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何如此孤独?

电影《迷失东京》

前段时间,一则消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日本首相菅义伟任命首位“孤独大臣”坂本哲志,以解决日本社会的孤独问题。“孤独,有很多种形式。”他说。

孤独,已不再是一个人的问题。尤其疫情之后,人与人之间空间隔绝与观念分化,更让这种孤独感如“房间里的大象”,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孤独是一种现代病,有的人写在脸上,有的人藏在心里。

只是不禁要问的是,我们为何如此孤独?

在台湾作家郭强生最新长篇小说《寻琴者》中,他讲述了两个孤独的人,一段被荒废的命运,让无数读者黯然伤神又迷恋不已。在这部小说中,有相遇,有离别,有孤独,有软弱,有心碎,有恐惧,有懊悔。然而,最打动人的,还是他对孤独的书写。

电影《爱乐之城》

在《寻琴者》中,孤独是这样子的:

我无法解释,那种总像是一个人走在大雪纷飞里的感觉,即使我从来没机会见过真正的雪。

或者根本也不是雪,只是隐隐约约总在身边飘落的一些什么东西。我一直靠着想象着一场大雪让自己活了下来。

在读这本小说的时候,适合播放拉赫玛尼诺夫的《无言歌》或李斯特的《叹息》。伴随着悠扬静谧的钢琴曲,慢慢走进书中人物的内心剧场,那里上演着种种求而不得、欲诉还休的情感戏剧。小说中,故事的起源也正是林桑在亡妻的练琴室听到调音师在弹奏拉赫玛尼诺夫的《无言歌》。

No. 3 in D-Flat Major - Un sospiro - With Cadenza and Revised Coda (第3首 降D大调 - 叹息 - 以修订后的华彩乐段结尾) 音乐: Leslie Howard;Franz Liszt - Liszt: The Complete Music for Solo Piano, Vol. 38 - Les Préludes

14 Romances, Op. 34: No. 14, Vocalise (Arr. for Cello & Piano) 音乐: Eva-Maria May;Klaus Kämper - Poèmes for Violoncello & Piano

如果你天生就具有过人的音乐才华,长大后却没有像众人期待的,成为一位声名卓越的音乐家,而是一名默默无闻的钢琴调音师,你该如何面对命运的这一巨大断裂?

如果你是一个富有而尊贵的企业家,却在步入晚年之际遭受丧妻之痛,只剩自己一人,你该如何咀嚼这难以对人倾诉的无言孤寂?

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

这就是小说中的主人公“我”和林桑,两个身份迥异的人,各自怀抱寂寞心事,结伴踏上寻琴之旅……

很多人的人生也是如此,原本有着令人艳羡的天分或高度的自我期许,或巨大的财富、优越的环境,但命运自有其诡谲难测,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个地方,你突然被卡住了,失控了。自此,你慢慢走上一条歧路,内心孤独而惶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也是本书作者郭强生所走过的路。他聪敏早慧,高中开始发表作品、大学毕业即有作品出版,照这样发展下去,前方无疑是一条畅通无碍的作家坦途,而且他也得到过各大文学奖的嘉奖与肯定。然而没有料到的是,他却整整有十三年时间陷入严重的自我怀疑和精神孤独之中,不敢再碰小说,几乎完全放弃了写小说这件事。后来他常常回想:那时候的我怎么了?

01

那时候的我怎么了?

《寻琴者》中,调音师在前往纽约寻琴的旅程中,心绪却往回走去,最终忆起让他的命运陡然急转直下的那个下午。

我曾经是有那个机会的,有机会展开完全不同的人生。若不是因为我始终忘不了,那年夏季焰阳下,却无故感觉下过一场雪后所留下的困惑与遗憾——

或许那跟后来所有发生的事都有关,或许无关。但是除非我继续说下去,否则,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于是,结痂的伤口被慢慢打开。

电影《重庆森林》

一个四手联弹的约定,让本对钢琴家心怀仰慕的少年的“我”欣喜不已,然而,一位金发男子突然的出现,让这个约定终成无法实现的承诺,只能永远活在少年的想象里。极度失落之下的少年,“握着拳头,指缝间夹着一根螺丝钉。他闭起眼,听见螺丝钉在丝滑般的史坦威琴身上,剐出一道长长的,窸窣而尖锐的呻吟”。然后,他哭着冲了出去,知道没有人会发现他的失踪而追来寻找。

自此,在记忆中,在内心里,他一直是那个被钢琴家遗弃的孤独少年。

多年来我已习惯,自己是那个孤立的黑键,另一个白键似乎永远存在于指端无法企及的边缘之外。

他也借德裔苏联大钢琴家里赫特的纪录片《里赫特:谜》的片尾表示:

人生有太多的烦扰,世事纷杂。我厌恶自己,就是这样。

《里赫特:谜》( Richter: The Enigma 1998)

然而,直到多年后他才终于懂得,选择做一名调音师,并非因那次情殇导致的自我逃避自我厌弃,也并非荒废才华,而且因为:它符合心里最真的那段旋律

至此,他生命中的那场雪终于落下。

梦想不是要去追逐的,也不是要你去拥有或征服的。它像是你的良心,你心里最真的旋律,而非身外之物。

比起在舞台上,只能孤伶伶地面对每一场演奏的不可知,我以为,成为幕后被某人完全信任与依赖的对象,或许那才是比较幸福的。不是伴奏,不是伴读,而是作为一个类似于钢琴演奏家身边,调音师那样的角色。

回望过去,我们到底是如何变成今天的自己?

寻琴之旅,也是一场每个人都曾经历或终将经历的深度自我寻访之旅。有些伤口需要被看见,有些故事需要被讲述。

见多识广的人都能掰出一堆情节;只有那些想要理解这个世界的,才能够真正诉说。

电影《春光乍泄》

这趟旅程,小说的作者郭强生本人也花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

他在小说后记中这样说:

要感谢的是岁月,毕竟二十年前的我是无法如此勇敢诚实的。如果问我,《寻琴者》对我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也许答案就是,我终于面对了那十三年间内心深处的自我怀疑,感觉伤痕累累的疲惫,还有迷惘。而五十岁之后,我坦然接受,原来这就是作为像我这样一个人,总在追求一种在现实中没有换算刻度的感动,必然得付出的代价。

所有的路最终都是通往自我之路。

于是,郭强生写下了《寻琴者》,企图跨越那些曾经在生命中发生的塌陷,回到Ground Zero。

马世芳评价《寻琴者》说:这本书既写出了深渊的黑暗,也写出了那不可方物的至美。

如果人生是一场演奏会,我们不需要一直都演奏得精彩而激越,因为,“无声的部分也是演奏,切记。”

02

倾听两个灵魂共振时的轻微声响

起初,我们都只是灵魂,还没有肉体。当神想要把灵魂肉体化的时候,灵魂们都不愿意进入那个会病会老,而且无法自由穿越时空的形体里。于是,神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天使们开始演奏醉人的音乐。

那乐声实在太令灵魂们陶醉了,都想要听得更清楚一点。然而,能够把那音乐听得更清楚的方法,只能透过一个管道,那就是人类的耳朵。神的伎俩因此得逞了,灵魂从此有了肉体。

《寻琴者》以这样一则灵巧迷人的寓言开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古老的叹息在郭强生笔下有了新的寓言向度。音乐之于钢琴,正如灵魂之于肉体,正如学者王德威在序言中准确地指出:“成不成为钢琴大师其实无关紧要。就算征服了钢琴,征服了乐迷,驯服不了自己的肉身与灵魂,也是枉然。

电影《破碎之花》

小说中的调音师,其貌不扬,常年以一顶鸭舌帽遮盖已呈秃状的头顶,唯有一双漂亮的手引人赞美,有骨有肉,指节修长,是他“肉身上下唯一美丽的奇迹”。他年过四十,仍孑然一身,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台无人愿意触碰的旧钢琴。郭强生这样描述他笔下的这个主人公:“他很孤独,他不敢说他爱音乐演奏。钢琴即音乐的器具,他把情感寄托至钢琴这个物件。

灵魂本来是平等的,但是肉体不是,所以在人的世界里,唯一的平等,只有靠艺术来完成。

如果拿掉了肉体,我、钢琴家、爱米丽、林桑、邱老师……我们会活在怎样的世界里?我们的相遇是否就是完全不同的故事?

如果灵魂进入的是合适的身体,所有的遗憾,是不是都不会发生了?很多人在心里可能都曾这样发问过。

郭强生在采访中说:“很多困扰寂寞,都跟肉体有关。艺术家一方面追求绝对的自我,但身为人,落在最基本的人世之间,又该怎么调和?”身为擅写同志世界痴嗔爱怨的作家,他深知灵魂与身体之间巨大扞格的不和谐律给人带来的痛苦。

所以,孤独是可以解决的吗?

在《寻琴者》中,郭强生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

正如身体与灵魂的不可更易。

正如要达到毕达哥拉斯的绝对和谐律,谈何容易?

正如人与人之间,并没有固定的琴谱去弹。

凡夫俗子所犯的错误则是,他们从不明白人心有多么复杂难测,以为世间总有一套现成的琴谱,教他们如何拨奏彼此。

电影《迷失东京》

孤独需要的只是被看见和被接纳,哪怕只是短短的一束光照。

所以,七岁的孩童与二十四岁的邱老师,十七岁的少年与三十四岁的钢琴家,四十三岁的中年与六十岁的林桑,调音师纵然是孤独的,然而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他亦聆听到了两个灵魂振动时所发出的微妙声响。

尽管,有时候,这会把他推向更深的痛苦与孤独。

在这趟寻琴之旅的终点,林桑对调音师说:“在我回去之前,你要帮我好好照顾家里的那架钢琴,可以答应我吗?”

望着他手心,调音师想起了某个约定留下的痛,在很久以前。

一个个约定,一段段关系,将每个人的情感与人生弹奏出起伏难忘的旋律。

与现代人常说的“爱”不同,“情”是一个更具东方文化意涵的概念,它指向的是人与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却萦绕在心的羁绊与眷恋。在《寻琴者》中,我读到了关于“情”或者“琴”这个概念最为动人的演绎。

每个人都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共鸣程式,有人在乐器中寻找,有人在歌声中寻找,也有人更幸运地,能够就在茫茫尘世间,找到了那个能够唤醒与过去、现在、未来产生共鸣的一种振动。

可能是一种叫爱的东西。也可能是一种叫信任的东西。与其说我们在聆听演奏钢琴,不如说,我们在聆听的,是逝去。每一个音键吐出的,都只有那个当下,永远不可能重来。

电影《她》

我们每一个人都像调音师那样,在失望与渴望中迷失,然后在内心与外界的碰触中寻求内心的宁静,寻求灵魂的共鸣,最终走向与时间、与自我、与命运的和解。读这部小说,仿佛听着跌落玉盘叮咚响的文字,走进自己的内心深处,那些难以言说的情愫,那些在时间里走失的人,都在小说中得到温柔的安放。

作者在后记中说:“越是躁郁骚动的年代,越是要懂得如何为自己调音。

在躁郁骚动、盛产孤独的当下,人如何才能弹拨调律自己的内心,让灵魂与身体合奏出最真的旋律,听到自己与另一个人、与这个世界产生灵魂共振时发出的微妙声响?

每一个人都是寻琴者。

郭强生半生回望,与过去的自己对话,写就一部感人至深的灵魂独白,捕捉微妙难言的情感音调,引发读者的悠长共鸣,或许能给你一些启发。

灵魂共振时的微妙声响,只要你曾经听到过,那孤独也就不再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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