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正在远离杭帮菜?
人常说,一座杭州城,半部江南诗。影影绰绰的西子湖畔,浓妆淡抹总相宜。山外青山楼外楼,四时风光皆是好。烟雨蒙蒙,多情多故事的江南最是杭州。
从白居易的“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到林升的“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杭州终究是掉进了人们的想象之中,杭州如若不“江南”,岂不辜负了西湖?
印象中的杭帮菜亦复如此,尽是些个西湖醋鱼、西湖莼菜汤、龙井虾仁、东坡肉之类的,绕着西湖转呀转,生怕不“江南”。大部分游客游杭州,按照想象中的旅程行进,寻一个西子湖畔的好地儿,尝一口醋鱼,泡一壶龙井,听一古人雅事,拾得一份闲情,才不枉杭州一游。
然而,真正杭帮菜不仅仅只是游客心中“一日游”的风花月雪,它们其实有些偏离印象里的雅致与闲情,多了几分简单与朴实。
带着诗意吃一口江南固然好,但在不为外人熟知的、地道的杭帮菜里“深度游”,亦有难能可贵的真实与欢喜。在食物中旅行,才明白杭州这座城,远不止是江南的代名词。
一座城有一座城的气质,食物则是一城气质浓缩在舌尖上的精华。
作家施亮在《吃的风度》这样总结美食与地方的相适宜:鲁菜是明清两代宫廷御膳的饮食蓝本,是北方菜的佼佼者,造型典雅,味道醇正,官府气息浓重;粤菜的形成得益于开放口岸后的商市繁荣,集约南北中西风味一体,菜肴新颖,选料广博,独具商业商人气息;川菜广采各地菜系精华,其家常菜最为丰富多样和经济实惠,制作精细,口味多变,极富民间菜气息。
而浙菜尤其是杭帮菜,源自于文人荟萃之地,菜品雅致,精巧细腻,颇含士大夫文人气息。
杭帮菜最富文人气质,所以从西湖醋鱼到龙井虾仁,无一不透出文人淡雅的气息;从东坡肉到宋嫂鱼羹,无一不再诉说着那些个文人轶事。
就拿龙井虾仁来说,相传是一杭州师傅有感于东坡词《望江南》“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两句,于是将色绿、香郁的明前龙井新茶与味甘、形美的鲜河虾仁来了一场完美的相遇,晶莹透亮,清香甘翠,这才是“诗酒趁年华”的诱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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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美食与文人的关联,东坡肉算得上最佳案例。相传苏东坡在杭州任官时,江浙一带雨水不止,太湖泛滥,民不聊生。东坡大人不忍,组织百姓疏浚西湖,筑堤建桥。为了答谢修堤百姓,东坡亲自指点家人,将肉切成方块,烧得红酥酥,送至竣工现场。
长长的堤建起来了,有了西湖十大美景之一的“苏堤春晓”,也有了名满天下的“东坡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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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镶嵌在人文与美景之中,出落得更雅致了。明代的高濂对这雅致总结得恰好,“春时幽赏:孤山月下看梅花,八卦田看菜花,虎跑泉试新茶,西溪楼啖煨笋,保俶塔看晓山,苏堤看桃花;夏时幽赏:苏堤看新绿,三生石谈月,飞来洞避暑,湖心亭采莼……”煨笋、保俶、采莼都是极慢的功夫,奈何现在的杭帮菜却显得有些着急。
记得美食家蔡澜在书中写到自己去杭州吃杭帮菜的经历,希望而去,失望而归。西湖醋鱼,用的不是最基本的草鱼,而是用鳜鱼来代替,原因是顾客嫌草鱼刺多;龙井虾仁,用的是冰冻虾,茶叶也没有焙过,弄不出茶味,炒出来的东西,虾归虾,茶归茶;西湖莼菜汤,该是新鲜采摘的莼菜入汤,色如翡翠,奈何如今的莼菜是提前采摘放入密封罐子,颜色早已呆滞……
也难怪作家马家辉有那样的自责,“尝过了,但不觉得特别好吃,或许是我自己选错了地方,怪不得龙井虾仁这道名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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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满天下的杭帮菜,让人们心之向往,又让人们失望而归,“一日游”终究打上了“到此一游”的不甘心。
西湖依然人来人往,新南宋御街的叫卖声依然不断,只是原有风花雪月被浮躁的商业氛围捉弄得有些变味。
杭帮菜真只是这般饶有诗情画意的空欢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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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初去杭州,心心念念的就是西湖醋鱼。上西湖边觅食,想着怎么样也要品出个诗意的滋味。端来食之,味道不太如意,还不敢妄说不好吃,怕人笑我不懂真味,最后还是觉着隔壁桌点的毛血旺实在。
这番行径也不免被懂行的人“嘲笑”一番,为什么要处于杭州美食鄙视链的最底端呢?后来路口几块钱的油墩儿,帮忙证实了这番“嘲笑”的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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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杭帮菜根据市场的需求,又推出了新杭帮菜,看得人眼花缭乱。
芙蓉水晶虾、八宝鸭、珍宝蟹、双味鸡、蒜香蛏鳝等等,听着看着吃着,多少有点“雍容华贵”的气质,原不是寻常百姓家随口能吃上,吃上还不觉厌烦,能再来一大碗的主儿。
有新闻说,杭州连续13年被评为最具幸福感的城市,很多人在杭州打拼,很多人也梦想着来杭州定居。
问过几个新杭州人,杭州美食最大的特征是什么?他们有的哑口无言;有的想半天,支支吾吾说大概是口味偏淡的杭帮菜,但表示自己并不爱吃;有的说没有特色就是最大的特色。而问起老杭州人,他们也不会跑到景区吃杭帮菜这么傻,嫌其不正宗,环境吵吵闹闹。杭州,正在远离杭帮菜。或者说,杭州,正在远离浮于表面的杭帮菜。
食物,本该是落到实处的,经得起柴米油盐的考验才好,不远离真正的生活,才是家的味道。
一场旅行,少不了“家”的烟火味道。在柴米油盐处的杭帮菜里“深度游”才是真正的不枉来杭州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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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游”的地方特色菜其实更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名片,作为一种概念存在。吃特色菜相当于在西湖旁拍了张照片,意味着去过杭州了。但真正的美味,还得是当地人爱吃的,融在当地日常生活细节的,不吃会成为乡愁的食物。
“深度游”的杭帮菜原没有想象那般精致与诗意,口味不全是“淡”,食材没那么值钱,不论多么惊心动魄的历史进程,也不分什么“帮”,只要简单好吃,抚慰人心,就是最大的真理。
都说杭州人口味偏清淡,其实不然,他们是淡口与重口并重。淡口有片儿川、炒二冬、桂花糖藕、醉虾等等。重口有油焖笋、油爆虾、红烧大肠、烤麸、腌货咸件儿、酱鸭、腌笃鲜、干菜蒸肉、梅干菜焐肉等等,都是老杭州人的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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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口的片儿川在杭州显得有些突兀,那就是它名称中那个北方的儿化音。有人说,没有土生土长的杭州菜,杭州菜更多的是各大菜系碰撞的结果。
靖康之变,赵构迁都到今天的杭州。北方的宽广冲破了南方的灵秀,在食物上最为明显。而最具中原味道的豫菜在杭州得以改造、并传承至今。甚至有句玩笑话说,从豫菜走出去的杭帮菜出名了,豫菜却没有名菜?片儿川就是吸收了豫菜中的“烩”的智慧,浇头是雪菜、笋片、瘦肉片,高汤由筒骨和火腿皮熬至浓郁,面一分钟出锅。价格低廉,生长在街头巷尾,成为老杭州人不可缺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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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口的菜还属以笋为重心的油焖笋与腌笃鲜。
油焖笋看上去很像川菜,爽口。笋,最好是春笋,它纤维素更多、更容易吸味。笋去皮拍断,入油锅翻炒去涩,加糖、生抽、葱段等等,加盖焖烧至汤汁收干。鲜爽浓郁,好生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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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道腌笃鲜,则是重口味腌肉炖出来的鲜味。“腌”是腌制好的咸肉,“鲜”是新鲜春笋,“笃”在吴语里是小火慢炖的意思。听到“腌笃鲜”几字,耳边就能响起“笃笃笃”声音,是微微的炭火烧着砂锅,锅内咸肉、鲜肉、鲜笋在清白的汤汁里沸腾翻滚,是幸福的滋味,有吴侬软语的风情。
在杭帮菜里“深度游”,去往那些柴米油盐的细角,更能体会杭州这座城在历史里的风霜与包容、刚毅与闲情,远不止是江南的灵秀。
家的味道是什么?是小火炖腌笃鲜“笃笃笃”的声响;是东坡肉“慢着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的慢功夫与顺其自然;是新采摘的莼菜汤,渗透着希望的新绿;是多刺的草鱼,不止吃在西湖旁的西湖醋鱼;也是新茶鲜虾不分离的龙井虾仁……
食物,大概是最没有高低雅俗之分的。诗情画意与柴油油盐、文人气与烟火气共通在杭州,生生不息流动在这座城,才是这座城丰富的底色。
远离,并非真正的疏远,而是回到烹饪的原点。远离,并且刻意的逃脱,而是为了在过去遇见未来,为了看慢悠悠的步子远不止在西湖。
食物,在人情冷暖处,诗意雅致才可能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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