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不群 | 第四号仓库
我走路的时候,发现身后有人一直跟着。走了很长一段,他还跟着。
第四号仓库
文 | 思不群
1.卖影子的人
每天早上,他会牵一个影子出来卖。但生意很不好,总也卖不出去。
于是他出的价越来越高,每天添一个0,从10涨到了1000000。
闲着没事,他精心描写着标价牌,花在那上面的时间远多于叫卖的时间。尤其是那些0,他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每一个都接近满月。
当他走回家去,一串气泡,像一群光头小孩跟在他身后。
夜深了,它们兴奋的吵嚷声让他无法入睡。但他不想把它们擦掉,重写一次。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在床板上越躺越薄,夜色把他压扁。到了早上,他成了另一个影子。
从此一个影子天天在街头叫卖自己。
2.追公交
公交车挤满了乘客后驶出了站台。车上的人忽然发现有人在追他们,一边追,一边喊着什么。
他追得很累,不时挥舞着双手,大声喊着什么。停下,快停下,那人在追我们。有人说道。
司机不情愿地把车踩住,拿起炮筒般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并舒服地啊——了一声。
他一步步跑上来,气喘吁吁,乘客们都盯着他。快上来吧,有人说道。
不,我是来告诉你们,我要乘的不是这趟车,他回答道。
3.虎啸
他和一只猛虎生活在一起。虎不知从何而来,从他记事起就跟着他。
他从不喂它肉,每天挤出一点血在盆子里。当他睡下,它就卧在榻下,双眼浑圆如一尊看护神。
午夜时分,会有狂啸声传出,声震屋宇。在虎啸声里,他睡得更沉。
有时,它头上插满鲜花,高兴地奔进屋来,将他扑倒在地。他把头伸近他山洞一般的虎口,它脸上忽然滚下泪水。
近来他发现虎变得消沉,总在远处默默看着他。而啸叫也几乎成了悲鸣。他拿刀割开手腕,血流进盆里,褐色的浆流不断涌出。
它慢慢地喝着,身体越缩越小,最后只剩一层皮囊。
4.尾巴
我走路的时候,发现身后有人一直跟着。走了很长一段,他还跟着。
我转过身去站定看着他。他笑嘻嘻地说:你不知道吗,我是你的尾巴。每个人都有一个尾巴。说完就用毛绒绒的尾巴来蹭我。我认真地告诉他:我不需要尾巴。
继续往前走,尾巴仍在。而且它变得越来越大,像一座隐身在海面下的冰山,在拖拽着小船。我气喘吁吁。船越来越慢,最后静止。我再次转过身去,还没张口质问,他忽然恶狠狠地跑上前来,手脚并用将我打倒在地,用变硬了的尾巴像鞭子一样狠狠地抽我。
我摊坐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又嘻笑着跑上来,将我扶上尾巴,如一架直升机慢慢升空,飞回家去。
5.扔石块
赵钱孙在河边扔石块。他往周围看了一眼,发现没人后,捡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
他才扔了五米。
他又捡起一块石头,双脚叉开,右手用力把石头扔了出去。
他扔了十米。
他又捡起一块石头,双脚叉开,右手用力地挥了挥,然后把石头扔了出去。
他扔了十五米。
他又捡起一块石头,双脚叉开,右手用力挥舞了几圈,然后把石头扔了出去。
他扔了二十五米。
他又捡起一块石头,双脚叉开,右手疯狂地挥舞起来,像马达一般——
他把自己扔了出去。
6.煮鸭蛋
太子中允集贤校理兼史馆检讨并同修起居注沈括在煮鸭蛋。陶罐里波涛滚滚,鸭蛋在水上沉浮。
太子中允集贤校理兼史馆检讨并同修起居注沈括在煮鸭蛋。他忽然发现鸭蛋通体透明晶莹如玉。
太子中允集贤校理兼史馆检讨并同修起居注沈括煮了半个时辰,水干了,蛋不见了。
屋子里只有太子中允集贤校理兼史馆检讨并同修起居注沈括。
文字中只有太子中允集贤校理兼史馆检讨并同修起居注沈括。
7.变形记
李逵起身去上洗手间的时候,脚下忽然被拌了一下,差点摔倒。他低头一看,原来桌子底下趴着一个人。那悠闲自在的样子,仿佛是躺在家中的床上。
李逵怒了,这厮竟然躺在路上拌人!当他低下身去,准备给那位松松筋骨,却发现他其实是一只蟾蜍。大大的脑袋,连着肥硕的身体几乎看不出颈脖,四肢自然弯曲放松地趴在地上。他的胸腔里发出震动和共鸣声,伴随着眼睛的眨动,不知是在致歉还是表示愤怒。
李逵直起身来。咖啡馆里低沉的音乐和昏暗的灯光让他有点头晕,他扶着桌子走开了。
等李逵上完洗手间回来,留心着脚下,却发现蟾蜍不见了。回到桌子旁,女友也不见了,看来已经先走了。
他一个人慢慢走回家去,拧亮房间的灯,一只巨大的蟾蜍正趴在他的床上,鼓起一双巨眼,温柔地看着他。
8.馒头
广场的石柱上挂着一块巨大的馒头,经过的人都伸出舌头舔上一口,然后咂咂嘴,继续向前。
广场巨大,馒头同样巨大,经得起无数人的舔蚀。奇怪的是没人知道馒头何时出现,而舔馒头的仪式又是从何时开始。人们经过它,舔一下,这是生活的一部分,是生老病死的一部分。
只有那些少儿不谙此事,因为他们的速度很快,风一般地跑过。有时馒头会抓起绳索随着他们奔跑的方向甩过去,仿佛是要送到他们嘴边。他们嘻笑着,用手把它打开,跑远了。
这时就会听到馒头呜呜的哭泣声,也可能是肚子饥饿的咕噜咕噜声。
有位工程师尝试着像少儿一般直接跑过,但是那只馒头变成了拳头,在他头上猛的一敲,他就趴倒在石柱下。奇怪的是,他也听见了呜呜声。
更奇怪的,是这位工程师从此不知道了饥饿,他一劳永逸地吃饱了。
9.拜访豆荚
李贺养了一枚豆荚,在树上。每天下班后,他顺着大树爬到分杈处,轻轻打开豆荚的门,如果你从树下走过,听见吱哑一声,那就是他又来拜访豆荚了。
没有人进到过那枚豆荚里,所以也没有人知道李贺在那里干什么,他总是呆到很晚才下来,无声无息,像个幽灵。
当他的诗歌传遍全帝国的时候,那些诡谲的字句让大家忽然明白过来,他肯定是通过豆荚拜访了另一个神秘的所在。难怪人们从树下走过,隐约会听到金铜仙人的箫鼓声。
当他从豆荚里弓身而出,脸上总是带着神秘的微笑,说一句:远客似秋风,渭城波声小。
这微笑搅得村民们寝食难安,安宁的村子忽然躁动起来,女人骂男人,男人打小孩,都想爬上去,通过那个豆荚到神秘世界里一探究竟。但是李贺采取了严密的防御措施,甚至养了一只鹰日夜看守,他们总也找不到机会。
让别人知道你有一个秘密,但又向别人保守这个秘密,是非常危险的。
果然在一个深夜,村民们冲上树去,将李贺赶了出来,一个接一个钻进豆荚。但他们找了半天,只找到一些羽毛、石头和碎纸片,有一只鸟在他们进入的一瞬间,鸣叫着飞走了。纸片上字迹如符文,无人能识。他们沮丧地爬下树来。
李贺坐在树上,双肩像断掉的枝桠,手中的羽毛和石头如被坏孩子捏死的鸟儿。
他再也没写过诗。他不久就死了。
10.化蝶
梁山伯在打猪菜。江南的田间地头,野菜真不少,一掐一大把,他挎着的竹篾箩筐已经装了大半筐了。他一边采,一边唱着“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回到家,将猪菜倒进一个木脚盆里,拿起一把菜刀,就咚咚咚地切起来,手起刀落,绿色的叶片在眼前翻飞,像祝英台飞舞巧笑的裙角,梁山伯很有些兴奋。英台在干什么呢,她一定又拿着个绣箍坐在窗前绣那永远也绣不完的鸳鸯。
咚咚咚,梁山伯一边切,一边心里也在捉摸。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完婚以来,英台再也不跟自己手拉手转着圈儿咿咿呀呀地对唱了。她总是让梁山伯去打猪草,自己坐在窗前绣鸳鸯。打猪草也没什么,何况梁山伯也是喜欢吃猪肉的,但总不能与英台在一起谈情、唱戏,他的心里像那只箩筐,一会儿太空,一会儿又太满。
咚—咚—咚,最后三响表示猪菜切好了,如同饲料一样细。养下肥猪,肉可以卖钱,小二子的学费有着落。猪下水下到油锅里,撒上葱姜蒜,也是一道美味呢。梁山伯走上楼来,英台似乎在窗前发呆,绣箍也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想夸夸她绣得真好,却发现那两只鸳鸯修炼成仙,有了人面人身,雄的那只竟颇像对面烧饼店年轻的小伙计。
晚上梁山伯睡得不是很踏实,仿佛是半夜醒来,又仿佛是在梦中,他的身体变轻了,又长出了翅膀,翩翩地飞着。他从窗户飞了出去,听见英台在后面大声喊着:“山伯,再去打一筐猪菜来!”
11.梦
卡夫卡看见眼前有两盏白白的灯在轻轻晃动着。他觉得有点晕,正想去关掉,却发现那根本不是灯,而是一对女人的乳房,有瓷胎一般的光滑曲线。他伸出手去,它们更明亮了,照得自己的身体透明,能看见蓝色的静脉,一跳一跳的,一根根胸骨和肋骨,像一排栅栏。他决心跨越这栅栏,用双手将它们握紧。他握着,但双手掌固定在一个弧度上,怕烫一般,不敢用力。但即使这样,也引发了身体里忽然起了一阵急热的潮汐,仿佛有一颗恒星,源源不断将热量送出,就要突破这层皮囊。他赶紧裹上一层铁甲,冷硬的铁甲衬着白嫩的女体,他觉得可以连写三个小时。但铁甲从黑铁变成紫色,大红,鲜红,赤红,突然眼前闪过一片耀眼的白,有如创世。睁开眼,一片朦胧,身体和铁甲全都被汽化,散入到空中。他的千万只手在拥抱。
沉睡中的卡夫卡仍然没有醒来。
12、重生
西门庆抱着一只大西瓜坐在车上,他看也不看周围的人就说:我已经没有欲望。西瓜跳了一下。
他仿佛是喃喃自语:这人间我已经没有欲望。西瓜又跳了一下。
乘客们都在聊天,没有人看他一眼。他又说了:我已经没有欲望。西瓜再次跳了一下,然后慢慢变大,变大。不一会儿就“噗”地胀破了装它的袋子,塑料乱飞。它还在变大,不一会儿又胀破了西门庆的两只手,突立在他怀中。他瞪大了双眼,惊慌起来,脱口而出:我已经没有欲望。巨大的西瓜跳起来又落下,把全车厢的人都震飞起来了。
它在加速变大,一会就撑满了车厢,乘客呼喊着救命,一边用嘴巴去啃,不停地吐出绿屑,但却无济于事。西门庆闭紧了嘴巴,低头向西瓜上一撞,撞出一个洞,手脚并用爬了进去。这时西瓜已经大到如一座小山,压平了汽车,开始滚动起来,那些乘客如四散的蚂蚁。
西门庆蜷缩起手脚,将身体紧紧钻入粉红色的瓜肉里,如未出生的婴儿。香甜的汁水不断流出来,打湿他的脑袋,他屏住了呼吸,感觉又回到了子宫里,远处的山峦、楼房和树影都渐渐模糊,一股朦胧的眩晕和喜悦袭来。
当西瓜滚完3000圈,他就会再次出生。
13.栽树
张文和赵武去栽树。他们一个拿着树苗、铁锹,一个提着半桶水,一前一后吹着口哨,来到山坡上。
张文说,我们种在这吧。赵武说,再往前走一点。他们往前走了一百米,张文说,我们种在这吧。赵武说,再往前走点。他们又往前走了一百米,张文不肯走了,直接下铁锹挖洞。
挖了一会,张文说这洞够深了吧,赵武说再挖几下。张文又挖了几下,说这下够深了吧。赵武说再挖几下。张文又挖了几下,说这下足够深了吧。赵武说再挖几下。张文说,你算个屁,我说够就够了,你给我闭嘴!赵武没说话,直接把桶提起来,往张文身上一泼。冷水泼在身上,打了个寒战,张文抡起铁锹就向赵武砍去。
14.挠痒
喝酒的时候,李逵觉得背上有一个虫子。
过了一会,他想起他穿着多件衣服,背上不可能有虫子。这时他想起来了,那是痒。
他伸出左手去挠,没够着。手短而体宽。于是,他又觉得背上有虫子。他生气了,努力将手臂往后伸,还是没够着。虫子在那里钻进钻出。
他呼地站起身,将一碗酒仰脖灌下,右手用力抓住左手,猛然一拽,将它摘在手中,然后用它悠闲地挠着,还闭上眼睛。
15.食物
老查昨天吃了五斤汉字,一个个黑色的方块,和巧克力很相似。有的是红色的味道,有的是黄色的味道,有的是红色的味道。
今天他再去汉字商店,发现关门了,门口挂着斜斜的“今日停业”的木牌子。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块牌子,因为它以前从来没有停业过。
但是老查实在太饿了,于是他把牌子取来,抠出“今日停业”四个字吃了下去。零星的食物吞下去引来的是更强烈的饥饿。老查顺着街道走回家去,眼睛瞪大,仿佛只要一看到汉字,两只眼睛就可以探囊取物将它拿来吃了。走到半路,老查果然在一堵墙上发现了汉字,这是一块标语,历经风雨侵蚀已经模糊了,但仔细辩论还能看出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十个宋体大字。老查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从墙上挖下来,一个一个吃干净。
老查终于很满意回到家,想休息一会,忽然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闹腾,他连忙起身,一股污秽从嘴里喷薄而出。
老查终于明白,不洁的汉字是不能乱吃的。
插图:网络 / 编辑:赵宇
思不群,原名周国红,1979年生,安徽望江人,现居苏州。写诗,撰评,习字,著有诗集《对称与回声》《分身术》,文论集《左手的修辞》(将出),编著《苏州作家研究·车前子卷》(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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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题:新诗十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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