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本溯源 | 中医人类学及西学中医研究(一)
贺 霆:
法国高等社会学学院人类学博士,原厦门大学人类学西方社会研究中心主任,云南中医学院中医西传博物馆首席专家。
中医人类学及西学中医研究(一)
贺 霆
本文是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人文医学核心课程系列教材《医学人类学》第七章“中医人类学”的原稿,2018年8月投出,经责编修改为教材体例于今年6月出版。
承蒙腔调中医主人错爱,现将原稿呈上,请各位雅正。
贺霆
2020.11.21于诺曼底玫瑰园
本学科属中医学(指广义的中医药及民族医药)—人类学交叉学科。中医人类学首先可被视为医学人类学的传统经典内容,即以人类学方法对中医药及中国地区民族医药的研究,旨在以人类学参与性观察、深入访谈等方法,对该类处于非主流地位的医疗系统及相关人群的行为、观念连同其社会环境作整体观察,从主位的角度,将“他者”合理化,解决中医及民族医学临床实际问题,并对研究者所习惯的世界观、价值观进行反思。
它与医学人类学原本具有的对主流生物医学体系外的人类医疗方式(世界各民族医学、西方替代医疗等)的研究并无本质差异,英文表达可以是“Anthropology of/on Chinese medicine”。
不过,在我国特殊语境下,中医人类学又可以增添两项新意,即借助中医业者参与人类学研究而创立的人类学“原住民视角”以及中医“主体性意识”;其英文表达变为“Anthropology from Chinese medicine”--一字之差、意义深远。
人类学肇始于19世纪末,英裔美国比较心理学家韦克(C.S.Wakr)于1871年运用“体质人类学”一词,美国考古学家霍姆斯(W.H.Holmes)于1901年首创“文化人类学”术语,此后文化人类学与体质人类学逐渐走上相对分立的演进道路。人类学作为介于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的交叉科学学科门类,现今已经包含数十门甚至上百门分支学科。
其中医学人类学是人类学领域发展最快的一门学科。医学人类学是用人类学的观点和方法,从生物学和社会文化的角度研究人类的疾病和保健问题及其与生物学因素和社会文化因素的相互关系的一门学科。
国际上代表机构如美国哈佛人类学系、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人类学系及德国柏林自由大学人类学系,领军人物当属凯博文;国内代表机构如中山大学医学人类学中心、清华大学公共健康研究中心、复旦人类学医学人类学合作研究中心、北京大学医学部医学人文研究院等,著名学者如景军、潘天舒、邓启耀等。
医学人类学的发展为中医人类学创造了条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论文集《人类学研究》中的“中国古代对于医药人类学的贡献”一文,应该是国内谈论中医人类学话题的第一篇论文。
中医业者以人类学方法研究中医文化的尝试则始于马伯英(“人类学方法在中医文化研究中的应用”,《医学与哲学》1995年第2期)。而迄今对此最全面、最准确的叙述当属国外人类学家与国内中医学者2001年的一篇文章[冯珠娣(Judith Farquhar)、艾里克(Eric Karchmer)、赖立里:文化人类学研究与中医,《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2001年第6期 ]。不过,建立中医(文化)人类学学科的设想却由“外行”在2008年提出(万霞等:“中医文化人类学”,《中西医结合杂志》2008年第7期),作者既非中医生又非人类学者,该文认为 “中医文化人类学可以说是医学文化人类学的一个分支”。
可见尽管当时“中医人类学”尚未建立,但理论思考、相应研究乃至学科名称建议早已有之。目前,中医特别是民族医学渐渐成为人类学研究的热门,但始终被医学人类学或中医文化学“遮蔽”:在《中国学术期刊(网络版)数据库》中只检出5篇以“中医文化人类学”作为篇名主题词的期刊文献,其中2篇为论文,而在图书数据库中尚未检索到以“中医文化人类学”作为书名主题词的图书。
今年5月在湖南中医药大学举办的首届中医文化人类学研讨会上,大连理工大学的王续昆教授认为,中医文化人类学尚处在“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萌生期。其学科衍生线索可以做如下概括:医学科学+人类学—→医学人类学(医学文化人类学、医学体质人类学)+中医药科学—→中医人类学(中医文化人类学、中医体质人类学)。
显然,由于中医相对于西医及现代科学知识的“他者”性,人类学界自然把中医当作一个理想的研究对象;而中医界则因为得到理解、得到合理化对人类学家心怀感激、视为知己,两者对建立中医人类学不谋而合。建立这样的学科于前者当然又多了一个应用型分支(如“老年人类学”、“城市人类学”一般),但后者的身份、地位则被定格为需要被研究、被理解的“他者”,成为始终需要人类学家为之辩护的“被告”。
2012年在云南中医药大学建立的国家中医药管理局12.5重点学科“中医人类学”,其内容与旨趣与以上经典中医人类学迥异,它反转了原“中医人类学”中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关系:中医成为人类学研究的主体而不是习惯上的研究对象。在这个“中医人类学”研究中,中医是以正常者的地位及心态去发现、研究、理解、欣赏自己的文化他者,包括“地理他者”海外中医(特别是西方本土化的中医)、“时间他者”现代中医、“系统他者”其它医学(比如生物医学)。
中医在这里成为审视这些对象的“法官”以及为他们辩护的“律师”。因此主体性的中医人类学与迄今存在的其它同名学术活动对中医本身的研究迥异,是中医人类学学科的创新,亦是中医领域社会科学研究的一次革命。如果说王续昆教授的观点基本反映了经典中医人类学的发展,那么本学科的主体性中医人类学则完全走出一条新路,它与“女性人类学”的理念相近:后者的目的也不是研究女性,而是以女性的眼光作研究。
主体性中医人类学是云南中医药大学中医西学研究院的创新,其起源是2012年建立的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中医人类学》,而该校在教育部注册的中医人类学硕士点,则从体制上确立了该独立学科的诞生。与目前大部分中医文化人类学研究所不同的是,该学科是作为中医药或民族医药“原住民”发声,通过人类学理念完成“自我言说”,将为传统的由人类学家对中医药、民族医药的外部研究提供内部视角,符合“互惠人类学”理念。
中医人类学首先是人类学,同时是医学人类学的特殊领域,因此其基本理论基础不外乎该二门学科理论。
体质人类学的理论相对简单,学界一般接受进化论。文化人类学的理论繁多,但究其根本,基石有四:
1,若要正确地了解一个社会居民的观念及行为,必须将其还原到他们生活、生产的环境中去,从空间和时间两个轴线展开,而不能孤立地观察。这就是整体观理论;
2,除了整体观,一个人类学家还必须通过长期的参与性观察及深入访谈,能够学会以自己研究对象的视角来判断某个观念和行为的价值和意义,即完成客位(etic)向主位(emic)的转换:主位文化观理论;
3,文化相对论是人类学研究的另一块基石。人类学家坚信世界上千姿百态的文化都是每个社会的全体居民适应其生活、生产环境的选择,一定有其合理性。不同的文化没有先进/落后、高雅/低俗之分。所以,一个人类学家不可以自己习惯的文化价值标准去判断自己研究对象的观念和行为;
4,最后是跨文化比较理论。人类学家认为只有去各种不同社会做实地田野调查,发现、比较人类所有可能的观念、行为,才能最终了解某个社会、某种文化。
医学人类学属于应用人类学,即运用以上理论去观察、研究、解读人类的医学观念和行为,帮助解决临床问题;中医人类学又是医学人类学的一个特殊领域,即运用上述理论去观察、研究、解读人类与中医药及民族医药的观念与行为。
具体来讲,本学科主张将每个研究对象放在他生活环境中,以整体观发现其与中医有关的观念、行为与环境间的吻合度,以主位文化观发现这些观念、行为对他本人的价值与意义,不以研究者本人的中医理念去判断研究对象,尽可能观察、比较不同社会中的中医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