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敝的中国村小:屏幕不足以改变命运,教学还得靠老师言传身教
了解陈村的第二站,我选择了陈村的学校。
作者 | 刘楠
豫北陈村,虽然是我出生的地方,但连同他没有棱角的村名,一直被我漠视着。
但在我做记者的时候,乡村却几乎是我记者生涯的刻度尺,“盲井村”“凉山童工村”“砍手党村”,我一直在记录着乡村。
也许是陈村,这个中原默默无闻的小村,干瘪而无新闻点,让我一直漠视着它。
直到有一天,我妈妈无意中说起:“你知道吗?陈村你出生的西厢房都快要塌了,他们说拆掉吧。我说不中,得留住,给楠楠一个念想”。
所以,在2018年底,我回国,才决定重回家乡。
了解陈村的第二站,我选择了陈村的学校。
校门上方的红漆名,已经斑驳难辨认。进门,迎面是一大片土地,荒草间有绿色植物拱出,据介绍是“乡土教学基地”。右侧,排着一溜儿废弃的教室,是上世纪60年代的老房子,还刷着“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标语。
校园标语
穿过旧房子,还有十几间房子。操场上,高高的杆子上,飘着五星红旗。操场上,唯一的体育器材,是一个乒乓球台。
冬日枯叶萧瑟,我端详着空荡的校舍。这里,曾开设初中和高中部,鼎盛时有几百人。我的姑姑、叔叔等人曾在这里上学。
1977年恢复高考前,我父亲19岁,是这里最年轻的物理代课教师。那年高考,他是乡状元。
看电视剧《大江大河》时,他感慨:“你想想,那时咱村的中学多厉害,恢复高考那年全县考上本科的都不多,咱村考上好几个,现在村里哪还有高中?”
村小学
如今人气消匿,这里的全部学生,一年级5个,二年级6个。
“生存还是消灭?学生要是掉到个位数,这里是不是就被撤了”。在11个人的村教学点,李占永校长和刘老师夫妻,是全部的师资力量。学校怎样办下去,这个问题总在心头隐隐作痛。
李校长和刘老师每天满负荷,交叉上课。教育局开会、日常校务需要处理时,一个老师外出,孩子不能单独放教室不管。他们把两班合并在一个教室,一年级上课时,二年级做作业。
“一年365天,可以说350天都在这里。每天早上7点迎接学生,一直到晚上下学。真是一对一辅导,手把手写字。成绩不赖,去年有次乡联考,我们得个语文第一,数学第二。”
李占永19岁师范毕业时就分在这个学校,后来辗转在多个小学任教。2015年他又回到了这里,担任校长。教了近30年书,他获奖无数,指导的学生还得过全省奥数奖。
然而,村里一二年级学龄的孩子,有一半都不选择在教学点读书。
陈村是自然村,隶属于1200多人的行政村赵村,这个小学是大村唯一的学校。李校长分析:“现在很多家长打工,没有精力照看孩子,做饭和接孩子耽误做工。干脆送到外面寄宿学校、私立学校,收费高一点,图个省事”。
村里的孩子
教学点,似乎被很多村民遗忘。包括我姑在内的几个村民,一脸迷茫:“你去教学点了?咱村那个教学点还在?”
村民晓伟夫妻常年在外开车,两个儿子分别送去县里的私立小学和中学。“不想上教学点,去外面公立学校又没有附近户籍,上不了。娃们从小学一年级就寄宿了,都是留守儿童。”
村民小匪的女儿过两年也要上小学,我问他:“去不去村里的教学点?妻子和父母在家都可以照顾。”他斩钉截铁说不。“感觉家里硬实的都把孩子送外面了,去村教学点感觉都是家条件不好的,人太少,孩子上着也没劲儿”。
其实李校长一直攒着劲儿,努力聚拢村里的学龄儿童。教学点离家近,老师水平不差,本该是首选。他曾经在村里贴喜报公布教学点成绩,联合村委会去做家长动员工作,去附近村人多的幼儿园提前宣传等。
李校长
李校长心理明镜似的,他甚至统计了2018年在村里办婚礼的有八家。想着六年后,最多8个孩子入学,还不知道几个能来,他又有点神伤。
最大的考验,是私立学校的抢生源大战。随着城镇化发展,县乡的教育资源越来越集中,应运而生的寄宿需求,催生着私立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每年五六月,私立中小学到各村布阵宣传。李校长形容:“那场面,就跟保险公司推销一样,上门送礼物,校车免费接送,有的还承诺吃饭免费。私立学校最核心动力是啥,教育产业化赢利。有的老师有招生任务,招一个学生给几百元。”
有的当地教师反映:“2016年县教育局一名主任入股某乡镇私立学校,分红几十万元,被县纪委查处。有人统计,市里一半的私立学校都集中在咱这个县。”
激烈的竞争中,李校长调整心态,对自己说,最重要的还是教育见实效,孩子们的学习成绩、精神面貌才是“金字招牌”。
中国青年报引发讨论的《屏幕可能改变命运》一文,李校长也看过。他认为,教学还得靠老师言传身教,尤其是农村孩子家庭教育基础差,得因材施教。不过,对于缺师资、缺设备的乡村教学点,多媒体教学资源,可以生动辅助音乐、美术等课程的教学内容。
事实上,媒体屏幕报道之前6年,国家就开始在乡村教学点布局“屏幕”了。李校长最常用下载的教学视频,来自国家教育部的“教学点数字教育资源全覆盖项目”网站,这里有人教版、北师大版等版本的同步教材。通过网络音乐课学习,孩子们们绘声绘色唱起了《草原就是我的家》等歌。
视频教材
“教学点有国家的数字资源项目,都是免费的。不过县乡中心校,多媒体资源更多,有配套老师指导。我们还是有差距,毕竟,教学点就两个老师。”
如今的数字信息化项目是国家的非商业项目,可以同步学习北京等地的优质课堂。这个项目始于2012年,是响应当年出台的《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规范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的意见》精神。意见提到:坚决制止盲目撤并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多数学生家长反对或听证会多数代表反对,撤并后学生上学交通安全得不到保障撤并后等问题突出的,不得强行撤并教学点。提倡教育信息均衡化,远程网络教学已经惠及村里的教学点。
从2001年开始实施的“撤点并校”政策,显露的问题密集见诸媒体。单我采访报道过的,就有陕西小学撤并后乡村代课老师被辞退、大凉山中心校路途艰辛影响部分孩子辍学、湖北一些地区村民要求恢复被撤并学校等事件。
很多学者认为,撤点并校阻断割裂了儿童与自然、家庭、村庄之间的关系。代表乡村一部分的村落学校的消失,相当于将已经长在身体里面的器官或骨架突然拿走,加速了乡村社会的解组和萧条。而优质教育集中并校的“托拉斯”效应,让乡村教育愈发失去竞争力。
种植教学
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其实,乡村学校有得天独厚的教育资源。
李书磊教授在《村落中的“国家”》一书中,观察变迁中的乡村教育,认为应试教育中土语系统缺失,往往用“小青蛙、小鱼姐姐”代替蛤蟆、捉鱼,温情化减少了一些残酷,也对孩子粉饰了一些残酷。
叶敬忠教授在《发展的故事》一书中,提到村庄是教育的理想场所。在村庄中儿童可以直接接触到自然万物和各种社会风俗,并与家庭生活相联系。将孩子“禁闭”在中心寄宿校,孩子连自己的村庄的长辈都不能全部认出,很难想象他们会怎样认知自己出生的村庄和养育自己的父母。
功利化产业化的教育,往往会忽视乡土知识和实践知识的重要。李校长说,在教学点,他倡导陶行知的“教育即生活”理念,引导学生参与自我生活的改造。学生们在校园的菜地种芝麻、红薯、油菜、玉米,收获的食物共同分享。
李校长给我看他制作的视频,带孩子们去山里踏青、辨识植物,介绍蚂蚱的“保护色”,孩子们的笑容,纯真灿烂如花。他还在网络上寻找关于中华传统道德、尊老爱幼等视频,定期放给学生,进行全方位素质教育。
教学点孩子参观
理想丰满,现实却可能骨感。李校长很担心11人是“红线”。乡里现在20个教学点,最少的就是11人。按照当地之前情况,10人以下的教学点就可能面临被撤并的风险。
在教学激情和招生焦虑中,我眼前的李校长,把家安在学校,头发油油的,嘴上起了火炮。也许是我的到来,他第二天就去买了红漆,搬来梯子,把门上的校名描的红艳艳。
他微信给我发来他的自勉语:“如果你是雄鹰,没有掌声,你也要飞翔;如果你是深山的花儿,没有人欣赏,你也要芬芳——”
这让我想起在美国阿米什部落探访时,观察到的当地的乡村教育。广袤的田野,黑色的马车,没有电线的乡村农舍,隔不远,就能看到一间精致的教室。
经过长期争取,阿米什人不参加美国政府的教育、社保、兵役制度体系。他们在居住区创建数量可观的乡村教室,就近上学,小规模班级,由本族人授课,上到八年级。阿米什人自制的教材,强调维护其文化独特信仰,包括平等、团结、劳动创造幸福、家长积极参与教育等。
阿米什人
易兴霞教授在一篇论文中,提到美国阿米什人基础教育给中国的启示,她写到:“阿米什小规模学校取得了较好的成绩与出勤率,这提示我们,小规模学校因其课程的乡土性和灵活性,适合地域偏僻、生源少的地区。”
当数字教育资源普惠教学点,当优质师资力量坚守乡村,当硬件设备丰富孩子文体生活,当乡土特色教育的重要性形成共识,乡村的朗朗读书声能更响亮吗?孩子们求知的眼神能更清澈吗?乡村的情感结构能更温润吗?
*刘楠,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生、国家公派留学联合培养博士生。前央视记者、媒体主编,探村博士联盟发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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