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哭什么

孔子73岁,学生子贡来看他。一句“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预示了一颗文化巨星即将熄灭于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人生即将谢幕,面对学生,老人会是怎样一番心情?孔子哭泣了,叹息说:“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

大概只有面对子贡,孔子才会这样无遮无拦,因为子贡实在非同一般。

孔子曾经自信地对子贡说过,“不要以为我无所不知,随用随取,其实我是一以贯之。”好个“一”贯!面对礼崩乐坏的社会,孔子对自己的高度深信不疑,对自己的处方胸有成竹。爱因斯坦崇尚美、简单、和谐的自然。孔子所构想的人类社会正是和谐自然的翻版。逻辑仿佛是这样的,人既然是自然之子,那就没有理由不遵循自然法则。人人固守本分、循轨蹈矩的“礼”就是和谐社会里的自然法则。把礼在人类社会推行到底,定能建立起和谐社会,这大概就是孔子心中坚如磐石的“一”。

所以孔子首先肯定社会等级秩序,其次要求人们不要僭越等级秩序。

比如孔子教人“贫而无怨,富而无骄”,“君子无所争”,“过犹不及,就是过头和不及一样都不对”;儿子孔鲤死了,宁肯薄葬,也不卖掉自己的车子替儿子买椁,因为自己做过大夫,不能步行;孔子视弟子颜回如己出,颜回死,孔子痛哭“天丧予!”但却并不同意学生们厚葬的意见。可见,人等世事,循轨合礼最重要,这里没有私情的空间。

另一方面,鲁国当政的三卿仲孙、叔孙、季孙,用天子礼在家祭祀祖先,外出祭祀泰山,在孔子那里都是最僭礼的忍无可忍之事,并责备学生冉有不能阻止。

我常想,如果孔子学说真的畅行,可能比科学技术昌明带给人们的幸福感还强!民国怪杰辜鸿铭就对儒家学说推崇备至,并据此对欧洲愤青崇拜大张挞伐。不信你看,今天科学技术昌明,尤其中国人,使用的手机、电视机都远远超过欧美家庭,但人们幸福感并不强。早有灵秀之人悟出:科学不是这个世界的唯一真理。

事实是,家里说了算的不一定是家长,宫廷里说了算的也不一定是皇帝,这种事比比皆是。孔子的时代也不例外,当时的鲁国说了算的就不是国君鲁哀公,而是仲孙、叔孙、季孙三卿,季孙家里说了算的也不是季孙,而是家臣阳货。冉有不仅不能阻止季家的僭礼行为,还替季氏搜括财富呢。冉有顾不得老师“非吾徒也!”的恼怒,只怕是有“不如此便不好生存”的隐情在。

孔子一生,遍看武力兼并、巧取豪夺之类人间罪恶。唯一理想是能得到一块封地,实践自己的社会理想,给那些钻营屎腻的蛆虫之辈、恶贯满盈的衮衮诸公树立一个样本。为此,他所有的个人荣辱、行止对答都被“一”以贯之,只是空怀抱负、处处碰壁。按照天道设计人伦,却偏偏行不通,这里面一定深藏着一个致命的悖论。卫灵公年迈怠政,也不肯把国家交给孔子这样的人治理,孔子既伤心又伤自尊;最有希望的一次,楚昭王打算把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结果在一帮楚国大夫摇舌鼓噪之下也泡了汤;最危机的一次,孔子率众徒处陈、蔡之间,缺衣少食,进退两难,孔子陷入信任危机。即便如此,老人家也以“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乎!”的意志表明了自己坚韧不拔、矢志不移的理想信念。

子贡赞赏、维护老师,但绝不会有老师那么沉重的精神包袱。说他非同一般,拿时下考察干部能力的标准来说,是“能做成事。”子贡头脑灵活,能言善辩,十分超脱,有纵横家翻云覆雨的雄辩口才,甚至也可说是厚黑家不受任何价值标准约束的灵活手腕。楚昭王打算把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那是子贡出使楚国的成果;孔子困陈、蔡之间,众徒产生信任危机时,是子贡的话最有分量,也最能给孔子以安慰,子贡说“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鲁国大厦将倾之时,孔子谢绝了子路、子张、子石出使的请求,只批准子贡出使,足见对子贡才干的信任和期许。子贡也的确不辱使命,凭着非凡的勇气和过人的智慧,成功挑起了吴齐大战、吴晋大战、吴越大战,从而保全了鲁国。

孔子临终之际,在子贡面前痛哭流涕,其块垒蓄积、骨鲠在喉的情状,还是一目了然的,也是十分耐人寻味的!起码在这件事上,孔子没能一以贯之。即使孔子困陈、蔡之间的危机时刻,子贡说出“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这样的话来,孔子也还是批评子贡只求被容,志气不够高远。但毕竟严酷的事实萎靡了哲人。孔子疑心的两个高人隐士,一个荷蓧丈人,挖苦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一个楚狂接舆力劝他回头是岸。甚至连一个看大门的,都把他说成“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那个人!这对于毕其一生皓首穷牍、修身正己、克己复礼的孔子是何等不公,命运弄人,大有众人皆醒我独醉的悲哀。他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子贡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但也难免会生出自己百无一用之慨!

孔子的理想未能在生前实践,却最终在诸侯争霸的刀光剑影中,化作一声千年浩叹。他的学说如果真能穿越时空,那也必将和他的哭泣一道结伴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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