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军原创丨路(小小说)
路(小小说)
文/相军
赵家庄四面环山,只有一条通往山外的路,上吊绳一般垂着,庄里的人家稀稀拉拉散在山坳里,像一把芝麻洒进桶底。山一年四季秃着,只有庄子东头,每年三月便红出一片桃花来,格外显目。庄人就管这个地方叫桃花岭了。
说是岭,其实是一个大土包。土包坡度极缓,植严了桃树,包顶有一间石屋,屋前耸一堆柴草,几个石滚子歪在土里。当夕阳跟熟透的西红柿一样软在山嘴里的时候,小屋的主人便坐在门槛上吃饭。饭食极粗,一般是高粱窝窝和玉米饼饼,噎得他伸脖子瞪眼的。有时也吃一顿白馍。吃白馍时他咽得极慢。
主人个头挺高,又黑又瓷实。只是年岁上来了,背驼,脸皱,牙口也不行了,还犯有咳嗽病。但他还是攥了酒瓶,仰脖猛灌,嘴里嘟哝着含糊不清的字句。
老头儿怪怪的,庄人却当神敬他。那些知道他来历的老人,吃完饭就对后生讲“别看桃花岭肥得淌油,过去荒得石头上长草哩,还是赵鹊儿他爹临死前看下了这块风水地……”后生就急急地问,“那赵鹊儿为啥……”,“为啥?那脓包没这福分!王老虎命里注定没有女人运,却有财运哩,不信,问你山猫大伯去!”
山猫大伯是赵家庄的族长。山猫大伯的爹也是赵家庄的族长。山猫大伯家里有一本相当于县志之类的线装书,记载了赵家庄的大小新闻,因此庄里凡有历史疑问,总要山猫大伯对证。山猫大伯说某年某月南山套子里曾死过一个冤鬼,庄人砍柴便不敢去南山;山猫大伯说谁家的先人和谁家的祖宗在某年为一个女人动过刀子,这两家人见了面就相互啐唾沫。当下后生们非常好奇,便来到山猫大伯家探问王老虎的事。山猫大伯正戴了老花镜翻弄一本叫做《阴阳八卦看风水》的老书,见后生们问起此事,沉下脸喝道:“去去去!这书里的东西不是天机,也相当于古人的生死簿了,哪能随便叫你们这些猪眼看了?”后生们便悻悻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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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赵三爹一大早起来拾粪,见门口有个黑脸大汉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就把他背进屋里,喂了姜汤。汉子醒来一口气吃了十六个玉米窝窝,喝了八大碗玉米糊糊,末了,见墙上挂了一只拔过毛的鸡,竟抓来生吃了。赵三爹问他名字,他抹着嘴角的鸡血,说:“老虎。”那时赵三爹正端了一只碗,只觉手一软,碗掉在地上,碎了。赵三爹见汉子怪可怜的,就把他留下来。后来慢慢知道,汉子姓王,十二岁那年上山拾柴时,不知从哪儿窜来一只虎,背上他就跑,进了一个隐蔽山洞,不抓他,不咬他,专叫他照看四只白肚子小虎。起初,他想家,哭得死去活来,后来,老虎叼来两样东西给他看了:一样是娘的头发,一样是爹的脚趾头……他在虎窝里待了七年,才被一位老猎人救了出来。赵三爹是个善人,听了王老虎的身世后,抹了好一阵子眼泪,又见他能吃也能干,就收他做了干儿子。那时,赵鹊儿还穿着开裆裤哩。
赵家庄,人皆姓赵,突然杂进一个王家姓氏来,庄人自是抱怨赵三爹的好事。山猫大伯的爹赵七爷那时是族长。赵七爷对赵三爹说:“咱赵家庄为宋朝祖封,民风古朴,人情敦厚,数百载繁衍后人皆出自一脉,留此外人……恐有后患啊!”赵三爹就忙沏茶、递烟、陪笑脸,说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类的话,夸王老虎如何老实、能干。族长叹一声:“天意啊!”便戳着拐棍走了。
可王老虎偏不给赵三爹争脸。几年后,他看到了庄里一个叫桃花的女子,竟拔不动脚。一天黑夜,他狂躁地跳进那女子家里,那女子正蹲在茅坑里解手,吓得大叫。王老虎却先红了脸,抱头往回窜了。那时赵三爹正病得厉害,知道这事后,把王老虎叫到床前,说:“村东头有个土包,是块好地,明天你去垒间小屋,搬那儿过吧。”临走那天,王老虎呜呜咽咽给赵三爹叩了三个响头,然后退一步,又磕头,一直退到土包子上,头也磕到土包子上。赵三爹一辈子清清白白,没想老来收了一个败坏祖德的孽子,一时气火攻心,俩腿一蹬上了西天。王老虎又一步三磕头爬回来,要给赵三爹披麻戴孝。那时赵鹊儿已经懂事了,横眉立目连门儿也不叫他进。王老虎四肢扑地,泪汪汪瞅着长长的送葬队伍走上山岗,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啸声。后来,他独自去赵三爹坟上哭了三天三夜。可狗改不了吃屎,几月后,他又去桃花家门口转悠,眼珠子红红地朝人家茅坑里盯着。庄人见了,大喝:“谁!”他便像贼一样地拔腿就跑。庄人并不追赶,故意把双脚跺得山响,嘴里撵狗一样吸溜着。王老虎早吓得裆里湿了一片。桃花爹娘怕自家闺女被糟蹋了,便为她寻了人家,急急嫁了出去。令庄人害怕的是,桃花嫁了不几天,王老虎也在赵家庄消失了。
王老虎回来时,是一个喜鹊嘎嘎叫的春日。庄人瞧见,他不是从那绳一样吊着的山路上走来,而是从村东头出日头的那座山上下来的,背上耸了一捆柴样的枝枝。庄人看了看他褴褛的衣裤及肮脏的头脸,施舍地笑笑。他竟也咧开西瓜皮一般厚的嘴唇,面部肌肉活泛地动几下,露出一口黄牙。庄人便觉得很稀罕,越上了兴致,问:“到哪啦?”他竟如常人一样,神情自然地答:“到城里逛逛,见识不浅哩。”庄人便捂了嘴,“扑哧”笑出声来。待他走远,庄人便指了他的脊梁,说:“又是一块不能垒墙的坯。”
王老虎回到家,把那柴一样的东西插于桃花岭的沟沟坎坎里,浇上水,竟抽出一片嫩叶来。三年后,便结出又香又甜又脆的果子了。庄人这才知道,那就是桃树啊。庄人便笑话王老虎:“谁有恁大的肚子光啃那玩意儿?他王老虎种了桃树,冬天喝西北风?”可眼见人家背了筐篓到山外卖,换回大把票子,又用票子买些粮食来,庄人的嘴便不再张开了。有脸厚的,去问王老虎:“那桃都叫谁买去了?恁值钱?”王老虎答道:“城里人可爱吃桃子啦,城里人可有钱哩。”说得庄人心里痒痒的,回家躺在铺上想象着城里人到底是啥模样。
几年后,庄人见了王老虎都低三下四起来。庄人说,王老虎真能挣钱,可那是命里定的。王老虎是草龙下凡,来历不一般哩。庄人见了王老虎都垂下笑来,有盐没醋地唠上几句,言语里多少带点巴结味道。过紧巴日子,谁没有个借钱的时候?谁借,王老虎都给,从不记账。借的多了,当然有忘的时候,忘了也就忘了。有心虚的,扬了几毛钱来,试探地问:“还钱吧?”王老虎就说:“唉,算了,赵家庄对我有恩哩。”庄人得了好处,便千恩万谢,嘴上比抹了蜜还甜。庄人谢时,王老虎早回屋睡觉去了。
王老虎说话也多起来,话匣子一打开,便讲山外如何大,人穿得男不男女不女;讲城里有电车,拖一根粗辫子;讲城里人住楼,夏天把吃的猪肉挂在茅坑里。庄人便哈哈笑了,说城里人太脏了!王老虎把眼一瞪,说,哼,人家茅坑比你家的锅台还干净哩。话这么一多,说起来自然担是非。有的庄人便闹:“老虎,有钱了,咋还不讨个婆娘!”他便把头埋进裆里,不吱声了。庄人的胆子就更大,说:“庄西头有个寡妇,五十来岁,倒也平头正脸……”庄人见他头垂得更低,知是挠了他的痒处,便嘻嘻笑道:“是不是又想桃花啦?嗯?”王老虎却猛地站起身把那人推个仰八叉,骂:“去你娘的!”
王老虎沾酒。醉了,卧于桃树下一觉睡到天亮;醒时,涮锅做饭,拾掇家具,捏针拿线,缝补衣裤……样样家务活都拿得起,放得下。王老虎的穿戴日渐平整,脸色也红润多了。庄人都说,王老虎真的有福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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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这一年大旱,地里小麦干得抽不出穗来,土包子上的桃花却开得滋滋润润。庄人半蹲在门槛上,叹今年又是大贱年,王老虎却咂着酒蛊儿,单等从粗绳一般的山路上滑下几个提篓背筐的山外人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王老虎腰里便鼓鼓的了。这时节,后生们免不了佯装挖野菜或拾柴,到土包子转转,趁主人不注意或酒醉时,偷八九个桃子回家去。可走不出二十步,总被王老虎叫住。后生正惊出一身汗时,王老虎却笑呵呵地拿出一些鲜桃来,请他们进屋去吃。后生们便个个成了大红脸。
令庄人羡慕的是赵鹊儿。每年桃子挂红时,王老虎都要摘几筐个儿大的亲自送上门去,赵鹊儿的驴脸无论阴得有多厚,都马上睛开,掀锅揭灶请王老虎吃酒,灌得他饱嗝同屁一齐响着走出来。
有些眼皮子容易发热的后生就去跟爹商量:“爹,把咱那二亩三分地也种上桃树吧!”当爹的一挥烟袋杆子,骂道,“懒猪!都种上桃,你吃个屁!你能跟王老虎攀比!”后生便不敢吱声了。几个胆儿大点的,便瞒了当爹的来找赵鹊儿。
赵鹊儿刚搁下饭碗,后生们涎着脸皮上来喊叔、送烟。赵鹊儿嗯嗯着,伸嘴叫后生点烟。后生们便说,能不能通过您老人家在桃花岭上割几棵桃树苗儿?赵鹊儿便唬道,什么?你们这帮兔崽子也想种桃?后生们忙说,不不,是在自家院里栽一两棵吃吃哩,接着又说许多奉承话,赵鹊儿便笑了,说:“好吧,我也正想去借钱打墙盖屋,咱一块去。”便出了庄子,直奔桃花岭。路上,赵鹊儿免不了说起当年他爹怎样收养王老虎的事儿,那意思是没有他赵鹊儿家,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王老虎。后生们便诓他:“鹊儿叔你骗人,山猫大伯可不这么讲哩。”赵鹊儿便指着心口窝发誓,“谁说假话,天打五雷轰。”后生们便笑了。
这时正是夏季,天说阴就阴上了。山脖里、山腰里都披挂了雾缕儿云朵儿的,挤得庄子更加矮小。赵鹊儿一伙人来到岭上,见石屋门掩着,有雾一样的东西从门缝浓浓溢出,作盘龙形状缭绕开去。赵鹊儿心中狐疑,三步作两步跑近前去,见屋内雾气弥漫,锅灶器物都看不分明。他怯怯喊了两声,摸到床前,俯身看时,王老虎挺在床上,鼻孔里只留一丝儿热气了。赵鹊儿掐了王老虎的人中,他动了一下,慢慢地说:“床下木匣里,有钱。我死后,用它修个……”王老虎的嘴上下张了几张,最终没能吭出声来,便手脚冰凉,气绝而去。屋内雾气顷刻没有,酒瓶、锅灶及墙上的灶君老爷神像、一串桃木人儿都十分清晰了。赵鹊儿做噩梦一般出了一身热汗,见后生们还在门外,忙惊恐地招呼进来,说起经过,皆唏嘘不止。
山猫大伯来了。赵家庄有些威望的老人都来了。庄人望着王老虎尸首,叹道:“以前寻思他是个害人虫,哪想倒是个菩萨呀。”庄人默默地从床上掏出一个木匣,从里头捧出一捆人民币来,一数,竟有八万余元。“这简直是个银行啊。”庄人道:“他一辈子舍不得吃好的穿好的倒留下来……唉!”突然,山猫大伯猫腰从床下又拖出一个更大的木匣来,打开一看,直把山猫大伯吓得倒退十几步,老花镜也摔到地上:匣里竟然躺着一个女人!鼻子眼儿的十分俊俏。庄人大惊过后,遣几个后生上前辨认。山猫大伯伸手拦住后生,拾起老花镜,捋着胡子听了一会,匣里并无声息。山猫大伯趋步上前,后生们跟在后头又搓手,又咬牙,恨不得马上知道究竟。“过来吧。”山猫大伯围着木匣转了好几圈,才长吁一口气。庄人围来看时,匣里竟是一个用红、白、黑布缝制的女人模子,里头塞了棉花。庄人感动了,不知谁叹了一句:“苦命的人啊。”庄人都哗哗掉下泪来。
山猫大伯从怀里摸出那本庄史,翻弄了老半天,才哽咽地讲,十年前,一个叫赵四的懒虫,趁王老虎睡晌觉的当儿,想钻进屋去偷些钱。王老虎正打呼噜,跟滚雷一般。那赵四蹑手蹑脚钻到床底下,刚摸到钱匣子,就听见王老虎闷声闷气地说:“用多少拿多少,别贪心!”把赵四吓得屁滚尿流爬了出来。赵四说,王老虎床下搁了一双绣花鞋,还见床上被角高翘处耸了一座白生生的胸脯子。山猫大伯推论:那时庄人很怀疑是狐狸精钻被窝,要不凡人谁敢跟王老虎睡觉?如今想来,肯定是这女人模子了。山猫大伯擦着眼角,扫着众人,说:“王老虎要是个女人,该给他立贞节牌坊啊,可惜不是。”庄人也都道:“唉,可惜老虎尸首和女人模子一并殓了。”又推倒屋子四壁,覆上黄土,成了一个大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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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人,最忌死后没人戴孝送终了,而王老虎就没有。庄人瞅着眼前的大坟,心里酸酸的。
山猫大伯叹口气,说,人死不复生,就别难过了,商量一下这八万块钱咋个花法吧。
庄人就都沉默不语。赵鹊儿壮了壮胆子,说:“老虎哥临死时,说用这钱修个,修个……可能是说修个好坟吧,他张了几张嘴,没吭出声来。”“嗯,嗯,给王老虎修个好坟,应该!这个提议好啊。可依我看,修个庙更合适!”“修庙?”庄人都抬起头来,瞪大眼睛。“对!修个庙,连坟也修到庙里头,显得气派,再说,庄里求雨拜神,过年敬天都没有个好去处,修了庙,神就保佑咱们过上好日子了。”山猫大伯一锤子定了音,庄人谁敢不听?翌日,破土动工。数月后,庙修成了。庙址在桃花岭顶端,王老虎坟旁。庙周身漆得通红,翘檐、粗椽、灰瓦脊,庙门铁环极大。庙里供有菩萨、罗汉,后来又把王老虎的泥像也塑了上去。每年腊月二十四这天,庄人都到庙里烧香求神。神龛上有个小罐,求神钱就放进罐里。求神要举行盛大叩拜仪式,主持人当然是山猫大伯。磕头时,庄人都念叨着王老虎的好处,有欠债未还的,更是祈祷着不要变成索命鬼来要钱。庄人都说,王老虎真的是菩萨下凡,要不老虎咋单单找他去照料小虎呢?庄人都说这庙修得好,并祈祷王老虎在天堂里吃好穿好,娶个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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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赵家庄出了个稀罕事。
先是看见不知从哪儿来的一群戴红色太阳帽的人,拿了杆子、镜子,这儿量量,那儿照照,末了,还洒了一地石灰水,一道儿一道儿白得刺人眼目。山猫大伯说,这是城里人来寻宝的吧,赵家庄风水不错,山里肯定有金银财宝。又过了许多时日,庄人正挥锨剜地,忽听东山上闷闷地一串炸响,像落了炮弹似的,震得脚下直摇晃。庄人个个如受惊的老鼠一般寻石丛趴了,只露一双惶恐的眼睛。倒是打探消息的后生回来说,是县里派人给咱修路哩,要通大汽车的。“真的?”庄人瞪着眼睛,“咱庄也修路了,那这大山咋办?”庄人瞧瞧庄子四周的秃山,摇摇头,背着手进庄去了。
几月后,庄人看见东面山下被戳破了一个大窟窿,很多戴红色太阳帽的人从窟窿里涌出,一条宽宽的路就绕了桃花岭转了半圈,伸进赵家庄,长蛇一样又从西山钻出去了。
路修好了,还铺了沥青。庄人于高处卧了,望着一辆辆大汽车从这儿轧过,望着车上穿短裙的城里女人高高翘起二郎腿,各人都发出一些感慨来。这时,有个庄人大叫:“哎呀,我想起来了,王老虎出山回来时,就是顺这道儿回来的呀,那时他背了一捆跟柴禾一样的桃苗子,我问他到哪啦,他还说,到城里逛逛,见识不浅哩……”庄人就都惊奇起来,说王老虎能掐会算,真是个神啊。这时,赵鹊儿也一拍脑袋瓜子,大嚷:“我也想起来了!王老虎咽气时,张了几张嘴,都没吭出声来,一定是想说修个路的。”
路通了,城里人经常下车来桃花岭买桃子吃。可惜这桃树老得只剩枝干,结桃极少了。有的后生就剪了桃枝,于雨后插进土里。日怪!桃枝竟然一插就活,不管是在荒坡、石缝还是滩地里。于是庄人都拿了锄头,抢着把桃树刨了栽到自家地里。赵家庄每一块空地上都栽上了桃树,阳春三月,山前山后,山脖山腰山脊梁山脚下,都抹了一层鲜绿。桃花凋落时,四面山风拂来,落英飘零,像在唱一支挽歌。
而那庙,也在某一个雨夜里坍塌了。
【作者简介】相军(男),出生于沂蒙山区,入伍后到太行山脚下,自主择业后,2018年创办鲁兵传媒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