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等别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孟子》这几行书,阐述了良知、良能的道理,这是最好的说明,也是对他的说明最好的批注。这并不是说孟子的文章写得不好,而是上古时代的文章,力求简练,后人看来易生误解。孟子接连不断地发挥,有时拿事情来举例,有时用比喻来解释,实际上,上下文的义理、思想是一贯的。可是宋儒(朱熹)这一系统,偏偏自作聪明,认为“四书”不合文章体裁的逻辑,把它切断分割,分章分句,叫做“四书章句”。这样的自以为是,反而变成断章取义,把重要的文句变成一个章节段落,使原本整体连贯的思想原则,变得支离破碎。从南宋以后,历经元、明、清六七百年之间的政权,遵循“四书章句”,以此取士考取功名,使孔孟圣人之道困于章句之学,导致儒家伟大的学术思想,被后人唾骂为“吃人的礼教”的教条,因此便要打倒孔家店。
孟子说,人性天生是良善的,提出大舜作一证明。他说:“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舜出身的家庭,是所谓“父顽母嚚弟傲”,父亲愚顽不化,母亲泼辣不讲理,弟弟又桀骜不驯。舜受父母弟弟的迫害,被撵出家门,流落在历山的深山中耕种,和野生动物为伍,在林木山石中生活,当然无法接受教育和道德的培养。可是他没有变成野人,不但有学问,还有很高的修养,乃至成为历史上的圣王。这就是因为他发挥天性中善良的德性,不像我们凡夫,听到一件不对的事就发怒、批评;听到一件好事,就怀疑或者妒嫉。舜天性善良的品德,“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他听到善言,看到善事,他里面善的情绪,就像水库放水一样,滔滔而来,立刻接受,又感谢又恭敬。
孟子跟着说出舜发展善良德性的道理:“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人性有善有恶,因为无始以来,人性原本是善良的,然而经过人生习气的染污,于是人性就有了善恶之分。但是一个人如果天性善良,在他处境最恶劣时,也会表现出善的一面。就像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面对自己的儿女,和所爱的人时,仍会流露出他的慈爱心。或者一个疯子,当看见他心爱的人时,也会有慈爱的面容。所以人要修养,佛家说修行,不应该做的事,就绝对不要去做;在先天本性上,所不希求的,所不必要的,就不要去扭曲自己的良知之性,如此而已。修行就是去恶为善,把理智的力量增强,把后天的欲望减少,直到完全去掉,渐次就可以达到圣人的境界。
因此,孟子说:“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一个做大事业的圣人、英雄,在人生的路途上,都曾遭受过很多重大的挫折,所以才会有大的成就。一个人道德修养的完成,或者知识的渊博,或者技能、艺术、学术、文章方面等等的成就,乃至彻悟心性最高的智慧,常常在心理上,有无法告人的隐痛,以及负担、烦恼等等的逼迫,或者身体上有疾病的痛苦。如果能突破这些障碍站起来,就有所成就。
为什么身心上困顿痛苦的人,成就会大呢?“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因为是“孤臣”,是“孽子”。像舜的一生,他在生命的路途上,一开始受到的困难坎坷,就是“孤臣孽子”的心情,所以他对一切事情“其操心也危”。危字有双重意义,一是危险之危,就是看每件事情,都隐伏危机,不像没有吃过苦的人那样,把事情看得很容易;另一个意思是,危者正也,居心纯正,随时怕自己犯错误,如临深履薄,不敢乱来。“其虑患也深”,所考虑的问题,所顾虑的后果,都非常深刻、深远,使反对的人没有意见。因此比一个在顺心环境中成长的人,看得更为深远通达,所以后人有“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名言。
孟子在前面举出,历史上公认舜是一个大孝子,但了解舜的一生,才知道舜所受父母家庭种种折磨煎熬,得不到谅解的心情,非常困苦。可是他无怨无悔,积极修养自己的道德以达到最高的成就,成为一代圣君。他是一个真正大孝于父母、大孝于天下百姓的大孝子。记得前人有一名联:“世事都从忙里错,好人半是苦中来”,此言的确不虚。
舜的一生,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逆来顺受,转逆为顺,发挥了孟子所谓良知良能之本性。读到这里,自然就贯通孟子上面所提出良知良能的涵意,并可以解释为人性光明善良的一面了。
接着由个人修养,人性的善良面,再说到做人处事: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孟子又做了一次人格、人品的分类。由人性的光明善良面,再讲到一个人的成就,这是从“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一段连接下来的。他说从政的人,有不同的几类,我们要先把人生观确定,准备将来做一个什么样子的人。这和将来赚多少钱、有多少资产,或子孙满堂等等,都不相干,因为这种种的情况,都不过是做人的一番景象而已。当院长、部长、大将军、大元帅,也是做人;做老百姓,也是做人。不管你是怎么穷通富贵,但个人自己的人生观首先要确定,知道自己要做哪一种人。
孟子说,有一种人去做人家的部下,或为升官发财,或为获得领导人的信任而为社会做一番事情,所以伺候主管,并且要迎合主管的心意。例如为了找工作,要去见一位总经理,就要先打听一下,他是喜欢长头发或短发型,喜欢青年装或西装,然后顺着他的意思穿着,再去见他,这就是“为容悦者也”,要合于他的意思。
第二种人出来做事,目的是不同的,他是为了社会、国家、天下而出来从政的,那么他的快乐,建筑在事业的成就、抱负的施展上,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他绝对不干。
第三种人就很高了,叫做“天民”,是替天行道。这一种人是自己先行估计,能替社会做几分贡献,能有贡献才会出来做事。
最后一种是圣人,在儒家叫做大人,是“正己而物正者也”,这种人无所谓权力与地位,也无所谓站出来或不站出来,他是真正的天下之大人,无论当皇帝、当官、卖菜,都一样。大人就是大人,是正己而后正人的人;不但自己是正人,又是使天下万物,皆得其正的人。等于佛家所说的菩萨道,自利利他,度尽一切众生;也等于其他宗教所说的博爱世人,此之谓大人。以儒家的立场,所谓成佛升天,不过是成为一个大人而已。
孟子从人性的良知、良能,说明人性的用,而说到了做人做事,他把人格做了分类以后,下面再讲另一方面的人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