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忠孝两难全”
古语云“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但又存“忠孝两难全”一说。这个两难问题在《世说新语笺疏》中有所伸张,比如同是“父死非罪”,王裒“不臣晋朝”“三征七辟皆不就”,诸葛靓“逃于厕中,终不见晋世祖”,皆“以至孝发名”,可是“昔晋文王杀嵇康,而嵇绍为晋忠臣”。时人以为“王胜于嵇”,后人亦表态“自当与诸葛为侣”。
秉持 顾炎武 “亡国”与“亡天下”大义,余嘉锡认为“绍之死无可议,其失在不当出仕耳”,且又词严义正地说:“绍父康无罪而死于司马昭之手……忘父之仇,而北面于其子之朝,以邀富贵,是犹禽兽不知有父也。”
又如,王祥是“二十四孝”中“卧冰求鲤”的主角,有“孝圣”之称,活到了80多岁。但在司马昭晋爵为王时,荀顗等人相率而拜,王祥以位列三公为由,只是长揖不拜,可这“长揖”还是招来后人不少非议。王夫之认为王祥首鼠两端,“计亦狡矣”。王鸣盛说王祥“庸贪小人,名仕魏室,实为晋臣,乃以不拜自重乎”。 余嘉锡 以为,“此正可见祥之为人,老于世故,亦何足贵”。
三人都以五代的冯道为参照。时值郭威反,后汉隐帝刘承祐被弑,威纵兵大掠,然见宰相冯道仍得下马行礼。冯道老神在在,居然像平时一样坦然承受,还不慌不忙地说“侍中此行不易”。瞧这大臣风度!冯道尚且难逃后人笑骂,王祥的举措岂非更为不堪?
对于王祥这类人的“忠孝观”,余嘉锡颇动肝火:“盖魏晋士大夫止知有家,不知有国。故奉亲思孝,或有其人;杀身成仁,徒闻其语。王祥、何曾之流,皆不免党篡。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竟成虚言。六代相沿,如出一辙,而国家亦几胥(全都)而为夷。爰及唐、宋,正学复明,忠义之士,史不绝书,故得长治久安,而吾中国亦遂能灭而复兴,亡而复存。览历代之兴亡,察其风俗之变迁,可以深长思矣。”
何炳棣观察入微,他在《读史阅世六十年》中阐发中西文化的一大差异:中国历史上的“国”是与“家”分不开的。西方则大大不然。近四五百年英文中“state”一词和法、德、意大利、西班牙等语文中同义之词都指的是“国”,俱与“家”无涉。
现今的高中历史题库中也有一问:“国家”在英语词汇中有三个单词能代表,但所指具体含义却不同,这分别是“country”(故土,祖国之意)、“nation”(民族国家之意)、“state”(政治性国家体制,政府、联邦、州)。而中国只需“国家”一词即能清楚表达,这一高度浓缩而清晰的表达最早源于哪个选题?
标准答案自然是“西周的宗法制”。所谓天子为天下宗主,天子封子姓为诸侯,由宗主分立大宗,诸侯用子姓为大夫,由大宗分为小宗。《礼记》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实为宗法政治最高之理想。
在史学家缪凤林看来,由“宗法”牵扯出的“家国”问题,还涉及“封建废而为郡县”“公田亦易为民田”等历史变革,故“以言宗法,秦汉之世,郡国闾里之豪宗,虽有族长,皆推其长老有德者,不以宗子。各族之间,亦散而不能复合。封建之大宗,遂分而为无数之家族。政治一于上,家族分于下,其极至人民知有家而不知有国”。
顾炎武把“亡国”归咎于“肉食者”,而“亡天下”之际则需“匹夫”来匡正,这一观点与近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公民意识的觉醒深相契合。到了“五四”时期,陈独秀在《爱国心与自觉心》中更是明确指出:“国家者,保障人民之权利、谋益人民之幸福者也。不此之务,其国也存之无所荣,亡之无所惜。”“国家实不能保民而至其爱,其爱国心遂为其自觉心所排而去尔。”也算是对破解“忠孝两难全”的一种时代回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