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南通日报)(孙天浩)

王羲之(散文)

孙天浩 《南通日报》

2020年05月14日

会稽山,一座并不巍峨但却巍峨的山。烟岚缥缈隐逸,在历史的长河里回旋成无数的问号,让仰望叹止和探幽不辍的人们无法释怀。这已经不是山了,俨然是一个书法符号;问号也不是问号,而是白鹅的脚掌划拨清波漾出的涟漪。一个叫王羲之的人就从揉碎的清波里跳荡而出,升到了比会稽山高远的地方向后世的人们微笑。他身材颀长,长髯垂胸,腰挂宝剑,风流倜傥,超凡绝尘。他就着灯光,展开黄笺,万般情思凝聚于毫端,挥洒在尺牍之上。笔如轻鸿,墨似黑鹤,谁曾想千年之后,片纸只字会成为鬼斧神工的天下第一妙墨!这是机缘幸会的巧合,还是天人合一的佳构,抑或他本人就是造物主的杰作?谁也无法拉开厚重的历史帷幕一窥究竟,只知道,在历史的星空上,一个叫王羲之的身影曾如流星般地划过。

我远眺的会稽山,王羲之肯定也眺望过,在我和王羲之之间的历代的无数人估计也凝望过,只是他的眺望比任何人的都要高远。此刻的我没有仰视的冲动,只有回眸的奢望。我缓缓转过身来,一个身影其实已经屹立在我的身后了。也许每一个书法人的身后他都站过,只不过难以觉察而已。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置于神坛之上,他只想静静地在山林中与时间并行。就像他当初袒腹东床时,被人视为旷达也好,异举也罢,在他不过是无心的自我流露。

一声叹息在时间的长河里流向今天的我的跟前,东晋的风气柔弱如水般无法掬在掌心,更无法用想象来摹画。他一方面看破生死,写下“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一方面却吞服五石散以求延年益寿。他有超越生死的大智慧,心境空灵,笑傲山林,视有物为无物,故而能心手相畅,笔似蛟龙腾云驾雾。但他也是凡人,俗念萦绕,被服药时风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能自拔。他对世事似乎不那么入怀,而是热衷于与一帮峨冠博带的朋友们聚聚喝喝谈谈,喝流觞酒,说清谈话,做锦绣诗,人生余事何足道哉!兰亭的阳光透过扶疏的树影筛在每个人的脸上,与从心里跳出来的兴奋合二为一,在脸上,纸上,酒杯里,打出色彩斑斓的光影。他用文字写出了人生况味,更用笔墨写出了艺术的千古绝唱!东晋,一个偏安江左而且内乱纷纭的小小王朝,竟然风云际会地造就了空前绝后的书法艺术!

但,王羲之还是王羲之,好像他就住在我家隔壁,喜时拔剑狂歌,忧时沉哀啸林。这样的性情邻居,才有不一样的笔墨文章!

笔下有乾坤。王羲之的江山在纸上,但又不在纸上,他把社稷安危和寻常日子托付于管颖,使转之间,换行置纸之余,有的是悲欣交集,没有的是笔墨方法。这样的江山有看不完的风景,窥不尽的奥秘。所以,东晋的会稽山绵延到今天依然是会稽山,但王羲之信笔书写在纸上的“会稽山”已然不是“会稽山”了,它是一座文化山峰,巍巍大哉!

他的笔墨在,他的魂就在——悠悠千古,他还活着。好像他曾经给我送来三百枚霜前橘,生怕我不屑一顾,信末来一句“不可多得”引起我的重视。好像因天气寒冷,他身体不太好,心情郁积,为怕友人惦念,勉力书札以告慰。一场大雪过后,天晴了,他想起朋友托付的事情没有办成,萦绕于怀,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干脆就不详说了罢。他在内史任上一点不顺利,眼看东土荒灾无力赈济,哀鸿遍野,心快要碎了。他收拾行囊,辞官归里,从此与闲云野鹤的日子相伴。他有七个儿子一个女儿,只要忙完献之的婚配,他就能够享受天伦之乐。然而,姨母的去世搅动他的内心,想到自己吃药不仅不能强身健体,而且经常腹中疼痛,身体大不如前,死讯触动那根脆弱的神经,奈何桥的那头是姨母,这头是他。可叹天下大乱,祖坟被毁,王家的气数难不成随着社稷一起走向了尽头?悲悯无语,他只能托人修复,除此之外无能为力。老气多病,孤独冷清,在外地为官的儿子们好久不曾联系了,往日故交也大多零落各处,偶有交集,多是有事相求,二谢嘱办的事情还没办好,孔侍中没问领军快捷的事,也忧悬在心。有太多的忧愁惆怅排解不去,正好周抚从蜀中来信说巴蜀山川的种种奇胜,连扬雄的《蜀都赋》和左思的《三都赋》都没有记载。他不禁马上提笔给周抚写信,相约一起登汶岭峨眉山,绝不戏言。

在山阴,他手植的胡桃林依旧,只是斯人已去空悠悠。如今,胡桃林早已不复存在,斯人只留下了一个名字符号:王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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