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上的救赎 孙恂传记(45)——把活着当作事业

  中残联协会处郝尔康处长来通知协会主席会议,见我病重卧床不能起,呼吸困难,建议我去医院。他悄悄叮嘱小芝,夜里我可能睡过去,不要害怕,随时给他电话。已三天不能大便,用开塞露,服果导仍不能下。小芝见我痛苦,说:看来得我上了。她拿一条丝巾蒙住嘴,跪床上,用一把小勺,一点一点地抠,掏出一粒一粒干干的小球。难为这孩子这般尽心。夜,心跳急速,心率达一分钟一百三十次,一阵阵大汗如雨。小芝陪在床前,惊慌失措,除了给我吸氧,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我说,别怕,夜里有事你就挂电话120,讲清病名,地址就好。熬到早晨,症状仍不减。给西城区残联挂电话,焦副理事长来,电话120急救车送北大医院。进抢救室,诊断为心肺危症,上监护器、氧气,输液。

  中国残联、北京市残联、西城区残联、丰盛街道残联以及居委会领导都来看望,残联同志总喜欢引用朴方关于我是国宝的话:你是国宝,老大姐,该住院时一定要住院,费用问题,相信国家、残联会帮助解决。这次住院,花费上万,市、区二级残联给分担了,还送来一个大氧气瓶,丰盛残联出资请了个计时工,每天来陪护五小时,换小芝回家休息。小芝不放心,怕睡过时,每天回家洗澡、做菜,又匆匆赶来。头几天乘的士往返,每天来去二十元,她心疼。后来改乘公交,两头都得走半站路,花的时间更多。

  这一年的生日竟是在医院过的。居委会、街道、残联、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残疾人之友以及同学、残友们都来了,她们扶我坐起,用红头火柴点燃红色蜡烛,每人手持一支烛站在床前,合唱《祝你生日快乐》。小芝的眼睛在烛光中泪光闪闪。

  我的心中已是一片汪洋。六十岁,扛不过去了吗?王淑娟带来一沓听众来信,我让小芝读几封代我回了信,其他仍搁在床头。昨日,台北曹氏基金会曹仲植董事长的侄儿送来鲜花和电子血压计,希望我写曹仲植捐助残疾人轮椅的功德,我也无力写了。泪水流淌,一片苍凉。

  我对老同学说,我觉得这一关过不去了。

  自由握着我的手说,我们应该对死亡抱一种豁达的态度,有生就有死,人人都是这个归宿。我觉得,应在自己头脑非常清楚的时候,提前把自己身后事向亲人们做些嘱托。我已经想好了几点:

  第一,在我最后的日子里,我要对我的身体状况有知情权,将真实情况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怎么处理我自己。不要挽救无意义、无价值的生命,不要增加我的痛苦。人人都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但走的时候,我希望安静地、尊严地、悄悄地走。

  第二,我走后不要通知亲友,不要遗体告别,不要开追悼会。我从来不愿意参加别人的追悼会,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也更不能因为我而给别人带来任何的伤感。待一切都处理好了以后再通知亲友。

  第三,不捐献遗体,不留骨灰,随意撒在什么地方都行。

  老边说,我也不要追悼会,不留骨灰。

  排骨说,我愿意捐献遗体,为医学做最后一点贡献。

  能够一同心平气和地谈论死亡的,惟老同学矣。纠结的心释然。我是不是也能够捐献遗体作重症肌无力研究?

  小二说,你还没到那份上呢。等你出院后我请老中医陆广莘大夫来给你调理调理。

  

  陆老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中医研究院资深研究员,基础理论研究所专家咨询委主任,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专家咨询委员,全国政协委员。他身材伟岸,面色红润,神色活泼,语言风趣。

  你猜猜我多大年龄?

  六十五?

  七十五岁。他手指比划着。一边把脉观舌问诊,一边说:外强中干。人的贡献不在于写几本书,干多少事,能活着本身就是榜样,鼓舞别人。你大病坚持四十年,西药减至这么少,三分之一粒,很了不起,向你学习。

  现在成了无用之人。

  不可多愁善感,我曾经肝硬化,拒绝穿刺,已二十年了。带病不见得不长寿,旧碗小心爱惜可久用,新碗不在乎就摔碎了。我为什么年轻,因为“傻小子过年,尽想好事儿”。每天吃三四个鸡蛋,卵磷脂充足,所以这么聪明。

  我现在健忘,是不是会痴呆呀。

  痴呆好。

  别人受累。

  你管别人干嘛。他说着开出药方,你的身体主要是超支。省着用,细水长流。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汤药每周一二剂,加味逍遥丸,补中益气丸,两种丸药“弹钢琴”每天交替服,每天一支生脉饮。要长时间坚持,不要见好些了就停药。

  我问:肌无力方面要注意什么?

  不要专注肌无力,应关注心血管病。

  血压高,要服什么降压药?

  血压170没关系。不要把血压当敌人,是心脏为满足身体需要在努力工作。久病、大龄、细胞功能下降,不要再吃降压药降低功能,应扶持,服生脉饮最好。自己熬更省钱,麦冬50克、五味子30克、西洋参30克,熬水装暖瓶,喝10天。血压高了按内关降压。

  谢谢陆大夫!

  好好保养身体,等你八十岁,我九十五岁,我们再见面。他乐呵呵地说。

  我还能再活二十年?!还能做好些事啊!经由自我康复,我虽然已多活了几十年,但我就是没活够,我还要活着。市、区残联来商谈我的医疗保障问题,曾建议我办孤老户,可以享受医疗和生活护理,可以住老年公寓,相当于三星级宾馆条件,有无障碍,室内有氧气。从心理上还难以接受孤老供养,我觉着自己还年轻,仍想做事,还有许多事要做。我仍要争取全国自强模范应有的待遇,这是为了权利,为了平等,为了尊严。还要建议残联,为重度残疾人办医疗保险,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

  给政府热线打电话,希望给低保老人、重度残疾人增加护理费。

  电话转到民政,回复:你可以去敬老院。

  我说:去那里就无法工作了。

  对方吃惊,重病怎么工作?!

  

  白岩松主持的中央电视台“新闻会客厅”邀请我做一期访谈。几十级台阶四位壮小伙子抬上我的轮椅,大厅阴森,采访台大灯炽照,乳白沙发灰色靠垫。给我化了淡妆,坐沙发上。小白穿绿色T恤,我穿白衫紫外衣。小白一改过去的严肃,微笑聊天儿,开场白: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事业。比如,我是做电视的,我会把新闻,把电视当成自己的职业,有的人可能是生产电视机的,也有的人,登山可能是他的事业。但是今天,我们要和大家一起认识的这位大姐,活着是她非常重要的一个事业,这个事业,也被她演绎得非常精彩和辉煌。我听了为之一震,活着是我的事业,他是这么理解的。岂不是吗?我多么渴望活着,活着本身就让人感动,我就是一点一滴地挖掘着这口生命之泉,开采生命之美妙。用事业二字来描述,真是太准确了。

  活着的这项事业好干吗?白岩松问。

  我说,我觉得要说好干也好干,你只要很真诚地面对你的生命,面对生活,咬紧牙关往前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就这么简单。但是要说难,非常的难。分分秒秒不能动摇。坚持下来,不也成了吗?当时不知道啊,当时不知道成不成。反正我就觉得要成,要活着。

  您佩服自己吗?

  还算佩服吧。我做残疾人工作,还能写书,还做了不少事,每干一件事都特得意。得意的不是我这个人了不起,而是我这个人内在的东西生发出来了。我有的,大家都有,只不过有的人看不到。他没经历这个残酷的环境,这样的打击,所以他不知道。

  生命这个矿是不是太深了?越往里挖,越觉得它的丰富。而很多人只是简单地挖几锨,但是您挖了四十多年,是不是觉得还没挖到头。

  生命无限,神秘,或者说是美妙。实际灾难是一种恩赐,要给你很宝贵的东西,别舍弃,只有走过来我才能说这个话。在灾难面前我也怕呀,我也苦啊,等你走过去你才知道,哦,原来这个灾难是一种恩赐,这么的美妙。人不知道的,想不到,做不到的,都成了。没有灾难能有这个吗?

  大姐,问个具体的,您六十岁生日时许多人都去祝贺,当时您许的愿是什么?

  让我活着。让我多做点事情。我真的特别想活,不管多难,我真的很想活。我觉得很多很多事情,我都应该去做。就怕来不及了。

  您这话特像是说给我们听的。说给您自己,但也是像说给我们听的。

  六十六岁了,人们都说我不像这个年纪,我也觉得自己不老。于是找找不老的证明:首先有好奇心,爱看“探索发现”之类的电视节目,自然界的,社会上的新奇事物都能使我激动,关注着它们的命运,想着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其次是还能感动,对于爱,对于牺牲,虽然和自己没有关系,仍会感动。再次是仍有行动,北京晨报有幅照片,是一家咖啡屋被拆了临街的墙,顾客反而更多了,老板说,天冷了把墙砌上,等天暖了再拆了。我就在网上发帖子建议:不要再砌墙,而是装上落地玻璃推拉门,既保暖又不影响视野。当时激动得好像是我自己的咖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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