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裂缝(第三章)

如果资质平平,没天赋没背景没靠山,仅仅凭着努力,能否在这座城市获得幸福生活的机会与权利?

等大头媳妇带着孩子上完培训课回到家时,两瓶泸州老窖已经只剩下瓶底。虽然一下午都没把自己因为不了解富人圈,所以没有当上部门经理的事情说出来,但两瓶酒下肚,跟大头有的没的、荤的素的一通闲扯,醉眼朦胧中,倒也让杨忠诚心中郁结疏解不少。

大头媳妇埋怨大头太懒,也不弄点好菜,怠慢了忠诚兄弟。在经常到家喝酒吃饭的朋友里,杨忠诚是大头媳妇最待见的一个。她总觉得这个个子高高瘦瘦的男人跟其他人不一样,虽然没什么钱,但踏实稳重,讲话办事靠谱有分寸。不像其他一些酒肉朋友,几杯猫尿下肚就开始满嘴跑火车,动不动就是千万上亿的项目,扯着“赚它一笔下半生就财务自由”的鬼话。

有时候烦躁了她也会半真半假怼回去。

“得得得,你们去赚你们的大钱,实现你们的财务自由去,就让我家大头守着我们娘仨和一亩三分地,赚着他的辛苦钱。小钱有小钱的福,大钱有大钱的苦,我家大头折腾不起,万一掉进去了可不是他一人的事,是我们一家四口的事。你们来喝酒就喝酒,一些有的没的就别鼓捣大头了,否则别怪下次来不给你们备下酒菜。”

这时大头就会出来打圆场,说她个女人眼光浅短,只能看到三尺远,让她不要掺和男人事。朋友走后他又夸媳妇高明,世事洞察,啥啥都门清。他现在可不是孤家寡人,断断不会身背一家四口去冒险。

大头媳妇是大头到深圳后识下的,老家在山东乡下。让大头下决心娶她的是这个女人万事靠己、不求人也不麻烦人的性格。大头媳妇说这性格随了奶奶。

“一个农村老太太,一辈子怕给人添麻烦。大限将至时候,医生说她熬不过那个冬天。结果老太太硬是从隆冬腊月撑到开春地面化冻才咽气。她躺在炕上的那个冬天常常念叨:这冰天雪地的,山地冻得邦邦硬,不好刨,我这时候死了,会给帮忙堆坟的人落下埋怨的。”

杨忠诚总说大头能有今日,多亏娶了个好媳妇。大头讳言莫测一笑,回道:“你家陈五月能够不要彩礼不要钻戒,跟你在光徒四壁的出租房结婚,证明人家也不赖。我一直搞不懂她看中了你啥?”

“当然是我这个人,我又没钱供她觊觎。像我们这种一穷二白的婚姻才最可靠。”

杨忠诚扒拉完最后几口炒面,忙着赶回家给陈佳宇发云上木业的方案。楼下虹姐的麻将馆还有两桌开着台。虹姐站在门口嗑瓜子,眼睛一边瞟着牌桌,一边瞟着街面。她男人例牌躺在门口躺椅上打盹,面前小方桌上放了一壶一杯。虹姐男人是当地村民,也是杨忠诚的房东。不收租不带人看房情况下,十有八九在麻将馆前躺椅上喝茶打盹。

虹姐走路外八,胳膊摆动距离有点长,这就让两瓣屁股晃动幅度特别大,好像每一瓣屁股都有独立灵魂,单独存在。每天凑不够牌搭子之时,虹姐就晃动着两瓣各自独立的屁股到处喊人。她男人骂她傻,打个电话不就结了?但每次都被虹姐怼回去:

“你懂个球!电话喊人,如果是可打可不打,对方十有八九就会不打;上门喊,可打可不打的时候,就会选择打。而且上门叫显得更有诚意,现在做什么不得一个真诚至上?麻将虽小,门道俱全,你个只会收租的房佬懂个啥。”

虹姐瞟到杨忠诚,正脸扭过来,吐出嘴里瓜子皮,嘴巴一裂,脸上立刻就挤满百分之九十的笑。

“下班啦。怎么每天这么晚?”

“是啊下班了。虹姐生意好啊。”

“好着呢好着呢。麻将一响,黄金万两。有空来打牌啊。”

“好咧好咧,有空就来。我先上去了哈。”

刚租下这里房子时,一个下雨周末,虹姐上门来喊杨忠诚打牌。新搬来不好拒绝,也是为了跟房东联络联络感情,杨忠诚就去摸了几圈。打了一下午,三吃一。虽然牌局不大,其他三家也都赢得有点不好意思。

最后一局,坐杨忠诚对面的姑娘又自摸。她把牌一推,说按牌桌规矩,最后一把不开钱。其他两家一听这话,也把牌一推,起身就走。倒是杨忠诚执意要给,那姑娘又死活不收。最终买了两瓶饮料才算作罢。

后来又一个周末,虹姐老公上门收房租,后脚虹姐就上门喊杨忠诚。

“快快小杨,三缺一,还是上次跟你打牌那三家。他们都说你牌品好,指名要喊你。”

杨忠诚正想着如何拒绝。虹姐老公发话了。

“别喊他去当冤大头了。这就不是打牌人。”

“你个只会喝茶收租打瞌睡的房佬能看出个啥,你还知道谁是不是打牌人?脸上刻着还是手上写着?”虹姐怼起老公很有一套。

虹姐男人嗤笑一声,眼皮不抬。

“别说一个小小麻将馆进进出出那些个猫猫狗狗,街面上每天来来往往那么些人,哪个几斤几两,哪个从事什么营生,明面暗面都是些什么角色,如果你要知道,我都能给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你信不?”

“把你能的,你这么牛逼为啥不住到马路对面去?在这小江小河里充什么大头鱼。”虹姐悻悻说道。

那天,杨忠诚到底没有去麻将馆凑腿子。之后虹姐也再没上门拉他打牌。倒是每每见了面都喊他有空摸两把。杨忠诚只把这当成类似吃了么、天真热等等的打招呼方式。

杨忠臣爬到六楼,见对门林老师的房门前多了一双女士板鞋。他记得林老师上一任女朋友只穿高跟鞋的。看来又换了恋爱对象。

林老师是周围少有的既有思想又活得明白且坚定的人。打扮斯文,外人面前永远是白衬衫,黑西裤,皮鞋虽然旧,但都擦得铮亮。说话也跟大家不一样。村里人说个什么常常是“听别人讲”、“电视上说”、“朋友圈都在传”,林老师有自己的主观理论系统,说事的头句经常是“我觉得”。

比如楼下那对中年夫妻,之前因为男的出轨,离了。后来为了孩子,又复婚。说是为了孩子,其实也为他们自己。每个经历过婚姻的都明白,婚姻里也不全是坑与槽,还是有一些好处的。这个社会有一些程序与步骤,结婚与不结婚的流程和难易程度是不一样的。有一些便利甚至权利,专门留给结婚人士。

但这俩的破镜重圆不被林老师看好。

“我觉得这世上有两种破镜。一种是老天爷安排的,类似于合同里的不可抗力因素那种。老天爷的破镜不圆则已,圆起来比原来镜子还要好,里面有劫后余生、小别胜新婚的乐子。还有一种人为的破镜,用再好的粘合剂都么得用。总有一道裂缝存在。这道裂缝平日看不见,但一遇到问题的时候,它就会恰如其时跳出来。就好像以前打仗时候留在身子里取不出来的弹片,遇到变天时候就提醒你身体里有个异物。这个异物,遇到沟沟坎坎就嗡嗡闹怪。可谁过日子还不出现沟沟坎坎?况且楼下这俩不但是遇到沟坎,他们整个日子就在沟坎里过。”

果然被林老师言中。那对中年夫妻几乎没有哪天不拌嘴的时候。小吵小闹倒还罢了,一旦升级为大吵,那婆娘必提及男人的偷腥事。每当吵架发展到这个环节,也就意味着那个男人即将败下阵去。

林老师说他不会在出租屋结婚。他一定要把婚房放在类似滨河大道对面那样的小区里。所以在裂缝这边城中村的日子里,他只恋爱,不结婚。在做对门邻居的几年时间里,杨忠诚眼睁睁见他换了四任女友。

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陈五月正在电脑前看综艺。

“又是这么晚?饿不饿?要不要我给你下碗面条?”陈五月带着嗔怪与关切问。

“不用了,我在楼下吃了个炒面。还要赶紧把方案调整一下给陈佳宇发过去,明天就要用的。”杨忠诚说着话,坐到客厅沙发上,从包里抽出电脑。

“公司加完回家加,工资又不见长,让你换份工作又不听,真不知这破公司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行了行了,说了你也不懂,快看你的综艺去。不过我提醒你啊,这种节目别看多喽,会拉低智商。”杨忠诚已经把电脑打开。

“是我不懂啊还是我说了你不听啊。”陈五月点了下暂停键,扭头朝向杨忠诚。

“头两年让你买房,你说房价马上就会降下来,等便宜了再买。结果呢,不但没降,还蹭蹭上涨,关键上涨的速度比我们存钱的速度快。现在好了吧,想买也买不起。如果当时你听我的,即便我们不住,转手也能赚一笔。”

两年前,两人存款,再借上一点,是可以在挂着“深圳人民欢迎您下次再来”的地方付一套两居室首付的。但那时新闻整天报道控制房价,各种专家学者也跟着吹风,说着到什么什么时候房价将变成白菜价。杨忠诚就想着再等等看,说不准两年后就能直接付全款拿下一套。

接下来,就一月月看着房价上窜。让人焦虑的是房价涨了一尺,他们的存款才涨了一寸,眼瞅着存款与首付的距离由一指变成一掌,现在塞进夫妻两个都绰绰有余。

“谁知道新闻和专家也会骗人呢……”杨忠诚嘟囔着打开笔记本电脑。

“我不管谁在骗人,反正今年必须要孩子,我都马上三十了,再不要就过了最佳生育年龄。”

“再说吧。”杨忠诚打开云上木业方案,盯着打开的一页半天没动。

在他的人生规划里,是不打算把孩子生在城中村出租房的。现在他不知怎么办才好。楼下大排档的吵吵声更加增添了他的烦躁。

天快亮时终于定了方案。杨忠诚在楼下清洁工的扫帚声中迷瞪过去。

八点半,电话响起。陈佳宇说把车子停在村口,让杨忠诚半个小时内下楼。

陈五月已经上班去了。客厅茶几上摆了俩包子、俩鸡蛋和一碗白粥。杨忠诚匆忙洗漱一番,换上职业装,剥了个鸡蛋两口吞下,又大口灌进半碗稀饭,抓起一个包子,边咬边出了门。

外面人车喧天。包子铺与肠粉店的蒸汽让空气更加湿热。虹姐的麻将馆还没有开,在这儿住的四年里,极少早晨遇见虹姐两口子。他们只熬夜,不早起。既熬夜又早起的,都是上班的和做小买卖的。

陈佳宇的蓝色宝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同样熬了通宵,陈佳宇看上去就精神得多。看来还是钱多能撑起门面,而且在等同条件下,钱少的总熬不过钱多的。

除了陈佳宇开车,车里还坐了吴晓青和实习生90后富二代。90后坐在副驾驶。杨忠诚拉开后门,95后问了句“要不杨哥你坐副驾驶吧?”

“不用不用,坐哪里都一样。”说着话,杨忠诚侧身坐了进去。

“别光放嘴炮,你倒是屁股动一下啊。”吴晓青开口呛副驾驶的富二代。

“诶诶,我是真心让杨哥的啊,我是怕你不乐意,我知道你想跟杨哥坐一起。对了杨哥,你咋住这地儿,车子都开不进,进出的全是收废品送快递的小三轮。本想着打开窗户抽颗烟,泔水味儿让我赶紧关了窗……”90后语气里透着嫌弃。

没等杨忠诚回答,吴晓青先怼了回去。

“得了我的王大公子,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一出生屁股底下就坐着金山呐。你知道全深圳有多少人住在这样的地方不——整整一千万!深圳总共不到两百万套商品房,却挤进了两千多万人口,所以就有一半的人住在像杨哥跟我这样的地方知道么?别每天只知道打游戏泡妞,多了解一点人间疾苦吧。”

“打游戏我认,泡妞我可不认啊,我都空窗好几个月了。不过你这数据都哪来的呀?可靠不?可不能为了替杨哥反击我而信口雌黄。”90后扭头朝吴晓青坏笑。

“怎么不准,前几天为了看房源专门去政府官网查了各种数据……”吴晓青急急辩解。

“哟,这是准备买房了呀,恭喜恭喜。”杨忠诚跟陈佳宇几乎同时说道。

“恭喜啥呀,先看看,八字还没一撇呢。红本的也买不起,只能看小产权,就这也得靠父母帮衬。路总又不给涨工资。”吴晓青有一种佯装出来的委屈。

“行啊,到时候新房的粉红灯灯交给我,我保证给你整得氛围足足的哈哈。”富二代一嘴坏笑。

“行,如果到时整得不粉不红我跟你没完!”吴晓青伸长胳膊拍了下副驾驶坐背。那白白嫩嫩的胳膊晶莹透亮。

杨忠诚偏了偏头,望向窗外。各种建筑一闪而过,他轻叹口气,心里涌起一股莫名惆怅。

(第四章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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