西屋,看到这情形哪能不惊恐,赶紧叫嚷来人掌灯。
呼~烛火一亮,可哪有什么身影?
后来一个雨夜,伴着电闪雷鸣,老翁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
“那夜下着大雨,一个响雷把我惊醒,可身子怎么也挣不动,眼皮睁开一看,身旁竟立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他细长的个子,很高很高,穿着丧服,侧脸瞧着死白,就像是水里泡了几天的死鱼肚。他闭着眼睛在一旁,嘴里不停嘟噜着,是哭腔。
我当时就明白了,他就是井里的那位。我那时小啊,才多点,也就这桌子一般高,心里害怕,却怎么也喊不出声,身子也动弹不得,急得眼泪一直流。
它觉察到了我醒了,停了哭,也睁开了眼睛,你猜是怎样一双眼?一道惊雷劈下来,屋子刹那间一亮,那竟是一双黄眼!中间一条黑线连着两个眼角。我这才看清它的脸面,它竟没有鼻子,黄眼下就是一条细缝,一直沿到两耳后。”
大雨哗啦啦的下,房外雷声响个不停,我预感我的死期到了,实在承受不住,又惊又怕,昏了过去。
你问我为什么没死?我本该死了。
亏得那天雷大,阿娘疼我,怕我害怕,要来看看我,这一看,才知道出了事,后院起了火。听她说,我睡那屋起的是鬼火。为什么说是鬼火?那夜雨下得多大?那火竟一直温温的烧着,冒着幽幽的蓝光,像是有人在一旁盯着加柴掌握火候,而我就安稳的躺在床上,瞪着眼,身不能动,嘴发不出声。阿娘又哭又喊,奔到门口赶紧叫我,那手一碰门板就感受到了炽热,顿时就燎起水泡。
我没应声,她便忍痛赶快推开门,扑到我床前叫我,又打又骂。她看见我,知道是真出了事。我那时脸被烤的通红,睁着眼,却没意识,疼痛不知,呼也不应。她使劲抱我,要拖我出去,竟拖不动。你或许知道死人沉?我阿娘说,我当时就是一副死人身子,沉的要命,一个七岁的孩子,却像是千斤重。任凭她拖拉硬拽都挪动不了身子,她嚎啕大哭,惹来众人,几个帮手冲进门里一起使劲才把我抬出去。
那邪火在我被抬出去后,也诡异的自己灭了,而我也突然恢复了神智,大雨仍旧哗哗啦啦的下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若不是后背被燎的水泡火辣辣的疼,我也以为这是场梦境。
把遭遇和家里人说了后,他们脸色越发凝重,只记得他们在内屋商量了一阵,下午,家里便请来了那个给方子的人,是一个灰白长胡子的老头,他往我衣襟塞了个香囊。
后来他围着我乱转一通,嘴里呜呜咽咽噫嘻唔哎哉,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几句“生不逢,莫悲惶……怨相抵,折命长……”
后来那老道士领来三个女娃,最大不过八岁,同梳着两个羊角辫子,对大宅子里面的一切都有些好奇。我当时颇有些恼怒,后背的火泡未消,只能爬在床上疗养,看着她们在我的乐园到处乱窜,自然心里忿忿不平,其中一个女娃倒是乖巧,讨好般给了我一块芝麻糖。
就是寻常街头卖的芝麻糖,一文钱五块,我尝着好味,再问她要几块,她摇着头不再给,说剩下的要留给阿娘和三个姊妹,她阿爹不会轻易给她买,叮嘱她要做的好,使本事留下来,要是能留下来,就每天给她一文钱,让她吃个够。她小心翼翼包着糖纸,像是珍宝般藏着袖子里。
几天后,那老道又来了,指着那三个女孩问我,要留下哪一个。
我口里泛起芝麻糖的味,想也没想就指着那个女娃,留她。
那老道知道了意思,便领着那女娃出去了,剩下的两个也被别人带了出去。
当天晚上,院子里就装饰了大红灯笼,我问家里的老嬷嬷,是过新年?
她忙着铺红床单子“小少爷,是您娶妻。”
3
娶妻?那岂不是有新娘子?
我乐呵呵穿了新衣,看见一个老嬷领着那个女娃,那女娃也穿了红衣,我料想到原来新娘是她,左看右看更是欢喜。
拜堂敬酒,老嬷引着我,一步步照做,只是这大堂只有我爹娘和那白胡子老头,其他宾客一概没有,实在不像个成亲样子,不过想着一会儿就能搂着新娘子一起睡觉,就不用夜里我独自担惊受怕了,我也就没想那么多,恭恭敬敬磕了头,结束之后被老妈子领着回了屋。
可在这房里左等右等不见送新娘子过来,我等的实在着急,推开门想找个人问个究竟,谁知道,这一推开门又是一股火烧火燎的烟味。
这又是在烧什么?
我呛的有些干呕,寻着烟味想过去看看,跑了几步冥冥中脑子传来一声痛苦的哀叹
“悔啊……”
什么?我静下心仔细听,又没了声音。
烟味越来越大,我赶紧奔到后院,映入眼帘的,是个大火堆。
一口大红棺材稳稳当当的立在火堆里,被柴火燃起的熊熊烈火无情的舔舐着,翻滚着的黑烟统统朝天上升,那白胡子老头围着火堆舞着把长木剑,嘴里伊伊哑哑乌,又是一通听不清的话。
“烧的什么?谁死了?”我问一旁像块木头一样杵着的老嬷嬷,她不说话,塞给我手里四块芝麻糖。
我收了糖便噤了声,蹲在一旁看,看火烧的着实旺,着实好看。
看了一会儿觉察出了奇怪,那柴火烧的着实旺,大红棺材却不见烧起来。那老头看这情形竟高兴起来,眉飞色舞,胡子似乎也要飘起来了,大声吩咐着赶快加柴!加柴!
一摞一摞的木头往里添,那棺材就是烧不起来。
我脑子昏昏沉沉,不知是不是火呛的还是怎的,突然呕出一口鲜血。
那棺材突然烧着了,像被大火一口吞没,棺板被烧的劈劈啦啦直响,冒出白烟。
棺材里传出一个女孩凄厉的哀嚎,她大力的拍打着棺板,“……爹呀……娘啊……”
我听出来是那个女娃,我呼喊:“快!快救火!快打水救火啊……”
可没人应我,那老头欣慰的捋着胡子,我奔到一旁的水缸,用衣襟舀了水要往火上泼,可爹娘快步走来死命摁着我,衣襟里水全洒了,我实在没撑住又呕了一大口血便晕了过去。
4
后来,我便被送到一个远方表叔家寄养,阿娘总是偷摸过来瞧我几眼,任我怎么哭闹也不带我归家。
再后来,家里境况急转直下,大哥阿娘被仇家掳了命,阿爹又遭人暗算染了赌瘾,老宅子也被算计了去,没几年就撒手人寰。
没了靠山,表叔家自然不会养我这个吃白食的,几句话便将我扫地出门。
我这也算是遭了报应,后半辈子孤苦伶仃,到处走街串巷讨生活,若是当年阿爹阿娘晓得我落得个这番境地,不知道悔不悔。”
我听着老翁的故事入了迷,一时回不过神来,谁料老翁竟哈哈大笑起来。
他大口饮完了酒,“好了,后生,这故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实在着急赶回去磨芝麻,夜里,那女娃穿着红嫁衣问我要芝麻糖呢,哈哈哈……”
老翁笑着站起身收拾了行头,我歇了笔瞧着他的背影楞神,恍惚间看见他手上只有四个指头。
等我再追出门去想仔细看时,那老翁已消失在夜色里了。
我落寞的回了酒馆,却瞧见座旁站了个乌眉墨发的青衣男子,他正背手瞧着我刚记下来的故事,见我来了,笑道“听那老翁言,先生这可用故事换酒,那老翁走得匆忙,说得故事也没个首尾,我替他补上可好?”
我听了自然欣喜,赶快请他落座,嘱小二换副碗筷,再添新菜。
城南的石桥下,有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有次被他瞧见,便拿酒逗他,给他灌了一壶,哪料一壶酒下肚,他竟清醒了一阵,编排了几个故事,其间有这么一件,倒是和那老翁的话能对应起来。
疯癫道士说当年有个商贾找上他,求个道法期望能转转财运,近几年府上虽说吃穿不愁,却也不见横财之喜,他无计可施,便想求诸风水运转。
老道见了银两,一时财迷心窍,应下来去了他府上。
待他转到后花园处,发现古井里藏着一处泉眼,那泉眼产生源源活水,混着万般灵气,他啧啧叹奇:当初建宅之人当真慧眼,有如此宝地,何愁升官发财?
那商贾为何还说财运不佳?
他再定睛一看,原来这井中竟有一处火蟾洞,里面一公一母两只火蟾蜍,个头已如酒坛大,再过个把年头,怕是要成了精。
他思量,或许是这火蟾占了风水宝地,吸了灵气,才致宅主财路不顺。
可这火蟾如何除?这世道杀人易,杀妖难。看这火蟾目光晴明,是没害过人命的,若是肆意斩杀没个借口,怕是有违天理,对自己修行不利。
思来想去,不得良策,抬眼一看,瞧见了窝在草丛里捉蚂蚱的小娃。
那小娃面黄肌瘦,脸无福相,稀奇的是那火蟾竟不惧他,爬出井口吃他送上的蚂蚱。
他便与那商贾商量,倒是有个法子,不过这小娃要吃些苦头,甚者或有性命之忧,问他是否愿意。
那商人说那小娃不是旁人,正是自家小儿。
那老道一听懊悔口快,实在冒犯。
谁料那商贾又说小孩子夭折也是常事,回想起这小儿抓周,金银笔剑全不摸,楞楞抓着个小石捣,料想也不会成大事。何况府中大儿已长成,才学兼备,不愁后继无人。
道长暗暗咋舌,虎毒尚不食子,都道商人重利欲熏心,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次日,小儿身上就发了烂疮,商人惊叹道长好手段。
这毒是百虫僵,非那金蟾肉,解不了。
小儿被骗去擒那金蟾,本以为会费翻功夫,哪料那母蟾竟老老实实卧在井口,只是那公蟾没了身影。
火蟾为何叫火蟾,因为它身上有层透明蟾衣可遇火不着,成了道行的火蟾褪下的蟾衣更能于火中护人周全。
只是这蟾衣怕一物:黄酒。
那道长用黄酒和泥破了蟾衣,将母蟾困入泥团,只是他也好奇,为何这母蟾毫无挣扎迹象,一派安然从容赴死,心甘情愿一般,难道它真想救这小娃?道长想不通。
不过火蟾一生一对,若是一只中途亡了,另一只便郁郁寡欢不再进食,也不会撑太久。更何况那公蟾报仇也只会寻到小儿身上,他都是府里的弃子了,生或是死,只能看他自个造化。
待那小娃吃了肉,毒疮退了,老道知道大功告成,便辞了商贾飘然离去。
谁知道一年后,那商贾妻子又找上他。
那醉酒的商贾说漏了嘴,她才知道事出有因,又哭又闹,说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她小儿性命。原来她并非原配,这小儿是她唯一骨肉,若出了差错,她后半生也无倚仗。
她为此不惜掏出嫁妆,金额是当年商贾的数倍之多!
这么多,他怎能不动心?收了钱财便起身去府中与那公蟾交涉,谁知一年功夫,那公蟾已然开了灵智,可化些人形,那日更是上了小儿肉身,死意已决,想要与那小儿一同赴火,奠他亡妻。
那道长写了张辟火符藏在香囊塞到小儿衣襟里,暂压了公蟾邪性,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正发愁,听见那府中夫人嘤声哭诉,“我儿赔它一个媳妇可能作罢,何苦如此折磨小儿……”
老道士一听计上心来,他要赌一把。
没错,那大红棺材装的是给小儿新娶的妻,他这是要一命偿一命。
如他所愿,那公蟾本就修行有了灵性,实在不想伤及他人性命,竟褪下蟾衣覆了红棺,想要护女娃周全。奈何那日自焚受了伤,蟾衣早已破碎,只护得女娃一时,它本想替妻报仇,哪知又害一命,拆了鸳鸯,犯了因果。这一遭,全然废了道行,受得天谴只剩一缕残魂未消。
好巧不巧,那一缕残魂飘散不去,又回了小儿的身子。
那老道破了公蟾道行,却也知道小儿体内还有缕残魂未消,便嘱商贾将孩子送到别院寄养,以免触景生情,再落下祸端。
那商贾一一照做,再三谢了道长。那老道收了钱财也悠哉离去。
哪料几年功夫,那商贾非但没有财运亨通,竟落得个家败人亡的下场,小儿幸亏早早被送与表亲家寄养,才免了性命之灾,不过也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日子并不好过。
老道游历归来,听闻这消息实在惊愕,偷偷潜进那后花园一看,傻了眼。
园中草木皆枯,哪还有什么灵气?他不死心奔到古井,这才明白。
原来自己当年看走了眼,泉眼灵气随活水流溢,没那火蟾,如何可聚?
是火蟾居井在先,高人依井建宅在后,这一宅的风水,竟全倚仗那对火蟾!
说到底,都是贪念惹祸端呐!
“先生?先生?”
“啊?”我若大梦初醒,对面已无人。
“小二,那对面男子哪去了?你可认识?”
“他呀,本地纨绔子弟,万贯家产不留意,醉心诗书酒佳肴。名仲生,倒也洒脱,逢几日便来此饮酒,你不必寻他,过几日他便来了。”
听了此话,我也就落下心来,拾掇了故事,再三思量,名且作《火蟾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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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那夜入梦,老翁又来,身后跟着一个女娃娃,脑后扎了两个小辫,嘴巴一鼓一鼓的,似在吃什么东西。我看着有趣,问老翁,你这孙女吃的什么?老翁捋着胡子哈哈一笑,说道,这哪里是我孙女,是我媳妇,爱吃芝麻糖。
醒来的时候夜色远去,只有温灯残酒……
作者:晴空,神经质小姐姐,这个故事看的我有些心酸。小姐姐开通了知乎账号“一鹤落”,大家多多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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