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微刊(诗/黄沙子):神秘而愉快的夜晚依旧会像炮弹一样将我们轰炸到各自家中
神秘而愉快的夜晚依旧会像炮弹一样将我们轰炸到各自家中
目录
○奔跑
○磷火
○放弃
○鸟巢
○黑暗
○傻瓜
○欢愉
○完整的河流
○黄昏
○甲虫
○高处
○守灵
○奔跑
在雨中奔跑是一种新的体验,
雨水经过身体后,
汇集到河流里,仿佛我们
只是它们用以过渡的事物。
张博九保持与我同步,
既不超前,也不落后,每到一个
整点就向我出示他的计时器。
我明白他的意思,
“又一个小时被我们消耗掉了。”
很快我们就会将一生中的
小部分时间度过,这是早已预谋好的,
但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有
那么多人陪着,他们也抱着和
我一样的目的,又一个小时
被那么多人同时消耗,
仿佛正是因为我们一起用力
让地球向前多转动了一些距离。
很久以前我带着更小的张博九来过,
那次我走得不快,因为欢乐多于疲惫。
我知道这条路,迟早会经过一座小镇。
○磷火
度过的每一天都像空气中的磷
在黑暗中它们如此轻易地燃烧
不需要任何别人来点亮
即使相隔那么远,我也可以看到旷野上
一闪一闪眨动的眼睛,我们埋下它们的地方
是我们早已不再准备耕种的地方
一块放弃之地,留给野草和杂树生长之地
越久远,逸出的灵魂就越多
而我们带着自己的躯体在夜晚赶路
天空带着它的星星在白天消隐
○放弃
木头搬进屋子里
钉子准备好了
现在是动手组装它们的时刻
小区安静下来
邻居应该都已入睡
我可以逐一分辨出合欢和樱桃木
在它们被锯断,泡发,又晒干之后
还有隐约的不同香气
没有谁在乎绝望的木头
是否发出嚎叫声
绝望如同欢乐一般
具备自我创造的能力
他们只屈从于
流水中岿然不动的事物
一如我老了的时候
也会将拥有的一切放弃
甚至血管和曾经坚硬的骨骼
它们会组合成另外一件家具
○鸟巢
堂兄去世没有多久,嫂子就改嫁了,
这让其他的堂兄弟们愤怒然而无能为力。
我也深感悲哀,为死去的人,
为这世间轻巧的生活和不免于孤单的灵魂。
日落时分我们沿着墓园边的小径散步,
最高大的几棵水杉已经被砍倒做成棺木,
盛装着不足一斤的骨灰埋于土中。
想想两个月前我们的队伍里,
还有一个善良温婉的人紧紧地
跟随一个高谈阔论的人像并排的
两棵树共同沐浴神的恩辉。
那些已有鸟筑巢其上的树我们没有动。
巨大的鸟巢也许早已被鸦雀们废弃,它们
应该找到了另外一个更能遮挡风雨的屋檐,
那花费许多时日,用千百根树枝搭建的空房子
仍如同神的居所牢牢耸立在天空。
○黑暗
一个人在黑暗中不像羽毛
而像岩石占据的一小块地方
像是被他吃掉的东西
安静的事物在分担他的痛苦
只有爱情裹着翅膀离开
以往他拥有整个农庄,树林像
花边一样包围收割芦苇的人
风铃在树篱上释放出
美妙的音符
他没有见过大海但是
波涛拥有他全部的秘密
哦他的心里藏着许多宝石
他知道死亡是系在
蝴蝶身上的风铃
他吃掉全部的光亮
当人群涌入
他唯一的愿望是花园消失后
像一块岩石那样静静躺着
黑暗提着刀子
将他多余的部分刮掉
留下一个更小的自己恰好可以
让毛茸茸的肉体在夜晚
无限溶解下去
○傻瓜
一场巨大的变故之后我在人群中
感觉自己被遗弃
大街上黑衣人比白衣人多
不知道是否因为夏天到了
法国梧桐停止飘落飞絮
商场门口渗出的冷气
穿进我的肺让我一阵咳嗽
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走过来
她过于年轻,根本不像母亲
她毫不费力地推动车子的样子
像是里面根本没有婴儿
她微微仰起头,似乎头顶有人在对她说话
脸上带着掠鸟回巢的笑容
阳光让她的牙齿闪闪发亮
白色的连衣裙散发出利箭一般的光芒
她拒绝了我伸出的手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地哭了
○欢愉
在我出生的小镇
你会找到一间
白色屋顶的房子
鸟儿在廊檐下筑巢
月亮像一只绵羊
一棵小小的棕榈树
仅仅拥有巴掌大的阴影
做木匠的父亲放弃了手艺
赞美诗如同银币一样永恒
我在树林酣睡
暗涨的溪水将我
带到亲戚家中
而欢愉正是我的亲戚
黑草莓是我的手指
那么多的风在吹动
我在长大成人
○完整的河流
堵在路上的车流中
如同被判刑的人服着劳役
整整三个小时无所事事
却像上山背负巨石
拉开车门互相聊天的人们最后也累了
和衣躺在座位上打起了盹
天空中飞来很多准备觅食的鸟
一直盘旋着形成一个巨大的鸟群
路边放牧的孩子紧紧抓住
手里的缰绳试图为饥饿的人指路
无论道路上有多少抱怨声
他们的牛都会跳舞
它们因为水草丰茂而忘记了灰尘
孩子们有本事替它们的未来
找到一条完整的河流
○黄昏
如果不是我坚持到张毕湖
我可能就会在沙湖完成这次长跑
有人不同意在未知的地方冒险
哪怕那里有她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奔跑着发现一片新的落叶
一只陌生而飞翔的白鹭,它的本能
让它从芦苇丛而不是光秃秃的
水面飞向远处该是多么令人尊敬
它付得起的、最昂贵的时间
是六月的黄昏,当阳光只在多云的
日子里偶尔露出一小会儿
黄昏也像真正的黄昏一样来临
我坚持完成这样一种仪式:
用奔跑而不是祷告
向我所不知道的一切告别
○甲虫
在红螺寺有人发现
路上的两只漂亮甲虫
其中一只已经被踩死
看起来就像落在地面的
陨石的颗粒,带着陌生的光
活着的那只正在向草丛爬去
它似乎忘记了自己会飞,也忘记了
给同伴收拾残骸,哪怕是
短暂的凭吊也没有
我们蹲下来用树枝帮助它前进
它显得更加慌张
一个劲地在那里转圈
我们只好后退,一直退到以为它
不可能看到我们的地方
它终于停止爬行,站立片刻后
打开翅膀飞走了,我想正是这认真的站立
让它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仿佛一个人在经历恐惧、同行者的死亡之后
总是会陷入沉思
但还是会孤身去往远处
○高处
我们在红螺寺的罗汉林里
找到一张石凳坐下来,夏天已接近开始
人群显然超过了神的数量
在他们的带领下我们也准备进食
这是否不够恭敬,当我们咀嚼一根
鸡翅却被辣得伸出舌头
仿佛是对着那慈眉善目的佛头垂涎
这是否不够准确,我们将所有
被制成雕像的人形生物都
当作必须加以供奉的对象
有一棵合欢树看起来也是一个人
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这广大的阴影
正好覆盖着朝拜的人群以至于在这里
我们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没有自己也没有他人而只有一个
共同的阴影,我想红螺寺并不会
在乎这些,当我们继续往上走
山上是成片的杏树和芦草
还有未曾开发出来的荒地,那里没有路
所以我们无法到达更高处
○守灵
喝酒时他们说起村子里死去的人
血吸虫,大脖子,肺结核和糖尿病
上吊,淹死,被车撞
却没有一个是因为饥饿
他们开始感谢脚下的土地
但他们都是拙于言辞的
无法使用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
父亲说,他见过的最不好的年成
就是大地被晒枯,没有一棵青草
但洪湖依然保留着水分
他们从早上一直谈到黄昏
像是为死者守灵似的
要在一天里把所有的东西都说完
但太阳依旧会在明天升起
神秘而愉快的夜晚依旧会
像炮弹一样将我们轰炸到各自家中
黄沙子,男,1970年出生于洪湖,现居武汉。
编辑:湖北青蛙
歌曲:西辞唱诗
配图:吴暮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