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中医只能福泽少数人（2）
▲ 曾骞
有一件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对于体质调理有诉求，而非仅仅只是解决症状的患者，比我想象的要多。本以为只是凤毛麟角。这给了我起码的信心。可是，在下定决心，不光处理症状，更要调理气血为根本目的，走到这一步，期间经历过不少曲折。
往这个目标走，也是近这五年内的事情。此前，我看快诊看了很多年。所谓的快诊，就是尽量迅速帮你把问题解决，因此我很挑病人，选的是气血相对尚可的治疗。
对于气血不足的患者，我也治。是什么心态呢，就是能调多久是多久，因为我知道，气血差的病人，往往很难坚持，生活中会受到各种干扰，往往治治就不治了，因为患者多是在气血问题上认知很低，我自己也是看快诊为主的，对慢性病人的引导也不足，所以双方配合度不高。由此，我自己也会有一个认知，与其花精力时间在这些患者身上，不如集中精力在快诊，定位在：气血整理。
任何人在学医时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最关键，影响将最深。我早年喜欢看快诊，是受到启蒙老师的影响。我在以往的文字中提到过，启蒙老师曾经是个侠客一般的人物，身材不但高大，而且行事风格快准狠。他教给我的都是大多一些快速取效的方法。
比如如何在半小时内马上让患者的乳腺增生变小，令子宫肌瘤转小；如何让腰痛站得直不起来的人可以轻松走出去；如何让手臂抬不起的，迅速解决活动障碍；如何让膝关节伸曲不得的马上改善；如何让人身上的皮下大包消失或变小。诸如此类，就是如何让各种急性问题得到妥善改善。
就是术，找开关。都是窍门。很适合都市人的日常诉求。大家都没有什么时间，求你把问题给我解决了再讲。人们也会佩服第一时间内把问题摆平得下来的人。如果说行走江湖要有两把刷子，第一把就是拿钱办事把事办得好，第二把就是怎么把别人搞不定的，你有特别之处搞得定。
带着这些技术走南闯北，很顺手。可是，我逐渐发现问题了。当积累到一定量时就会有反思，这些消除的症状究竟去了哪里？而为什么有的人，根本不能看快诊。在脑子里，心里，形成一种数据化的本能反应：那些看起来精神力弱，气血差的人，他们的症状消此，则彼出。或者干不动。
同时，我也注意到，整个市场上，大家做的宣传，也是如此类同，打着迅速消除症状的噱头，目标在于如何扩大经营。这压根不是我感兴趣的。因为经历过的人就会知道，拉那么多病人来干嘛，活活累自己。干得最累的时候，是从早上十点干到晚上十点，回去就是带手底下的人吃宵夜，然后数钱，月末了给大家分钱，很无聊的啊，而且自己也会心虚，心虚在于：究竟解决了别人什么问题？
你把别人眼前的腰痛解决了，就能说明你真正懂人体吗？仔细反思，好像也不是很明白气血原理，只是按照一定的套路，就能解决不少问题，那么如果真正读懂了人体，岂不是更能有一番广阔天地吗？
这是在接诊了大量病人后反思的。
所以，有段时间很迷茫。也感觉很痛苦。发现自己德不配位。也在想，难道人们仅仅满足于消除症状吗，做医生难道仅仅只为消除症状吗？在消除症状的时候，究竟是因为技术好，吃得下事情，还是有一种什么神秘的力量在作用、支配了事物的发展与变化？
没多久我就彻底破产了，差不多身无分文。为什么？因为我开始没什么心思搞快诊，可是我身处的环境本来就是靠快诊来做依托的，我想转型，那么就意味着要承受代价。我与周围的关系变得紧张。从经济学的角度而言，当你不再能提供价值时，他人也就不再有兴趣对你产生交换，你会变得非常孤立。加上我自己出现了严重的厌倦感，把眼前有的逐渐放弃了。市场有分众，只要你一直看快诊，就永远会周旋于这个人群。在这个人群中，你的口碑会被大家树得很高。医术上也会受到制约，因为从医而言，有时往往你的基础人群，会左右着你的得失心，人的bug，谁都有，干嘛去打破本来顺利美好的一切，日出日落地重复，安全地带和生态链，或许都可以运转正常的保障你的舒适度。
打破以后，往往会跌得很惨。因为意味着各种周遭关系的变动，上下游都会裂变。我曾经裂到什么程度呢？门诊必须要停了，因为不适合我的想法。合约的赔付原因，穷得去那种炒快餐的地方赊饭吃。
早年我是没有积蓄习惯的。所以一旦变动，会很麻烦。就在这个时候，老天给了一个机会，有朋友要出我的小说。我就拿着自己的名誉担保，在圈子里直接发了出版预告，在小范围里收取书籍的预定金，别小看这个数目，只有几千块，但是能解决吃饭问题。
同时，我厚着脸皮，开始给认识的所有文学编辑写邮件，内容很简单：需要发表小说，能发尽量帮发掉。基本发不动，因为我的小说，看的人都晓得，不在当下的文学趣味价值体系中，不好定位，不好发表。
那个时候，我在求什么，求由术转道，因为想晋级。因此，可以忍受物质和经济上的贫困，也相信，都是暂时的。
不用上班，最大的好处就是，你可以有大量时间思考和阅读。究竟是什么，令那么多眼花缭乱的技术，能够产生快速的治疗效果？我根本就不相信各种技术在市面上的说辞，那些精心包装过的医学文饰，都是别有用心，所谓的技术奖项怎么评选的，在这个行当里的人，又不是不知道。
客观而言，再好的技术都有局限性。我在找“一”。
那么只能从经典里去找。以我自己的体会，世间存在这样一个矛盾，假如不经历术上的局限，就不会激发求道的心情。假如一开始就学道，没有术的支撑，那么就容易陷入有体而无证。体证合一是最好的道路。
可是道在哪里？
求道就要花钱，没有人可以一开始就免费求道。大量的金钱消耗是肯定的。我自己了解这个过程。就像当初学技术，花掉多少钱，自己也记不住。尽管我有家学，可是不满足。而且由于当初太年轻，根本不珍惜家学，我可以说一说，家传是怎么教我的。按照年轻人的心态，会觉得根本就没有教，因此我才会在外学技术。家里从来就没有教过我怎么看某种病，而且反对我作为初学者，马上学习如何看某种病。全部的学习，只有一个，就看着，病人是如何坐下来，开了什么处方，你有兴趣就也搭一手脉，没有兴趣爱看不看，处方写好了，拿着处方去帮抓药，而且抓得慢，还会挨骂。只要求我每天去看整个过程。其余就是自己看书，看祖上的手稿，你看爱不看。就是放羊，自己吃草。
我是在很多年以后，才明白家里这种苦心。不是不教人，而是在培养感受力，培养一个人的观察力，所有的传承，技术仅仅是后一步的，学会如何思考，才是最关键。你都没有扎实的观察能力，就教你看病，即便取得效果，也是很肤浅的。
学道花的钱，哪里来，家里给的。我的爹妈简直是菩萨。当大多数人都在城市里竞争职位，考虑如何结婚生子买房子时，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心，跑回家，跟我爹说，想学道，我爹问，去哪里学，我说了地方，我爹问多少钱，我低声地说，多少万，爹给我了。我家也不富裕，就是普通人家，虽然家里行医几十年，也是没什么积蓄的。我妈妈只是一个百货公司的提前退休工，一个月不到一千块。我爸根本就是个很佛系的人，看病随意收点象征。我念高中时，家里还在还盖房子的欠款。
顺便说一句，以我现在的想法而言，我觉得学中医，是寒门的一条出路，古人说，人在世上，有手艺很重要，这一原则，至今也不过时。古人也说，家无百亩不能为良医。都对。寒门没有百亩田，但至少可以凭良心和技术养活自己，如果有机缘，那就学道，至少可以走一条自主的道路。
学道到一定程度，人就会明白，你将不再需要花一份钱。因为最初是跟人学，逐渐就会引导至跟天地自然学。一切的奥秘，都不用跑太远学，南南北北到处跑，不过是因缘牵引而已，是流年变动。学道就在日常里学，看日出日落，看社会人事，看一草一木，当一个人开始明白，将日常里的每一件事，都用天地自然规律来思考时，就算走到门槛边了。
我不知道花了多少精力和心血，才摸到这个门槛。见到这个门槛时，我一个人坐在河边，流了一晚上的泪。不是悲伤，也不是痛哭，而是心里感觉通了，很多陈年积压的紧张，松开，在通过泪液释放出来。
这个时候，人就会感谢眼前的每一份存在。
那种心情你没法用具体的言语表达，讲不出的。但是，会在此后，于一个人的行事行为中体现出来。摸到门槛以后，人会产生一种自觉，开始回归经典。
因为经典就是指路牌。
也终于解开，为何以前用过的各种眼花缭乱的技术，能够产生各种治疗效果。说穿了，就是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了人体的阴阳和，气血和，寒热和，虚实和。无他了。
剩下的就是在实践中，继续弄明白这个根本规律的细节。我在回到本乡时，遇到的第一个病人，是一位扎钢筋二十年的老建筑工。女性。两膝疼痛，火烧火灼，痛处乱窜，按照以往的思路，我会直接取穴，进行所谓的膝关节治疗。
可正因为已深刻体会到了整体人体感，而非仅仅是概念上的了解，开始注重她的深部气血问题。腹大，脂人，脂浊，脉浮而细数，舌红苔白，这种你把她的膝盖扎烂了，也扎不好。所以当她对我说，在医院既做小针刀，又行关节镜，都不好时，我就笑了。这不都是在开玩笑吗，我笑，外人看来是轻蔑，或许也带有一层这个意味，但更多的是外人不知道我此时在嘲笑的是过去的自己。
先用快速疗法镇她的痛，干回了老行当，但是思路已完全不是解剖学和力学，以及所谓的特效穴思路了。调阳明足脉和太阴足脉。再根据循摸叩切判断，取解脉而刺。同时又给了解表疏风的汤药。她是一个典型的风寒湿杂糅，风气胜者的行痹，兼挟热痹，侵袭肢节骨骱。虽看起来症状严重激烈，当下却是客表在外之邪，治当轻而扬之。
道与术，总是阴阳一体的。扬之，道理如此，可是实践细节上，就涉及了如何解表疏风，峻甚过，则反而表伤风邪不去。还有一个兼挟热证，如何清化湿热也是问题。其实只要一思考到这个层面，就开始涉及到了病人的体质问题。大量的临床实践与阅读经典以及诸家学技，都是为了不断积累这些细节问题上的火候把握。
这个病人，给我送了四十个土鸡蛋。令我感受到了另一种温度，不再是城市里那种简单的利益交换，拿钱办事，说得矫情一点，那四十个鸡蛋，每次取蛋做菜时，会觉得每只鸡蛋上都有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第二个病人，就是我的一个表哥。他的气血其实很差，为什么呢，因为工作太拼，要存钱买房子，没日没夜地做设计图，出差，同时又为了应酬，大量喝酒。有一天，左手臂抬不起来了。他找到我，问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我说，这是日常生活和工作习惯导致的气血流失，才产生的不荣不通。他说，没办法啦，管不了那么多，先拿什么扎一下，我还要做设计图。
我沉默了一会。拿了把针刀，在他相关区域切了两下，手抬起来了。然后我问他，你怎么戴起来了眼镜。他说是呀，看电脑多了，视力下降。于是我说，眼睛的问题和手臂问题都是一个问题，还有包括你的脱发，而且我觉得你变虚胖了。其实我是多管闲事。不过是因为自己家里人，多说了点。我没法说服他相信我的话。因为他太忙了。很想帮他调一调体质，可是他要继续做项目，完全没时间。那么我只能说句模棱两可的话：“多注意休息呀！”
没多久，他的左膝就痛了。又找我，扎一下吧？我说不能扎了，你气血太弱。我的做法不讨好。别人会觉得你怠慢。我说你自己做艾灸吧，告诉了他几个穴位，因为判断是寒证。我又忍不住说，上次之所以扎一下就抬得起来，完全是因为气血还尚可，现在尺脉都很弱，扎了即便好，但是不解决根本问题。
他不是很忙吗，可是我不给他扎针，建议他艾灸时，他同样可以抽得出时间。所以，人都是不逼到一个份上，就不会动手干。艾灸一周后，膝盖好了。没多久，是腰痛。你要我怎么去说。我拿亲戚的案子做例子，是想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其实代表了太多人的问题。
这也是我宁愿挨骂，也不肯接异地诊，坚持看一方水土之上的病人的原因。我选择在商业不发达的地区行医，是看重人们的生活节奏，也看重人们愿意遵从于自然威力，在这种地方，至少还有不少人，他们有心思真正花在气血问题的关注上，而不仅仅只是把生活搞的只是在赚钱。
很多人太忙了，作为医生，你分明知道，忙才是他们的病因，可是很多人要求的是解决症状问题，很难真心去关心自己的气血问题。抱着一种，我这里生病了，那就去找中医或者西医，诊断一个病名，然后自己心心念念想着那个病名，逼不得已地开始吃医生的药，等着那个药出效果，其他的什么也不想做。
社会的价值观太扭曲了，这根本轮不到我来批判，因为本身已如此。
划分起来，这类病人，在我手上占百分之六十左右。但是在本地好办啊，有事你来找我，解决症状的话，只要沟通得好，方便治疗，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且由于本地地缘方便，病人实在走到逼不得已的地步了，你好说歹说，大多数人还是肯听，肯接受气血调理的观念的。少数还不肯回到根本问题上来的，说得不好听点，会直接扔掉了，因为彼此本来就不相欠。
外地异地怎么弄？像这类认知程度的人群，忙得要死，总不能三天两头大老远跑来吧，何必呢。还有一类外地病人，慢性病，常年在和疾病斗争或抗争，打持久战的那种，会表示出一种只要你给我治，一切听你的。很执着。
其实你们知不知道（很多人其实明白），异地求医很麻烦，麻烦在首先你心里坦然了没有？坦然于一种心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别人能够正常的生活，那是别人，自己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和疾病相处，那就是你的生活方式。能不能不但不自卑还很骄傲，因为你可以接受得了自己的活法，这是一种稀缺的品质。可是很多人不是啊，陷入在一个牛角尖里，老是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生病，不如别人的生活质量高。真的能在心里上坦然的人，自然不会焦虑于全国找医生。为了治病而治病，整个生活各种不顺，各种关系紧张，这才是根本问题。带着纠纠结结的心态不管去哪里异地求医，都容易违缘，因为会把期望值放得太高，高出自身本有的气血量太多，意识不到，一切都是综合计算的结果，而并非仅仅依靠医生的医术。
医生这个职业，不过就是一个中介。
我的关注点，更多是在处理症状的同时，以中介角色，和病人一起，走入到他们的气血问题上。帮助有机缘的人意识到之所有那么多症状，问题在于气血的哪个方面有了不和，或者说在风水上、命理上、甚至其他无形方面出了什么问题。有一部分人并不关心这些，我也治，但连接深度会很浅。也不强求，因为人各有命。但是负责地讲，如果从陪伴病人的气血调理的道路走，那么一个从业者，其实能量也不过是能覆盖一方罢了。对于自己的一方土地，熟悉；对于一方的人情，熟悉；对于一方的气格，熟悉。与病人之间，是共一条根。道理是没错，真正的医术是应当放之天下皆准的，可是你是个人，是人就有局限，凭心力和势道办事，才最实在。
曾经有段时间，会听到部分病人他们自己的朋友反馈的消息。说的是，某某找我看病，常常是我基本不讲病情。我就太纳闷了，几乎每一个案子，都会把病理结果后背的人体所逆，用很通俗化的语言告诉病人。为何反馈的是，我不讲解病情。
后来，终于明白原因所在。是因为不讲病名。很多人需要知道一个病名。理解，理解，很理解。
人们为何会自动屏蔽掉关于人体运作的信息输入？我思考了很久。答案很简单。一，很多人真的不关心；二，西医洗脑了太久，彷佛看病，没有病名，就是糊里糊涂好的，所以才有所谓中医让你糊里糊涂的活着这种邪门观点；三，不能对什么人都去讲，只对该讲的人讲该讲的内容，正所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我之所以说，当下，中医只能福泽少数，不是一句悲观的话，而是一种出于无奈之下的观望与希望，那就是如果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中医的从业者，都坚持福泽方圆，那么连接起来就是一个巨大的圆。当下，请不要着急盲目过于相信互联网可以办这个事，真正最踏实的，还是传统的各自坚守一方，或许更能为如今内外交困的中医实业多贡献一些，更能筑成大厦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