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米抗战 || 散文：草挤满村庄的缝隙
草挤满村庄的缝隙
文\米抗战
在我的认知里，每一株草都是风催生的，风里荣，风里枯。无论多么倔强的草，总是顺从于风的。它们被风吹着长高长大，沿着时间的流向，重复地走着一条春荣秋枯的路。
草是风最忠实的粉丝，风到过的地方，草挖空心思也想坚定地跟随，一堵高不可攀的墙，一旦风越过去了，那墙头上，一定是草影婆娑。
草生于泥土，长于村落田野，这一点,像极了我。
我自小在多风的原上长大，受惯了风，也见惯了草，会开花的，不会开花的，几乎没有叫不上名字的:毛樱草、打碗花、狗尾草、车前草、蒲公英、麦花瓶、群蒿蒿、涩娲娲、苦麇麇、小蒜、白蒿、豳草……我叫它们的名字，就像叫铁蛋、二龙、润生的名字一般熟稔。
它们在风里萌发，挤满了村庄的缝隙，带给人满目苍绿的诗意，即使被牛羊嚼在嘴里，也能荡漾出一缕生动而温暖的芬芳。
别总以为只有花才是香的，草的香同样诱人，长于村庄的孩子,哪一个没有像牛羊似的品咂过草叶？确实，他们身上很多秉性像极了牛羊，这一点极有可能是承继于草的，自小与草被同样的风吹着长大，怎能不被草叶上的气息熏染？更何况他们还亲口品咂过草叶。
设若村庄是一本书，占满扉页的一定还是草。
草，挤满了村庄的缝隙。墙的缝隙，房的缝隙，砖的缝隙，瓦的缝隙……一切你以为不可能长草的缝隙，都可能有草的倩影。譬如，我和你提说草的当儿，记忆的缝隙里正萌发着葱郁的新绿。
在我的臂弯里还挎着草笼的童年，村庄里的草是十分招人厌的。它们百般难缠，挤在庄稼的缝隙里抢风头，割又割不得，铲也铲不得，最后只得伸手去掐。
这是一种草疼、手也疼的活计。
我稚嫩的拇指与食指合力，将指甲最锋利的一部分狠狠地戳进草根，心里一鼓劲，嘴角一裂，草就被我掐断了。
那一瞬，草的命远不及庄稼，草的存在显得很没必要。我满是泥土的手，因为沾染了草的汁液而倍受大人们的夸赞。
于是，我像一个受人怂恿的刽子手，处决着每一株进犯庄稼的草，被我处决的草横尸在田垄上，庄稼没了敌人，就是纯粹的庄稼。庄稼的空间开阔了，畅畅快快地舒展着叶片……整个村庄看上去就清清爽爽的，好似剃了胡须的父亲，又好似刚刚梳洗完的母亲。
实质上，草与我们用以果腹的庄稼本是同根同族的，何为草？何为庄稼？并无本质的区别，区别在于哪一个更适合我们的口味，更利于我们的身体。莫要忘了，在遭年馑的岁月，能够救命的是草，而不是庄稼。譬如小蒜、白蒿、蒲公英、车抢草，这些都是可以吃的。从这个层面上讲，一个村庄的生存，草的付出是绝不可以被抹去的。它们之所以在庄稼的缝隙里发芽拓枝，不过是追随风的结果，长错了地方。这就如同我们误踩了秧苗一样，根本不存在任何恶意。
草逝去了，只有村庄的阳光和风，依旧珍存着草的气息和味道。我幼小的心灵倏忽生出淡淡的伤感，险些流出泪来。
“春风吹又生嘛！”记不清是谁的大手轻轻地抚过我的头，然，我的手依旧哆嗦不止。
是的，春风吹又生！
风刮千百年，草生千百年。在植物的世界里，草向来是最富生命力的旺族，百岁的人难觅，千岁的树罕见，百岁千岁的草，遍地皆是。
百世同堂、千世同堂之于草，是司空见惯的，与之相比，一个三世同堂、四世同堂的村庄简直不足以提说。再老的村庄，也有着清晰的脉系，再高寿的老人，也能清楚地道出他的岁数。可是，面对地上的一株草，无论你说它多少岁都不够精准。
如斯，没必要为一株草而伤感，更多的伤感应该属于村庄。草先于村庄而生，草依旧是草，恒久而无恙，村庄却垂垂老矣。
风从未停止，草固执地追随着风，一步一步逼近村庄，覆盖村庄，一如我固执地离开村庄。我虽生长于挤满草的村庄，却极不愿意看到草们毫无秩序地在村庄里疯长，那些乱糟糟的挤满村庄缝隙的草，令村庄看上去太显老。
想想，当你需要拨开一簇草去回望生养你的村庄，那该是多么酸涩的一瞬！
像我，时常因此而潸然泪下。或许是因为我游子的身份，尤其不忍从城市的角度回望，哪怕看见极纤细、极柔软的一根草叶，也足以灼痛我的心扉，那感觉就像被一株苍老的刺荆刺痛。
我感激草给予我的不可复制的乡村生活，并深切地敬仰草的忠诚，唯独不能宽恕的，是钙化于骨骼里的源自草的野性。
作者简介：米抗战，笔名星月夜，文字散见《读者》《思维与智慧》《小品文选刊》《时代文学》《西部作家》《秦都》《杨凌文苑》等各级文学期刊，作品入选《2014年陕西文学年选》《读者2015年年度精选集》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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