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野 :脸 书

1
如果我说:有一棵树占居了我的大脑,我的凋零是它的繁华,我的寂寞是它的夜晚;而我的奔跑是它气象万千的春天。当我带着时间旅行,它的落叶是否会成为埋没我的陷阱?
一些风雨碰到我的头顶。它的枝干,像一个疲惫的信使,跑进我的心脏深处,气喘吁吁地躲避起来,像胆小的孩子一样惊慌。如果我说:有一片海占居了我的身体,我的幸福是它的波光,我荒凉的内心,是它盛大的广场。而我昨天的历史,已经是它改变多次的废墟,当我砍倒森林,要造一艘出海的大船,它的涛声,灌进了我的血管。它的盐粒,已堵住了我的眼睛;我既爱着它的黑暗,也爱着它的冷漠和疯狂;它即使把我卷入海底,用它弯曲的水花,把我砸成泡沫,我身体的夜空上,依然缀满它闪烁的星光。
如果我说:我今生百无一用,我从不被谁所占有,我只需寂寞地活着,代替一个好人的位置;我的心里,是否还应该继续保存那些草木的繁华和大海的波涛?
做一个好人,就是做一个委曲求全的人。不争不怒,不温不火,白天低眉顺眼,夜里做黑暗的仆从,像井底之蛙,没有登高怀想之梦,只有虚无的堕落之家;接受一口井的教导,遵从一片天的训练,永远不干扰别人的生活,还要经常一个人快乐地乱叫。
市井中的酒徒,剩下的身影,像哑巴一样蒸发;你千万别笑他,他剩下的尊严已经薄如蝉翼;他剩下的幸福已经味同嚼蜡;他剩下的小命,已经如同草芥,一点火星就可以点着了。
他说话的嘴变成破鼓,舌尖上的风声,夹着尘土和古木;他的籍贯,只是兜里的一张纸;他仇敌太多,他克星致命;与虎谋皮,他始终处于下风,如同失败的野兽;他一生伤痕累累、好事难成。
一头狮子在心中惊醒,另一头狮子在飞翔中被饥饿要了命。而活下去的愿望,让更多的狮子变得心黑脸皮厚;但他并不想插足其中,他借住在城市的出租房里,守着郊外最后一片废墟。
但他的心里,仍然有失败的高贵,和它们无耻的鼓噪声。苍老的人间一片血雨腥风,无力逞强的人,只能在夜里向自己示弱,并且学会安慰自己:做一个委曲求全的人,就是这个世上的好人。
2
死亡是一件无须着急之事。死亡必须符合顺生论,否则死亡必然神秘。比如史铁生在轮椅上坐着,他用车轮行走,他比别人的命运快了一半,这导致他一生眩晕。没有了史铁生的地坛  ,已经开始变得寂寞和浩荡。
比如一个钱姓农民。在公路上走着,比车轮的速度慢了一半,结果他身首异处,没有了钱云会的村庄  开始变得空洞;比如湖南的十四名学生,在汽车上坐着,比今天的速度快了十倍,结果他们一下子就冲进了未来和虚空;没有了十四个孩子的青春,他们的祖国,会不会有一段短暂的凉恐?
比如我,一个人在黑夜里散步,像傻瓜一样寂寥,有无人理会的寂静;其实没有我的人世,你们的生活,仍然布满幸福的浓荫。
死亡是一件无须着急之事。死亡总会来的。死亡如君子,让人赞颂;其实不死才是小人,令人诅咒。子在川上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在夜里说:气焰汹汹,然后小人。死亡必有其神秘征兆和原因,死亡是一件无须着急之事。
3
委顿的人,像一块旧烙铁,不闪光,不发热,让锈迹包裹全身,迷迷糊糊地活着,在沉默中臆想自己的心,咳嗽,哮喘,用肝吸怒火,用肺吐废气;在人群里塌下眼皮,在夜里缩进命运的落叶中一动不动;如果揪着头发过河,能过则过,过不去就淹死在河心,来生变成个大乌龟,仍然有欲罢不能的沉默,仍然不分昼夜,不辩是非。
不登高就没有失足之险;不走夜路就不被鬼捉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群拥挤时,就不上阳关大道;道路曲折时,偏喜绝处逢生;既像生活中的懒汉,不跟人作对,不和自己捣蛋,不奢求今天,也不遥望来生。又像云中的散仙,不拨弄风雨,也不泼洒甘霖,有时做自己的泥土,有时做自己的绿荫。
或者选一块不毛之地,用一生的时间,在梦中拔苗助长,在心里凿穿自己的阴影。有一些人在天上生活,有一些灵魂在云中漂浮;他们打开门扉向下看,他们用雷霆砸那些混乱的树顶;他们用闪电,吊死那些在树下避雨的人;用电流穿透一些人的梦境;然后他们向下伸出一双手,把那些飞舞的碎片和身影接住。
我站在田野上,一个人抬头仰望天空,我猜测那深远的石头背后,藏着谁的龙庭?我一直想证实的是:那些暗中的卷帘人,他在今天是屈从于命运,还是听命于凌辱?他为谁随时卷起了那沉重的大幕?
我们对生活如此迷恋,如此热情,又如此盲目;我们奉献身体,又绞尽脑汁,这死亡之前的生命,已经露出了衰败的面孔。另有一些问题,也是我无法解决的:比如死亡的先兆,它最先通过全副武装的人说话,还是像雷声一样突然到达?
如果在前一夜,它像老鼠一样尖叫,我已经从睡眠中把它分开。“心灵运动,看似静止,就像纺锤的尖顶”,但这并不影响更多的灵魂,在云中的生活,以及他们热情的躯体中,泄露出的冰凉夜色。
4
一条小路出现在山中,一条小路藏身于草莽;一条小路生于空间死于时间,一条小路复生于思想复死于绝望;一条小路再生于精神上的新生,一条小路再死于物质上的消亡;一条小路拒绝寻找,一条小路接引眺望;一条小路一言不发,一条小路大声喧嚷;一条小路起于脚下,一条小路断在远方。
一条小路和无名之云共用一次回忆,一条小路和整座山峰分享四季炎凉;一条小路和白天混在一起,一条小路和夜晚分在心灵两旁;一条小路属于孤独的游客,一条小路属于无形的鬼魂;一条小路是圣灵的脉管含而不露,一条小路是佛陀的笑脸隐而不藏。
一条小路勒紧的风声突然转向城市,一条小路放松的云影只徘徊在天上;一条小路用一把沙子迷住两个短命者的眼睛,一条小路把一棵草药献给路边断腿的母狼;一条小路不接入莫测之地就没有意义,一条小路失去控制是因为迷失于信仰。
一条小路有春天的柔情秋天的愁肠,一条小路也就有了命运的疑问和时间的忧伤;一条小路有它自己的光明与黑暗,一条小路有它自己的诞生与死亡。
一条小路的意志必须服从于尘土和石头,一条小路的脑子里装着荆棘中的远行者和他的脚步,一条小路的心里装着另一条小路的出生和死亡。一条小路和你看到的那条小路有所不同,一条小路和你看到的那条小路一模一样。
5
在小巷里,把一个风情万种的身影搬倒,打个鼻青脸肿,却发现她是失散多年、始终不与自己见面的女友;她现在事业有成,是白天匆忙的白领,夜晚疲惫的娼妓。
在山中野炊,发现自己的食物被野猴偷走,寻踪追赶却掉进猎人预设的陷阱,并在这受到一群同样陷入绝境的母猴的调戏,被啃得满脸猩红,一身口水;我还必须要和它们一起吱吱叫,以显得乐不可支。
在梦里与债主相遇,并被当面抽了一个嘴巴;如果抽一个嘴巴,就减少一笔债务你就抽吧;醒来却发现自己掉在地板上,脸颊依然火辣辣的。在被窝里拉屎放屁,却被母亲亲吻着屁股,并为此奉献了一顿甜言蜜语;而在酒坛里撒尿,却被父亲掷过来的夜壶,砸了个头破血流,弄得一身骚气(这坛酒怎么就没有成为十八里红呢?这该死的张艺谋!)
在白天接受一个仇人的宴请,其实是由另一个仇人的牵线搭桥,自己相当于被夹在两个仇人中间,自己竟连摆脱和红眼的机会都没有;而在晚上,我独自接受了一个影子的邀请,一个人走到郊外的公墓,去参与一群赌徒用人民币赌博,用美元砸死另一群赌徒,然后用冥币为他们召魂的游戏;天蒙蒙亮,我回到城里,发现自己和晨练的人一样,都带着一身纸灰。
那么,他们是另一群刚刚恢复了理智的赌徒吗?他们同样是白天的穷鬼、夜里的有钱人?
娼妇死于性病。烈士死于尊严。只有小人才死于不要脸。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子曰:浪子回头金不换。我说:远离苦海的人如果都是智者,那不智的人肯定都被淹死在苦海上。
毒蛇看守着宝石,让宝石在山中放光,而乞丐把宝石镶嵌在脑门上,想让自己收获天下人的赞扬。燕子的舌头被剪断,燕子的仇恨不能诉说;但一只翠鸟的爱情里,却装着大海愤怒的波涛。
而白鹤是喊着坏人的名字飞过广场的。守旧需要道德,创新不需要教养。当一个酒鬼有了怀乡病,混乱的作坊里,就成了上帝寻欢作乐的教堂。
6
那些花在高原上凋谢了。那些目光被收回,像大地上被收割的庄稼,风把它们的灵魂运走,把它们的躯壳留下;但高原的高度不减,高原依然直立在原来的地方,像梦中的星宿,闪动着一千里平坦的光华。
那些森林有犯罪的自卑,有早夭的伤感,脑袋里扭动着摇摇欲坠的悬崖。但它们心里的声音,我们是听不见的;它赴死的决心,永远超不过一棵小草,或衰败的草莽中奔跑的母鹿或一只狐狸的想法。它们有令人费解的惊慌和激情。它们和虚幻中的对手并驾齐驱。
那些沟壑里布满了猎人的陷阱和盗贼的家。而那些盗贼的后裔,散落在马背上吹着羌笛,陶醉在幸福的爱情和月光下。为此一个季节,需要挑选出一座辽代白塔;一只蚊子,需要挑选出一块甜蜜的皮肤;让持节者登临,让吸血鬼打滑,而一段湮灭的历史,必须要由深思熟虑的亡灵才能做出回答。
这是高原今天所迎送的人,这是高原今天的秩序,它可以把自己的高度保持到底,但它却不能阻止自己的忧伤,像大地上的黑影,突然从身体中升上来。一千匹骆驼穿过荒漠,饿死在它的心中。一百头狼的痛苦,恰巧又被它所传递和歌唱。而乌云所保存的鸟群,正在把它的风雨和悲伤,搬进秋天的天堂。抬头仰望之时,我说:我必须把它遗忘!当我转身的一瞬,它突然压在我的脊背上!
剪纸中的骆驼承受不了一摊口水。太阳下的骆驼,正在穿越沙漠。野兽收回叫声,蛇的脑子里跳出火苗。越聚越多的影子都是幽灵的云朵,这是我所布置的景色,我将在其中,完成一个人的生活。
我们靠命运吃饭,靠背叛熬过剩下的苦难;靠偷听来的隐私抢占别人的椅子;靠月光洗去一个人的厄运和另一个人的愁眉苦脸;靠短暂的幸福逗乐受苦的人;靠美好生活的鼓励和一台大合唱,把上万个既将饿死于废虚中的人,感动得热泪盈眶。
但我不能被你所依靠,我是一片虚无的深渊。一粒鸟粪就可以把我盖住。一摊口水就可以把我湮灭。如果在沙漠,我是一缕并不存在的轻烟;如果跟在骆驼身后,我是蛇的影子,我举着的火苗,只能被夜晚的幽灵所发现;但你永远不会看见我,我是我自己的黑暗,我是我自己虚构的深渊。
7
洗澡,擦身体,各处都擦,这结痂的薄命之乡;打肥皂,打药皂,喂给污垢砒霜。清洗黑夜里的树木,不问灰尘的去向。树叶逃走,树林哗哗作响;课桌乱动,教室一片喧嚷;但夜里的灵柩是沉默的,死人的身体冰凉。
风筝不在此时飞过天空,洪水和积雪决堤于天使的澡堂;只有梳子敲击沉睡的脑袋,梳子在脑子里飞翔。飞机与梳子相撞,梳子着火,飞机被火烈鸟带入天堂;而上帝坐在云端,像闲坐在巢中的鸟王。鸟王骑着枯枝。枯枝已死,枯枝是一团灰烬的光。
但枯枝不甘心就死,枯枝用木耳的嘴吹着口哨;而木耳是长在云彩上;云彩没有种子,它只有影子,影子如果发芽,一颗记住众多影子的心,必然庞大得像个刺猬一样;必然会伸出无数只手,紧紧抓住上帝的衣角,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样。
上帝让一滴露水从云中落下,露水穿过老鼠爱情的城堡,穿过一百年前锈死的下水道;上帝让第二滴露水落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木桶里睡着了;此时除了你看到的,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在梦中悔悟和哭泣,我在梦中拼命摔打自己的身体,像洗脱错误,像抛弃一段腐朽的树桩,但我能把另一个自己清洗干净么?
灵魂借助身体进行思考,而火焰借助大海越烧越旺。退隐山林的母鹿,仍在自己身体的疆域之中奔跑;容纳了道德和烦恼的人,心中必有不能湮灭的梦想。做你所要做的事情,懦弱的、稚气的、笨拙的……一切宁静而凶恶的品性你都要坚持;残忍的、虚伪的、专横的……一切喧嚣而理智的秩序你都要蔑视。
用哭泣庆贺新生的人,不必用羞愧对待死亡。感谢熟透的橄榄从头顶落下,感谢培育了它的树木、雨水和那个神秘的园丁;瓜熟蒂落,而秋天必须赐予大地丰收之光。
从神而来的东西都充满芳香。那来自命运的必须要由死亡做出决定;那永不复返的,除了你心灵上的阴霾,必定还有时间和肉体的重量。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神意的时代,那么来生对我们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们力量有限,但我们又深陷其中,那些事物消逝的多么快呵,包括百无一用的记忆和浮名。我们的生命被耗费得越来越少,我们时间用尽。只有雕刻家和他的雕像站在街头,他抱怨说:“我受到了伤害,你必须牢记我的创伤!”
而我们在生活中倍感伤心和忧郁。我们越来越脆弱,越来越低声下气;像我们心中始终无法公开的仁爱和善意;像我们贪乏的身体中仍然跳荡不息的果实,它始终不能与我们所信赖的自己分开,它始终是我们的雕像和它伤心的影子。
8
我是个普通人,我本身毫无价值,我因此而获得了别人不需要的浮名。我因此而被简单的痛苦和幸福所击溃;因此而免于保持思想纯洁,更多地倾向于幻觉和想象,更多地迷失于心灵。既使亲人和友爱瞬间消失,我依然在原地等着他们回心转意;既使命运摧毁了自身,并怀有敌意,我也决不会一个人转过身去;我是个缓慢而骄傲的人,我决不会先于别人的话说出之前,就说出他的本意。
我知道虫豸毁过一条船。别的虫豸还杀死了苏格拉底,而赫拉克利特,死于水肿病,涂了满身污泥,他的脑子里还跳荡着宇宙和火光。
占星家渴望正义,对一座罪恶的城市做出惩罚。他看见不义之人,因忙于生活而躲开了诅咒;一个专注于变动居住的人,通常喜欢炫耀风水;一个诡辨家热衷在白天猎取名声,在夜里吞食药片;而耍蛇的人,不得不提前感谢神灵,他很小就不由父母抚养,而被一条毒蛇保护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所以我多么幸运,我在生活中得到的机会已经够多,我始终利用了它们,并为此流下感激的泪水;我始终怀着朴实的尊严对待自己;我不因懦弱和不幸而有丝毫分神;药物可以用来治疗高血压、糖尿病和脑梗,但却没法减弱我的神秘气质和对爱情的迷恋与想象。
我没有卷入对任何一个人的冒犯,也没有落入任何人之手;我品格高贵,但半生流离动荡,我感谢神灵赐予我妻子与儿女,我因此而占有财富并满足于今天的命运,因此需要你记住我的话:从现在起,我要热爱亲人、追随神灵,直到大地上的钟声敲响。
9
鬼不聚集。鬼星散如棋子。鬼的心比夜黑,夜越黑,鬼的身影越暗如明媚。鬼,没心没肺。鬼,鬼鬼祟祟。人有其土,鬼有其穴。
鬼不来自子宫,所以鬼不要羞耻,也不要回忆。鬼从尸体出生,所以鬼既讥笑荣誉,也讥笑运气。鬼不知道享乐是什么主义。鬼也不知道惩罚是生活之需。
死亡是鬼的新生。坟墓是鬼的祖籍。爱情是鬼的蜂蜜。所以一切冰冷而芳香的美人,都行踪诡秘。海底的细沙上有沉睡之鬼。雪做的灯笼里有光焰之鬼。寂寞的舌尖上有巧簧之鬼。幸福的诺言里有虚无之鬼……
你尽管鬼话连篇吧!但鬼从来也不把你的话做为证据。鬼在乡下种地。鬼在云中织布。鬼在城里自设雷池。鬼沿在楼梯上升,鬼沿着乌云下降。鬼在命运中改头换面,直到鬼不再成其为鬼。鬼从后往前看:这招摇的世界,一片乌烟瘴气!鬼从前往后看:众生的欢愉就是鬼的欢愉!
而野兽的鬼,鸟的鬼,飞蛾的鬼,我前世的鬼,都沉溺其中,正成为它破碎的风声和泪水!
在一所空房子里读书,而不被鬼魂打扰;在一座破庙里睡觉,不被狐狸精纠缠;在一口井台上照镜子,除了看到自己,你还看到了谁?敢一个人穿过黑夜里鬼火飘荡的墓地,而不脚步凌乱,但在迷茫的生活里,我却多么需要一种心地无私的智慧和胆量。
大树不光为一个人避雨,还为另一个人乘凉;太阳普照万物,也烧瞎偷窥者的双眼;樵夫上山,渔民下海,胆怯的人都隐身于草莽;只有无知者,才敢对着空旷的大地大喊一声,而回声却像鬼魂一样紧紧地把他缠上。
一个寡妇是不能被调戏的,那亡夫的魂灵就藏身她身上;而病死的鳏夫必须被快速埋掉,他不散的幽魂和烟味,会让全村的女人心慌。只有把灯竿立在门口,才能让过路的神灵,找到歇脚的地方;一条冻僵的蛇可以被救活,但不必把它贴在胸口上;暴露在旷野中的骷髅,不要被一脚踢开,也不要向它黑洞洞的眼眶里撒尿;否则满身腥臊的无家可归者,会在梦中乞求你原谅,并要求你把他的身体清洗三遍。
福生舍亲,祸起萧墙。而收紧一颗善良的心,却需要多少温暖的力量!门里的土龙,既使把你绊倒在地,摔个鼻青脸肿,也不能用铁锹把它铲平;晴天霹雳是神明在追赶恶人,有时也会把好人误杀在闪电之下。
居住在印度深山里的巴干达人,早就知道:人只有不高声说话,才能瞒过响尾蛇和鹰的灵魂;而我生来就胆小,小时候奶奶曾告诉我:离地三尺有神灵!而我今天能平安长大,这除了我身体中固有的神秘之力,还有谁的帮助和抚养?
而在麻雀的词典里,也许从来就没有“人”这个词,有的也许是更多凶恶的猛兽,它们天天在大地上傲慢地呼喊和游荡。
区别于鸟的只是,因为它们推动着翅膀,才增加了沉重的思想。农民们按着谁的布置,在大地上四季耕耘;而老皇帝一个人躲在深山里,为子孙后代修补着漏雨的宫墙。巫师骑着一条大蛇在河流上飞行,我能看到的,只是她身后彗星一样熄灭的光芒。
所有应该出现的,都会在我的生活里留下身影;所有必须隐藏的,都在我的眼前慢慢消失;就像我自己,我的最后一次出现,也必定是在告诉你 :我也要把自己彻底隐藏!
10
敢于在雷雨里穿行的人,必有神奇之力;而半夜里的敲门者,一定是错过了命运的好时光,所以他要被怀疑和阻拦。当怀疑被提升到一定的高度,一个“同志”大行其道的时代,就成了变态者的同谋。
那么,让我们自由地生活吧,让我们开始放纵自己,让我们随地大小便,把垃圾扔到街头,把死猫烂狗扔到邻居的屋前,把纸帽子给胡思乱想的人戴上,让穷人站在一旁鼓掌;只有让富人更加为富不仁,才能让穷人产生勇气和思想。
如果不能把一个美女娶为妻子,或当成情人,就把一双破鞋挂在她的胸前,并且用墨水,把她的俏脸涂黑。让一座甜蜜的村庄,从此伤风败俗;把一座城市弄得臭气熏天;给越建越高的楼房,提供一片云彩,让凡人的生活高处不胜寒。给无处安身的乞丐,安排一片诱人的荒岗,让他夜夜从梦中爬起来,眺望衰败的家乡。
让我们自己的生活从此一团乱麻,直到有一个人突然大喝一声,跳出人群成为英雄。而我仍然因受到强人的威胁而哑口无言;给私奔的人,提供一所玻璃驿站吧,给投生的幽灵发放足够的盘缠,把流浪的孩子赶进网吧,以嫁祸虚拟的社会治安;把同性恋者集中在假日公园,让他们一边学唱红色歌曲一边偷欢;让一座寺庙,突然佛光普照,既接受一个艾滋病患者的忏悔,也允许一个失心人跪在门口泪流满面。
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或为朋友两肋插刀,或为女人插朋友两刀;而一只爱上狼的绵羊,却被推到了台前,要接受屠宰者的道德审判;一个妓女因为做了母亲,而受到良家妇女的围攻和指责,在一个好人横行的时代,永远不许信任一个坏人能变回善良。
公众的良心像冬天的河水一样流走;社会热钱疯狂地飞向股市和楼盘;只有苍老疲惫的人猿泰山,在黑暗的街头哭嚎到天亮;而花果山上的果实,都被猴王一个人享用,饿急眼的众猴,只好在暗中策动叛乱;所以动物园首先在灾难来临之前敞开大门,先放出一群饥饿的管理员,再放出密探一样警觉的狮子、老虎和大象带领的杂技团。
一个喷嚏可以验知处女。那么两个喷嚏,是否可以让一只狐狸有了道德感?虽然烈士的心不可动摇,即使屈辱万分仍然要沉默到暮年。但我忍不住要大声喊叫,虽然我的内心正在流下泪水,而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一个我在体内握手言和;另一个我在体外互相攻讦。其实我知道,此时正有一个我留在夜里做梦,而另一个我,正在写下这篇混乱的诗篇。
11
火生于石头,生于草木,也生于死灰,所以火是不凡的,是个传奇;后来的世人怎么赞美它都不过份。而焰则是火中的哲人,是火的思乡之情和涅槃之魂。焰稍高于火而略低于雷霆。是冷静中的热烈。是热烈中的美学。所以火与焰结合,是革命的真理也是瘟疫的源头。即是玄想也是恶梦。既照亮帝王的后宫,也照亮民间的屋顶。既照亮炼丹士的理想,也照亮强盗的野心。
所以它既诞生凤凰,也烧掉整个世界,同时也把自己烧成灰烬。这是一个事物的两面,所以我不相信火焰只诞生于黑暗,但它,却必定会毁灭于更大的光明。蚊子带着它飞行,既非领路的火把,也非照明的灯笼。既不敢放在头顶,也不敢提在手中。只委婉地把它置于屁股之后,然后是侥幸快于速度,然后是窃火者心里暗淡的火星和温情。
但仅此一点已经足够,它马上就飞出了蚊子弱小的王国,而成为了童话里的萤火虫(童话中的萤火虫是多么大的一束光呵,它不仅是照明,还有希望的寓义!)。
一片庞大的森林任时光游戏,任月色描绘,任野兽和猎人的后代,在它的绿荫中终生穿越,又有谁能找到它的边界?一片茂密的大森林,长在幻想之中,也许只有幻想,才能数得清它的枝干和树叶?
用它成熟的材料去建筑一座宫殿吧;用它的落叶去填平大地上的沟壑吧;我们最后的目的是放倒一片大森林,建设一片大厦(这座大厦如果命名,就叫巴别塔好么?)。
然后我们集中在大厦之上,共同唱歌跳舞,赞美人类的幸福,共同繁衍和享乐。但我们是否需要提防某个脾气暴躁之人,以免他突然翻脸,成为空中愤怒的纵火者;而我们要在天空里逃生几乎是不可能的,天空太高了,天空只承认脱胎换骨,而否定狼狈逃跑;天空只鼓励浴火飞行,而蔑视在其中大喊大叫。天空中的白云,会像森林一样胸怀宽广,而接受我们的纵身一跳吗?当我们在思想中烈焰焚身时,我们是先安慰自己脆弱的心灵,还是先浇灭身边的火苗?
一只老鼠叼着一粒炭火,向黑夜里奔跑。而我在梦中追赶一夜,依然不能追上它的身影;也许明天早晨,将会有一场冲天大火就要燃起;那么这只老鼠是在向我们传递灾难的消息吗?我丝毫不怀疑一只老鼠有撒谎的本领,我也不怀疑它献给我的火光,将在烧死一群老鼠之后,同时也会把我们人类的家园彻底烧掉。
12
平原堕落于脚趾,天空诞生于翅膀。站在山冈上痛哭的人,必是困于心中的绝望。一群人在城里横冲直撞,杀人越货,是生活所迫;一个人在夜里发呆,是因为他有了鬼魂的经历和思想。
村子太小太寂静,或许一万里以远都是它朴素的郊外;但在接近城市的地方,你须小心翼翼,一所生机勃勃的城市必有其凶险和诡计。
把童年的一切游戏弄得疯疯癫癫、尘土飞场,是为了把今天的人生也弄得更像一场混乱的游戏?
如果我跟着春天死一次,我的灵魂必定留在大地上;如果我跟着大海死一次,我的身影必定飘浮在远方。如果我不死不活久困于人间厄运,我的未来,必定沉沦于白云的沉默和乌鸦的狂想。
在一个溺水而亡的人停滞的岁月里,我正和另一个我在一起遭受生存的磨难;而一个浴火重生的人,却在时间里闲逛;而我也正因躲过了这场火灾而站在废墟旁欣喜若狂。
一段锯齿走过我的皮肤,留下一条道德格言;一支火把走过我的内心,留下一堆理想的瓦砾;而一个径直走入我灵魂的人,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谁。
对一个始终与我纠缠不清的人,我满怀歉意,因为他真实;与一个一直同我满怀敌意的影子搏斗,我始终不能取胜,我仇恨,因为它虚无。
现在我把自己放在群山之上、风口之上,与其平庸一世不如允许自己变成一块石头,既然节省就是多余,不如被大风吹到呼啸的乌云里去,一个人狂叫着滚向远方。
13
爱一个人需要费尽终生,或者爱许多人也如此。用农夫的愚蠢和铁匠的信念;用乞丐颓废的忠诚,用越来越无望的呼喊和越来越黯淡的晚景?
杀人者在月黑风高之时翻过高墙;相思者在柳月黄昏时刻,突然闯进古道长亭。当你决定一个人要老死在没用的月亮之下,你爱的人已经横穿岁月,爬上了绝望的楼顶。
这与沉默和迟到无关,这与一封长信走在途中的缓慢无关;当我敲响她的门扉,我遇到的是一阵凉风,像空洞的山谷冲出的石头,它冷飕飕地撞在我身上。
我因疼痛而眩晕,但我不能原谅自己,像原谅这些痛苦,我爱的人一团漆黑,女娲、萨福、茨娃和阿娃、杀人者科黛,还有暴露在深夜之中无家可归的萧红……她们费尽了我的猜测和失眠,费尽了我伤心的爱情。
如果我选择一处最高的山顶坐下来,我能否在白云之中的一块岩石上,认出她们的身影?或者她们因为突然与我相遇,而惊慌失措,跌落到民间哪一片贫穷的屋顶上?
在普通的生存中,我有一个山野之民最低贱的理想:大地平静,万物和谐,四季要按时奉献应有的果实;而河流要越过沙漠;出身卑微的人,都低声生活在河流两旁。月光和爱情,是一种古老的甘霖,每个夜晚它都偷偷洒在正直的人身上。
而我只习惯一种标准:既蔑视凶恶的人,也蔑视不义之财;既蔑视炫耀新衣服的人,也蔑视怒放的花朵;我们用白银打造精致的水瓢,并用它喝清水、淘泔水,并随手递给经过家门的人。
我们用黄金打造镣铐,用来惩罚生活中的恶徒,让犯罪的人和黄金白银一起,都变得耻辱和丑陋;让仓廪中装满简单的粮食。让同伴在音乐里自得其乐,让乞丐都有一份羞耻之心。让游手好闲的人越来越寂寞,让女人和孩子都坐在餐桌前尽情享受,而一群男人,要在接受一番道德训示之后,变得满脸愧色。
让一个珠光宝气的远方来客,无地自容。让有限的贫穷和俭朴成为更多村庄的美德。让一群小人去修剪无花果树,并禁止他们随意婚嫁;让一个有君主思想的人死于乱棍之下。让一个有奴仆之心的人,心宽体胖,大权在握;而我们将始终听命于他,终生在他一个人的幻想之中,心甘情愿地低头生活。
而我必须要在你们之中,生存得更低一些,以便我更快地,抱着自己的小命,滚过别人幸福的生活。
14
好姑娘在河之洲。好姑娘在《诗经》的旷野上站立。好姑娘在一片虚无的镜子里梳头。好姑娘蓬头垢面。好姑娘有血有肉。好姑娘一团漆黑。好姑娘艾叶插在鬓角。好姑娘霓裳羽衣。好姑娘心细如发。好姑娘心如撞鹿。好姑娘需要一座青山,盛放青春的绿荫,眺望梦中的明月;好姑娘需要一条河水,洗涤腋窝的污垢、爱情的泪水;好姑娘需要一弯虹桥,在高处拥抱在白云里痛哭。
好姑娘需要好好睡一觉,像一条冬眠中,不再善于思考的毒蛇。好姑娘在风声里朗颂,在灯影中弹琴。好姑娘挑着石头上山,冒充幸福的铁姑娘。好姑娘提着渔蓝下河,扮演幻觉的天鹅。好姑娘化为牡丹枉凝眉,好姑娘变成蝴蝶双双飞。好姑娘骚动的乳房白鸽一样咕咕叫。好姑娘远处的心事吊死在夜晚的高墙上。好姑娘是草堂前的糠糟之妻、后花园里的女妖,绣楼上的暴君。好姑娘对着流水出神,对着火焰发呆,对着春天破罐子破摔。
万籁俱寂的夜晚,如果我模仿一次约会,我遇到的好姑娘是被谁惹恼的伤心人?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像一片愤怒的冰块闪闪发光。好姑娘在童谣中恋爱,在花荫中生出另一个露珠般透明的小美人;好姑娘在报废的春天长大,在颓唐的秋天衰老,在漫长的失眠中长成多愁善感的李清照。
从白天到夜晚,从青春到暮年,好姑娘像鬼魂一样痛苦,像母狼一样嚎叫。好姑娘眼睁睁看着她生下的小美人,在尘世滚了一身泥土,看着她像林黛玉一样无助,像潘金莲一样风骚,像娶亲的老鼠一样,在喇叭声中被推上花轿。
好姑娘一个人落花流水,一个人喝酒大笑。在命运的迷宫里,好姑娘瘦如黄花,音信全无;好姑娘自知生于诗歌和赞美是对的。好姑娘自知死于月光和堕落也是对的。但我无法区分我的色欲、爱情和赞美,当我说:“我的好姑娘啊”,话音未落,好姑娘已经在我的悲叹中转世投胎,已经从这个洞房进了那个洞房,已经从这个火坑跳入了另一个火坑。
15
我梦见我是一只巨大的蚂蚁,在晚风中呼喊着黑夜的名字、同伴的名字、苍蝇和食物的名字。乡村已经被星光遮住。城市一片灯火通明;近处乌黑,远处需要幻想才能看清它巨大的屋顶;电视剧已经进入高潮,而街头垃圾正在发酵中冒出热气;它的后边,是一座有四百五十年历史的皇宫。
而隐藏在皇宫后墙的窃贼,正在越过高墙,向散居在四面八方的贫民移动;他的身影之后,跟着无数哭泣的幽灵,这一切都是无声的啊;蚂蚁的嘴里嚼着铁,铁在冒着火星。月亮苍白,头皮发麻。一颗蚂蚁的心不能承受沸腾的夜晚。一群蚂蚁的心是否能够移走时间死亡的青春?
我从小就知道,它们喜欢把家建在黑暗之中;它们通过长长的巷道,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行走,有夜行人的精确和个性;它们在暗中触摸、拥抱、做爱,互相赠送粮食,或往仇人身上涂抹酸涩的唾液,留下追踪战争和收获私情的痕迹。
在更多的时间里,它们紧紧地约束自己,以便使自己更快地混入一个悠闲的群体之中。其实它们更多的时候是睡眼惺忪,跌跌撞撞,这表明对于命运的思考,它们依然是迷茫的,依然需要继续劳动和奔波,虽然命运依然不知所终。
16
荷马已经转世为阿炳,还是一个乡下普通的瞎子,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瞎子远离人群之后,他的嘴里还依然在说着什么预言?这不曾被听到的话语,已经成为天空下,被到处传颂的箴言。
荷马登上高处的奥林匹斯山;阿炳从郊外回到城市的夜晚。而更多的瞎子,却走向深夜黑暗的讲坛。瞎子的心里有一个巨大的宴会厅,他在这里遇见了更多的瞎子。同时又格外着迷他们狂热的呼喊,他发现自己像个伟人一样,被他们抬出了时间的深渊。
他的话语不再是一种需要,而他的瞎眼却被成千上万的手指所触摸;他的心被描述得霞光灿烂,他的屁股在没有找到座位之前就已经枯干;他的双脚却步步生莲。
一个瞎子的传奇被扩大了,这是一个世界的奇观,但责任不在瞎子。一个戴墨镜的人在他的身后,比瞎子更清楚了一双手比一双眼睛赋有魔力的现实,其实他只离自己近些,而离瞎子则更远。
我一直奇怪瞎子的听觉和记忆之力,当他侧身倾听,你不要打扰,他听见了楼外的风雨,森林中神秘的轻烟,狐狸的芳踪,寡妇深夜里的喘息,以及腐烂在他自己心头的空间和时间。这些都将被他自己深深的记住,并在一个人独处房中之时说出来,使梁上的燕子跌落下来,使暗中的幽灵露出奇怪的笑声。瞎子有狗的警觉,有倒霉者的苦瓜脸,有纤巧的手艺和粗糙的心愿。
但命运给他的机会太少,有人一直在他的面前大喊“瞎子,瞎子!”。瞎子的视野被一团光明,挤压的宛如魔方里的猛兽,瞎子把自己撕扯得衣衫褴褛,像个狡猾的裸奔者,光着身子站在辽阔的黑暗中间,站在莫名其妙的未来和现实之间。瞎子看见了荷马的身影。瞎子看见了自己飞翔的翅膀。瞎子看到的地方,为一切心明眼亮的人所无法看见。
17
流浪汉偶尔把脸洗净一次,说明他仍然怀有一颗羞耻之心。女杀人犯,在狱中为男朋友点歌,说明她僵死的身体中,仍有一颗不息的芳心。死在东方的人,又同时被西方的人所接引,这说明地球是圆的。白天走失的人,又突然在夜晚被遇见,这说明幻想是方的。
而我在今天生活,并不说明我不会死于明天,但明天一定是神秘而未知的,生或死都可能在同一天出现。而眼下的生活多么含混和零乱,我依旧不能找到左右命运的人,依旧不能造访他的府邸或与他攀谈一晚。
圣人顶风拉屎撒尿,那是圣人在阐释智慧;而我随风漂泊,并被风驱散,这只关系凡人的简单生死,与圣人无关;突然有人打了一个喷嚏,我身体中一个傻瓜的睡眠就被打乱,同时,它也打断了我梦中甜蜜而幽暗的明天。
关于自己的命运,你不能向陌生人倾诉,也不能与熟人结盟,更不能向朋友泄漏;你只能把自己当成邪恶的人,深更半夜向幽灵打听。常识告诉我们,幽灵因无所不在而耳聪目明。他们多住在高处,而幽灵紧跟在鸟群身后,这来自高处的关切,粉碎了我们最后的一点虚荣,撕碎了我们最后的退路,这让我们尝到了命运所给出的全部苦头。
伊壁鸠鲁因幻想精神的安宁,而使自己百病缠身,这说明一种快乐需要对另一种快乐,付出代价和敬畏之心;快乐因此是稀有的,如同金属,它需要深思、爱慕和小心翼翼。春夏秋冬是大地的四季。喜怒哀乐是身体中的四季。
大地厚德以载万物。人心光明以运送时序。而我的不能承受之重,需要在一个墙角卸下,像逃学时掷掉书包,像情窦初开闻到少女的香气,终于敢在无人之处深深呼出一口气。
时光驱赶着森林和田野,连同大地上伤心的青春和薄暮,也被驱赶;连同窗前的灯光和墓地的纸灰,也一起被翻动;这个时候,一个偏执的人如果会心一笑,你就需要警惕;如果一条狗跟着你冲出村口,扑向野外,你必须小心它身后紧跟着的黑影;它会无声地把你绊倒在地,并且附在耳畔小声警告你:“小心生活,不许轻举妄动!”
此时你听到街头有人喊:“谁动了我的蛋糕,谁动了我的奶酪”,四周沉寂,没人站出来承认自己是窃贼,去冒丢脸的风险,突然一个女人尖叫:“谁摸了我的屁股,谁摸了我的脸”,我看见一群人同时都收回了双手,突然都涨红了脸。
只有我自己悠哉悠哉走过街头,心里像个愚蠢的夫子一样轻松坦然。拥有道德和秩序会让我们生活快乐,聚会、唱歌、跳舞、流浪或私奔;地狱绝不会从梦中升上地面,天堂也绝不会轻易降落人间。
天堂只挂在高处,供神仙和妖精们享用,天堂是叛逆者的仓廪,那里藏着仙女、蘑菇云和冰;因此我从不对它有什么奢望,我只求在人间简单生活,生儿育女;伸手够到树枝,俯身摸到脚踝,身有御寒衣,家有隔夜粮,妻子色未衰,儿女忽成行。
因此我喜欢明哲保身,从不去做飞蛾扑火的勾当,那样的赌注太大了,我对自己的自私心常常小声批评。我对自己的自利心常常暗中欣赏。一个人寂寞和绝望的旅途,不能阻止另一个人同样的寂寞和绝望。
厨房里跑水可以不必在意。但大洪水如果淹过了七天,就是上帝有意要毁灭你。你既使在此时高举佛龛,灾难也不会放过你。坐在心中的礁石上,你看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像个肿胀的气球,它就要炸开,它迎面碰上的也许是冰山,也许是刀光。
你抱着《圣经》,抱着《古兰经》,抱着《塔木德》,你抱着《易经》,抱着《道德经》,《金刚经》,都无法躲开这血光之灾。命运在丧失方向的同时,就只剩下了唯一的方向,要么就彻底毁掉,像它轰轰烈烈的诞生一样。
18
我从不对我周围的生活,表达关切,我希望安静。我希望我的朋友和邻居,也如此肃静。我不与你谈论理由。邻居在隔壁大声朗诵,像枫林中一对燃烧的少男少女,心情一点一点膨胀。
这是两个浪漫而又煽情的人。邻居在隔壁低声做爱,像落进陷阱里的豹子,发出一阵一阵的吼叫,这是一对热爱生活的人。邻居在隔壁轻声咳嗽,断断续续,像在密谋传播感冒、非典或H1N1,让我心中产生一阵恐惧。
邻居在隔壁窃窃私语,像蹑手蹑脚的病猫,或胆怯的小偷,充满诡异、戒备和危险。而在楼下突然遇到女主人赏赐的一个笑脸,我就激动地连声感谢芳邻甜蜜的爱心。而在楼梯拐角,突然遭遇男主人的横眉立目,我就心里沁凉,一劲痛恨恶邻的丑陋嘴脸,以及他的小人心理。而遇到他们突然放出来的饿狗,我只好赶紧冲回家门,躲在门后小声咒骂:这两个混蛋!
有时邻居家几天无声无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就想:他们哪去了?是否遭遇了什么不测:离异、车祸、绑架或被谋杀;或者女主人一个人负气出走?不知要被哪个傻瓜捡去了便宜。
从此,每次进门之前,我都要突然回头,试图发现什么,或闻到空气中熟悉的味道,期待他们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兄弟阋于墙,而邻居是离我血缘最远的外人,但他们却与我的生活很近;他们是我的旁观者、参与者、泄密者;是我内心的窥伺者和疼痛的传播者。
我天天把他们堵在门外,而他们似乎又可以随时闯进我的心里来。他们是我白天的朋友。他们是我梦中的情敌。而我就生活在他们对面,我的心里始终是一片混乱、迷惑和忧心忡忡;而这种威胁却是持久和真实的;我终究不能描述他们。我的隔壁住着A,再隔壁住着B,再隔壁住着C。再隔壁住着——遥远的夜晚和白日……我知道它们的喧嚣和无声,都是一种故意,而我,也是故意的。
19
又聋又哑的人多么可怕,又聋又哑的人只属于一副娘胎。又聋又哑的人一跳出娘胎,这世界就开始变得又聋又哑。
又聋又哑的人看清了全部的生活秘密,但又聋又哑的人却不说一句话。阿基米德常常一叶障目,所以被罗马士兵杀死在花荫之下。虽然犬儒主义者聪明绝顶,却喜欢坐着木盒,像狗一样在垃圾堆旁装聋作哑;能听见天籁之音的人,必须首先疯狂失聪;不能坚守幽灵隐秘的人,必须变成生活的哑巴。
又聋又哑的人被谁暗中指使,他们看到这一切,开始心中有数眼里有话;又聋又哑的人,有炼金士的手,有菩萨的心肠和笑脸。有狐狸的柔情和灵猫的智慧。有大象傲慢的霸主之心——大象虽然愚蠢,但它从不为自己建设一个家,它一定要终老于一个神秘之地,那里虽然恶臭却埋满了高贵的象牙,但它在临死之前,必须要将自己的痕迹打扫干净,并把一切入侵者推下悬崖。
双耳失聪是为了听到高处的人在说话;紧闭双唇是为了让一个腐烂在心里秘密生根发芽。但我依然不敢与聋哑人为友,偶尔遭遇或踩到他们的脚,我会反复道歉,直到他们宽厚地一笑;如果他仍然是一脸幽怨的神色,天啊,这多么可怕!面对一个沉默的对手,首先我会惊慌失据的。
一个安详的早晨多么干净。如果雾未散,而零星的几个人,必须在公园里慢跑;鹿苑里的饲养员在沉睡。那些热恋的人,并不需要早起。而远行者尚未进入旅程,只有老态龙钟的人,方能站在此时的胡同口。
鸽子突然在路面上冲起来,它们带着裸奔的人,和许多隐身的影子,一起向前飞。一个孩子发出惊叫,因为他看见了什么?一个母亲捂住了眼睛,是因为她什么也不想看到?
而这并不使我感到难堪和迷惑,我难为情的只是:一个扫地的工人正在当街撒尿!而他对面的一座大厦,却突然变成了一件闪亮的内裤,整个城市都罩在它的光环里,而我正站在它空荡荡的中部。
但我什么也不能说,我是一个又聋又哑的人。
20
霸王是美女们的梦中情人。霸王是奶油小生的死敌。霸王的头颅摆在乌江边,为八千个不散的江东冤魄所簇拥。为虞姬所亲吻。为楚歌所打动,为壮士所哭泣。
霸王不知道自己已经改变了容颜。霸王依旧骑着被砍掉脑袋的乌骓马,在大地上飞行。霸王哪都不去,霸王知道一条江水的荣誉和耻辱。霸王知道一个男人必须为一个女人所占有。霸王只对虞姬跪拜,只对宝剑高歌,只对来世奉上英雄的不死之心。而虞姬从此拒绝死亡,也拒绝转生,拒绝化淡妆说闲话,拒绝一个人在小镇上无聊地游荡,和在夜晚碰见另一个男人的非份之想。
虞姬听见马蹄声就响在山岗上,于是她就冲上山岗,她看见远处的月光下,黑的更黑,白的更白,两个博弈的人,被摔倒在云彩上。两条蛇在嘶咬。两双手在撕扯。两个身体互相把对手撞翻。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一个女人的泪水,只能使两个男人稍微休息一会;而一个女人的冷笑,却让路灯下两个对弈的人,死于肝肠寸断和苦思冥想。
得到玫瑰花的人,死于花荫;得到玫瑰刺的人,收获一颗又痛又痒的心。驾着鹰出巡的猎户,坐在山中吃肉;带着乌鸦散步的人,弄了一身臭屎。
大树下的避雨者,嘲笑着雨幕里无处躲藏的人群,但他必须有不怕被雷劈死的决心。一个有恐高症的人,除了拒绝爬山上房,还必须在低处学会弯腰,在梦里自愿生活于陷阱,
富翁在白天挣工分、偷粮食、搞破鞋,并被魔鬼追赶;富翁在今天赈灾、献血,资助女大学生并为怪兽热捧;一个旧书生,幻想点石成金肯定是黄粱一梦。
而一个土财主把金子藏进石头,肯定是对别人怀有诚心。而我从来就对自己没有信心,因为上帝一直偏向智者,并用棍子把一个白痴的脑子搅浑;现在我明白了:我是个既需要棍子,也需要脑子的人。我必须借用上帝之手,一棍子把我自己打晕。
21
你们关注玫瑰,而我要细想她开花的结局;你们赞美秋天的品质,而我受到了她神秘光束的照耀;光明扩大了视野,幸福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一个陌生人在我耳边窃窃私语,他最终要说出什么秘密?
我在夜晚可以挽回许多想法,但幽灵的思想我无法控制。雪是大地的衣裙,像皇帝新装,马上就会有人指出它的虚伪。春天是道德的面具,被时间拖垮的人会把它一拳打碎。
而我一个人来到广场,被一群游客突然扒光衣服;但我的母亲是这方面的先知,她似乎早有这次准备,但她没有在我脊背刺上“精忠报国”,她只写下了一句丑陋的话:“耻辱者需要回忆”,她这是什么寓意?难道我只是她苦闷生活的玩具?
如果你想让子弹飞起来,我是你移动的靶子;如果你想不重复任何回声,我是你沉默的嘴唇;如果你有不朽的愿望,我是你身体里的存在主义;尽管这只是一个形容词,但没人能摸到它逻辑的真髓。
如果你想让衣服代替那些庸人飞翔,而身体留在时光里。我会超过众多的旅行者,拼命赶到命运里去。但如果是一个盲人和另一个盲人在跑接力,像残疾人运动会,鼓掌喝彩的人,都应该被关进笼子,难道我们非得让一只虎大王欺负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
当我在深夜里一个人哈哈大笑,但却没有人能听见我的笑声。我像个幻影站在你们身后。我是一个你们从不理会的人。
不管高人俗人,都是肉体中的欲望男女;即使你假装反感自己,那也没办法。生活中虚伪的阶级,是阴谋家给定的调。但一个人的内心是真实的,你尽管为自己脸红和骄傲吧!心里着火,身体冒烟,何必藏着掖着,人活得多假啊,明明有相互交媾之意,却偏要绕着弯地赞美鲜花、月亮和流水?并且用山盟海誓掩盖脱衣服的真相,还发明了诗歌这种无耻的调情形式。
对着大地朗诵诗篇,对着天空种植玫瑰。其实只是一个冲刺就能完成的事情,何必非要许诺天长地久?我们为什么不让子弹飞起来,让性飞起来,让寂静的身体变成欢乐的山谷?
上帝造人,本就说明了他的吊诡之意。“食色性也”,除了吃饭和做爱,难道人生还有其它乐趣?其实能把这两件事做好,就算是完美地跑完了百年人生的接力。那些提前死于流氓和破鞋的罪人,已经是人性中最明亮的部分,他们身体里潜藏的奸计,不幸被人识破,就成了维护性秩序的牺牲品?
像一盘死棋,只有过河的卒子,没有送死的大王。大王要留下来,去宠爱后宫三千弱女,哪里会想到民间的饥渴?隐藏在灯红酒绿中的人群,操持的只是皮肉生意,他们的交易,和性爱根本不能同日而语。那些在歌谣中偷窥,在高粱地里发抖,在墓碑上生出翅膀,一边飞一边交媾的身子,歪歪斜斜地飞过了。
我们的头顶和一万卷道德之书,这些人性中黑暗的悖论,所幸它们被嬴政烧去了其中的大部分。否则我们命如箭簇,也无法在飞越中把它一下子穿透。
如果爱情不是骗局,而是捆绑男女的借口,或替大自然复制生命的阴谋诡计呢?这多么恐惧。而你突然被生在今天,是不是要来完成另一场百年长跑?
如果我们从小就在课堂上,大声朗诵《素女经》《肉蒲团》《呻吟语》和《金瓶梅》,并且把《论语》《中庸》和《道德经》这类废话之书,垫在屁股底下。我们只顽强地坚守自己的真理:爱是替天行道,恨是自我清除。
每个人都有拒绝伟大理想的自由。也有享受狭隘幸福的权力。在浩荡的人生之中,我们都是大自然派出的短命义工。爱、做爱或流氓成性,都是应有的自然之美。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尼说:性爱是大自然的圈套和本能。我深以为然,并且在每一个日夜,都有欲罢不能之苦。
22
春天来了,春天像我盲目的愿望,四处漫延着不安的生机。大地一片碧绿,像悔青的肠子,盘桓在我虚幻的胸膛里。而寂静的田野,却像空旷的教堂,如果上帝不在此时降下他的哄骗和安慰,我脆弱的泪水将对着谁流淌?
那么多的河床,都在回忆流水。那么多的孩子,都在抱怨无家可归。那么多好女人,都被爱情剩下了,但并没有人耻笑她们的欢声笑语。
如果你挽留了我的爱,一片不断掀起幻想的月光,能否成为我春天短暂的婚床?夜晚的另一株树,将把一个伤心的诗人紧紧抱住,寂寥的流星险些成了他要命的绳索。还有那生活里最后一个失意的人,他正带着神秘的爱情,一个人坐在高高的燕山上。
鸟的叫声熄灭了,神灵的秘密被安置在人群之中。繁荣的人生难以被人洞悉;衰败的命运,却值得每一个人原谅。“而顺应季节长出的每一片叶子”,都充满了伟大的心灵和理想。
如果大地还允许我藏下一个人的隐私,那就让春天赐给我一片无人的山岗吧,让我变成风中的一只纸老虎,拼命地在她的怀里奔跑、大喊,像一匹真实的野兽一样,吐尽自己身体中的委屈和忧伤。
哪怕嚎叫到吐血也不管了,然后在岩石上狠狠地摔碎自己,让命运的碎片,像无用的荻花一样,飘向远方。春天啊,即使你用悬崖阻止了我的奔跑,也不要让我死在猎人愚蠢的心里和陷阱辽阔的手上。
23
我身体里有一所监狱,我是我自己的囚徒。当哈姆雷特在命运里发出神咒:“整个世界就是一所大监狱!”,我的心灵已经提前丧失了秩序。此时我不再相信他的信誓旦旦“上帝呵,就是把我关在一枚胡桃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做拥有无限空间的君主”。
而我的身体已经不能承载我的历史,何况我还要忍受耻辱,不断检讨自己混乱的心灵。当你借助别人的光亮,继续温暖生活之时,你当然无须了解虚假的道德,也不需要懂得徒然的仇恨,其实你不应轻视了一个人狭隘的梦想和自由,也不要忽略了一个人流露的悲伤和忧愁。
“世界上所有的水都会重逢”,只有人类的命运各不相同,“每一条道路都会引领流浪者回家”,而所有河流的盘桓,都遵循了既定的阴影和两岸;像一个沉默的死者从不会原谅喧嚣的生者,而伟大的暴力却必须掀翻天下那些迷途的浑蛋。有多少诗歌中的小女人天天沉醉于肤浅的爱情,就有多少疼痛的母亲担忧着不幸的春天。
“我喜爱这生活和其中漫无目的的漂泊”。或者我可以到达永久,但整个燕山南坡的春风,却比北坡来得缓慢,像我的左耳总是最先隐匿了右耳应当听到的话语。我现在写到的诗歌,不是那些甜腻腻的人所喜爱的,他必须是一双失去了幸福感的手,突然在沉默中抓住自己,然后叫喊出来的人,才能产生欢快的偏见。
我需要的读者仅是:寂寞、冰冷、沉思,有一个人无限的欢乐和咄咄逼人的黑暗。当我一个人来到春天的山顶,仅仅和他相遇,我们浑身颤抖,相拥无言。像两个刚刚出狱的人,从身体里取出一块冰,在春天结束之前,把它立在山崖上,让它照见我们颓废的身影和疲乏的笑脸。
幸福的人在聚集,恋爱的人在幻想。离开家门的人,正走在远离红尘的路上。炊烟稀疏的山村已经断水,绝望的母亲,在梦中起飞。渐渐长大的女孩,自比明亮的珍珠,正在尘埃里擦亮眼睛,不知道哪一阵春风,会吹开她甜蜜的心灵。
天空埋入阴云,海水已经脏污,自溺的蓝鲨和海豚,把自己的尸体悄悄送到岸上。还有什么是被幸福排挤的吗?大地的震荡,已经漫过了心灵的长堤;一片乌云从空中亮出刀子,胁迫另一片乌云,在头顶上发出闪电和火光。
幸好麻木的人在增多,幸好我在减少自己的思索。而幸福的人从来不把我当成盟友,我借助别人的幸福生活,两耳不闻窗外事,消磨着一个人时间中的快乐。现在海底波涛聚起,琴声已绝,我不止一次地泪眼模糊,想到寂静处的温暖,真的无言以对。
新生的草木,或者是谁转世的姻缘?逝去的人,像疲惫的桃花对红尘的厌倦;而急促的凋谢是不留痕迹的,像一群孩子走在波浪上,没有人能从他们的脚印里,辩认出大海的宿怨。
我坚持仰起笑脸,大声向窗外的行人问侯:亲爱的,你还好吗?我已经学会郊外送行和在路边相拥而泣,做一个软弱的人,在心里也立上一座断肠的长亭和伤心的屋檐。
我知道,此刻的父亲,正坐在虚空;而母亲的身影,已被田野上的油菜花,涂抹的金光闪闪;像楼上楼下的两只鸽子,他们心中憔悴,却彼此一生遥望;而我多么愿意在此时,飞越春风,在燕山深处,围着一片刚刚苏醒的土地,用翅膀礼拜我幸福的一天,并且,从不把我短暂和虚无的未来揭穿。
24
我要变成企鹅、狗熊,和它们荒诞的孩子,在光秃秃的河流两岸或树林里,
用漆黑的雪山,移走整条峡谷里的繁星;我要用浑浊的田野,装走它们的身影,
如果它们突然上升为一把竖琴,或向我抛出一张兽皮,像金蝉蜕壳那样,我仍然不相信它们是刚刚逃离了险境。
春天危机四伏,脆弱的大地像一面铜镜,它照见的亡人还未变冷,云朵在街头雾霾一样低垂;它遇到的人,都面目诡异,此时城市之上,还不能形成寂静的天空。
放生的鱼,又重新回到渔夫手上;森林里回旋着鼓乐之声,而探出头来的,都是雪亮的锯斧。燕子正穿过雨水,向千里之外飞行,残雪掩护了村落和墓碑,也掩护了月光在高原和沟壑之间的流动。
老虎、豹子、狼豺和忧伤的麋鹿,带走了躲在柴门下那只羞涩的土狗;它们忙着发情,正陶醉于四处寻找朋友;而我在远处,只艳羡它们绚烂的斑纹;在南方剥着竹笋的人,嫌我姗姗来迟;而在北方的冰层下,取出林蛙油脂的人,正在山坡上变成四处跳跃的蟾蜍,此时即便我噤声,也不能阻止它们纷纷落入沸水。
我的女邻居坐在窗口大声唱歌,她多么嚣张;我能听懂的那些歌词里,藏着
叫春的猫,和海豚交媾之后的悔恨之音;还有嬉笑的少女中,面孔闪烁的狐狸;慌乱的女人们仿佛都中了魔,但只有鬼迷心窍的河流,才敢在悬崖上向天空里纵身。
热闹的大地巨石翻滚,它们的身体里埋着络绎不绝炼铀的人群,此时即使是一轮荒凉的明月,也不能激发他们对命运的担忧。而一座放光的古塔突然来到纸上,它撇开了衰落的山水和法术高强的僧侣,像蝴蝶一样飞舞;压在塔下的人都露出了头顶,他们像幽暗的经卷一样深邃、疲惫、彬彬有礼。
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到郊外去踏春吧。让我们一起接回萌芽的青草,像迎回静悄悄的取经人、冤狱里解放的人、病房中苏醒的人……此时只有通灵者,才会按着良心说——“只有服从春天的人,才能服从因果和自己”。

作者简介

北野,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承德人。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十月》《青年文学》《民族文学》《散文》等发表诗歌、散文、评论等。出版诗集《普通的幸福》《身体史》《分身术》《读唇术》《燕山上》《我的北国》等多部。获“孙犁文学奖”等各级奖励,作品收入多种选本及译为英、法、俄、日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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