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花渐欲迷人眼——读徐则臣小说集《我的朋友堂吉诃德》
12个短篇,15多万字,250多页的内容,从发表较早的《忆秦娥》到2014年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如果大雪封门》,这本短篇集子当然无法展现作者徐则臣全部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魅力,但是在基本题材上,涵盖了至今普遍认同的“京漂”“花街”“谜团叙事”等代表性题材;作者的人道主义情怀,平实朴素与水墨诗意交织的文笔,省略与空白以及细致还原的叙事技巧的交融运用,已经让一个陌生的读者为之吸引,随着变换的叙事进入到一个个不同的文学审美意境中,为之叹息、惊喜和思考。无疑,对该小说集的评论可展开的角度很多,在此我选择以下方面略作简评:文本题材和意蕴,以及一些叙事特点。
一、写了什么:京漂、成长和谜团叙事
“京漂”是对一个生存群体的概括,衍生于现代化发展对生活的吸引,为了去一个理想的所在,多少人带着青春和梦想去臆想出来的北京城寻梦,然而等待他们的常常是灰暗的现实和疏离的人情,在作者的“京漂”系列中,像《我们在北京相遇》《啊,北京》等作品,主人公常常是一些有道德瑕疵的人物,比如办理假证、卖盗版光碟,终日漂泊,迷茫寻找,愿望一个破碎接着一个破碎。作者写了太多的梦想陨落。而在《如果大雪封门》中,主人公林慧聪简单朴素的愿望得以实现,折射出他对纯美诗意的境界追寻的宝贵与光辉。林慧聪自南方长大,从小痴迷于一场封门大雪,在作文考试中早早刻下自己的执念。大雪,本来就是一个充满象征和隐喻的意象,洁白美好,隐藏肮脏,同化天地,为此他念念不忘难以自拔,向往北京和大雪。虽然二叔没有像村里人传说的那样在城里发了大财,但这对他的愿望毫发无伤,他最初的关注点就不在那里,而是仰慕宗教般肃穆纯净的大雪,所以他见到放养鸽子的二叔时仍毅然决定留下来,不顾物质条件的艰难而选择漂泊。当人们都把目光和心眼用在算计和物质上,物质条件的困窘没有销毁林慧聪们潇洒的想象和飞扬的情怀,事实上,一个平凡朴素的追寻,便烁烁闪耀着康德所说的非概念、超功利之美。这里有梦想的光芒,有宗教般的圣洁情怀,有惊艳时光的古典诗意,却是在灰暗现实的反衬中呈现的,感动之余又不免心酸。与北京元素相关又不尽相同的是《我的朋友堂吉诃德》,作者着力点从描绘“京漂”生活的艰难和人物心态转移到一个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老周身上,凸显在新旧价值观的碰撞中人物心魂的尴尬和失落。主人公老周四十岁左右,文化程度不高,骨子里满是怀旧情结,为了住低矮老旧的房子宁肯付出和老婆离婚的牺牲,说他恋旧也好,偏执也罢,都是有情可原,他最不能让人接受的是“热情”——为了制造楼上楼下喜气洋洋的氛围,老周挨家挨户敲门打招呼,乘凉时和大家扯话题,或是逗小孩,或是敬香烟,吊诡的是,老周被误会有小偷嫌疑,邻居认为他走街串巷没安好心,于是被迫接受安装防盗门窗的要求。无疑,老周怀揣大家和谐一体的怀旧情结和憧憬,却被现实人情浇灭。邻里之间和和睦睦、有说有笑,其实本该就是正常的生活状态,但是却被现实拆解得一无是处,缘何如此?现代化发展和现代性问题的凸显,在老周身上折射出来,其中一点就是意义的丧失和自由的丧失:人与人构成群体和社会,意义在于互相沟通、了解、帮助和进步,然而左右邻居冷漠如陌生人,甚至一点误会让双方视如仇敌;安装防盗门窗的价值在于保护安全,而更大的效用恐怕是邻里隔绝,促成疏离。文本中叙述者“我”和老周讨论“乌托邦”问题,居委会人员把他看作是荒唐的堂吉诃德,不妨视之为人们对老周在现实境遇中的角色定位。老周惶惑、无奈、叹息,他很好地代表了带着怀旧、朴实、诚恳品质的人在一个流动、复杂、失常的社会中人群的精神状态,其遭遇尽显黑色幽默气质,按照老周的生活逻辑和邻居们的生活逻辑,他们都能运转无碍,但对话就变得艰难,于此揭示新旧两种价值观给一些人带来的尴尬和阵痛,引发对转型期生活的思考,对人与人之间彼此走进之艰难的质问。
对《奔马》《梅雨》《九年》三篇,我不能死板地定义为“乡村题材”或者“成长题材”,事实上二者兼有。文本故事背景设置在乡村或镇子,内涵指向成长。乡村题材在徐则臣这里,通常理解为“花街题材”,在这里我暂且避而不谈,吸引我的反倒是对成长的思考。《奔马》中主人公“黄豆芽”以马为梦,冒着被父亲发现挨打的风险,以让他人吃西瓜为交换条件得以与马亲近。孩子的欲望那么简单纯粹,远没有成人世界的复杂和啰嗦,他牵着马,始终没有骑上去,当然他也不会骑马,可这又有什么遗憾的呢?孩子的心性干净得令人感动。文本的审美意蕴和哲理意蕴由此出现:在文本互文性上,《奔马》反映出的欲望追寻和《如果大雪封门》,以及《我的朋友堂吉诃德》的主人公之追寻很有可比性,单纯、干净,留有缺憾,这个“缺憾”是在和现实碰撞中出现的,比如没有骑上马,没有查清鸽子消失的原因,一腔热情冰冷涂地等等,他们是否在意不得而知,但是追寻单纯、干净事物的行动本身就抵达哲学层面。一个卑微愿望的滋生,一个梦实现时的欣悦和收束时的落寞,孩子幽微的心性褶皱粲然纸上。《梅雨》一篇,十四岁的“我”春心萌发,面对“花街”犹如面对花花世界,南来北往的寻欢者和挑逗着欲望的红灯笼编织着这里的情欲味道,一个莫名美丽女人“高棉”的来到,似乎是一场召唤和入侵,母亲莫名其妙的骂声和父亲殷勤的出诊,以及高棉离奇的死亡,伴随着一场梅雨忽来忽往。作者显然不在意故事形式上的完整性,仿佛一篇诗歌,截取一个断面、一种情绪和一次触目,十几岁孩子性意识萌动和欲望涨起的成长心理,看待一个花花世界的心态,其幽微细腻和迂回,笼罩全文。“梅雨”时节,雨季悠长,隐喻着成长的暧昧、困惑、躁动和斑驳。有论者称徐则臣的小说有江湖叙事,那我认为《九年》也可算在其中。故事人物可分为两大行动元:他、于小东、栋梁为一方,小时候爱读武侠小说,讲江湖义气,好打抱不平,世界在他们眼中就是大侠和恶人的两极化;另一方是肖城,自小生在小官员家庭,仗势欺人,高中时玷污了于小东的妹妹小满,长大后当上了小镇派出所所长。他们年龄相仿,但境遇殊途。许多年前,“他”曾暗恋过小满,结果为了惩罚肖城安排一场偷袭,行动失败后为救“他”,于小东双腿残废,半生惨淡,在小镇上迫于仇人的权势而没有尊严地过活,“他”则抱憾终生。栋梁娶了被肖城玷污的小满。故事的亮点在于后面,一个血性小伙冲进舞厅,顶撞了肖城,“他”见到凄惨可怜的于小东,和栋梁小满两位夫妇,少年时代的激情再度燃烧,江湖武侠旧梦复苏,于是骑着摩托车,加足马力,朝着肖所长的方向驶去……曾经快意恩仇,以梦为马,而今江湖漂泊,苦涩平庸,如何给成长一个交代,于是作者让“他”上路,去追寻去补偿,以此慰藉岁月深处的亏欠,完结未尽的成长诗篇。江湖叙事本身与成长的博大梦想不谋而合,幻想拥有超人的力量与冰冷现实的间距让成长变得滞缓而真实,这才丰富了成长的面貌与维度。
《养蜂场旅馆》《大雷雨》《我们的老海》的谜团叙事较为吸引人,对偷情情节的设置也有可观处。一个旅行爱好者到左山旅行,居住在养蜂场旅馆,没想到揭开八年前的一段“情愫”。原来,他曾经和旅馆老板娘一夜枕席,且生有一子,风情缠绵在八年后再度上演,然而事情真假与否,主要依靠不同人零零散散的叙说,彼此填补充实,而旅行者本人记忆恍惚,读者不得不惊诧于生活的不确定性和际遇的神秘意味。《我们的老海》同样迷雾重重,“我”去生活在海边的情人小鱼家做客。小鱼的丈夫海生虽然有所察觉,一而再再而三地予以阻挠,但是善良、宽容甚至有点懦弱隐忍的本性使他仅仅在暗处做文章。一次下海游泳时,“我”被人拖进水中难以自保。读者不免想到这是海生要在海里淹死“我”,至此则讲述完一个偷情和复仇的故事,然而作者没有就此收手,而是把情节向上一推——上岸后,“我”活着,海生被浪头吞到海里。在海水中海生拖住“我”腿的那些时间,他在思考和犹豫什么,为何按捺嫉妒助“我”生还,水性极好的他是自愿沉水还是死于非命?此为谜团。相比于集子里另一个文本《露天电影》,秦放映员作为一个闯入者,从城里到曾经放映电影的小村子,意在怀旧和探访故旧,前半部分彼此嘘寒问暖,大家安好,后半部分突转,转变成一个复仇故事。原来,秦放映员玩弄了孙伯让的老婆。归来的意义化为乌有。温暖、怀旧和安好,惨遭毁灭,取而代之的是伤害、窘迫和残酷。同样包含偷情和复仇,但是海生和孙伯让的两种对抗方式大相径庭。与其追问原因,我感慨于作者的谜团叙事所呈现出的启示:命运的模糊神秘,偶然的强大性和不可见的因果联系。《大雷雨》的偷情则完全是利益的交换和欲望的苟合,冯半夜的绝活是杀狗炖肉,以此混迹于丹凤的床上,后者窜通冯半夜完成一场谋杀。食、色的欲望强度竟然催生出一场谋杀,不能不让人联想到莎士比亚的《麦克白》,作者利用臆想、梦境、联想和白描的手法刻画了冯半夜杀人后的心灵图景。文本的象征性很强,雷雨之夜变幻莫测的景象象征着什么,为什么躲到杀狗的铁锅里,为什么总有一个人追着他讨一碗狗肉等等问题诱发人们去思考和解答。
二、怎么写的:多种叙事策略的弥缝
《忆秦娥》《逃跑的鞋子》两篇的叙事策略较有特色。叙述者“我”从外地归来,十多年没见过主人公七奶奶,而且她年纪很大了,活过了镇上的大多数老人们,那为了保证叙事的真实性、逻辑的可靠性,作者动用多种声音来互证互补,所以对其一生的描述和印象,参杂着小时候的粗浅印记,更多的则是从不同叙述者的口中得知,比如祖母、姑妈蓝儿、作者的想象、镇上人们的传说、老人们的回忆和新生哥等人,“我”起到的作用是勾连各种证词和填补故事空白。文本散发出的古典爱情气质,才能保证充盈和凝重。《逃跑的鞋子》与之类似,讲述了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主人公六豁老太年纪之大已无人可知。她四子尽丧,手脚被缚,一生悲苦,令人潸然。同样,叙述者“我”借助村里人的只言片语,奶奶的说法和村长春成的讲述。
值得注意的还有写作中的省略与空白,上文中所说谜团叙事,与作者叙事中省略和空白技巧的运用不无关系。《梅雨》《大雷雨》《夜归》等文本中的年代和地点语焉不详,笔墨重在渲染一种情境,书写一种意绪,特别是开放性结尾的设置让文本多了遐想的余地。比如《如果大雪封门》中“鸽子的失踪、大雪的降临、‘我’的神经痛,‘京漂’女的病症等原因等都是语焉不详的虚写,其中隐藏的悲凉气息可感可知。作者如此这般让小说在虚实之间交替固然源自他一向坚持的节制的叙事艺术,但应该也内含了一种欲言又止的处于变化状态的精神困境。”
再细心一些,把注意力转移到作者的叙述立场上,不难体会到作者的人道关怀,站在悲悯和宽容以及理解的立场去贴近人物,这和作者的个人经历不无关系,他在精神上保留着漂泊不安的因子,多年的人文教育养成他温厚诚恳的素质,城市的生存状态令他熟稔艰辛的滋味,于是我们看到作者写道那些有至情至性,平凡善良,挥洒诗意的人们时,舒缓节制,常含体温。汝方和秦娥的不伦恋,海生的善良克制和罹难,《如果大雪封门》中行健、米箩、林慧聪,甚至是一笔带过的宝来和无名的女性,被众人不理解的疯婆子六豁老太,还有闪烁“堂吉诃德”影子的老周……各色人等,不论来历,在作者讲来,平静内敛,徐徐绽放,没有奇异情节和失真的心理描写,没有粗暴的道德审判和故作高明的启蒙者姿态,更多的是在平视和交流,和他们站在一处体验、呼吸和行走。当然,对于虚假的人情、丑恶的形象和片面的物质观,作者的批判未销声匿迹,比如村里人之于疯婆子六豁老太的心理,对肖城丑恶形象的刻画,都市人对老周的不理解和冯半夜杀人的罪恶心态等等,予以揭露。
50、60年代作家和“80后”写作要么占了纯文学话语权,要么雄踞市场。以至于人说,“70后”文学是一个尴尬的存在。联想自己的阅读经历,对该阶段的文学关注确实很不足,在读了徐则臣的小说并进一步了解他之后,不能不丰富我对一个优秀写作者的认知,对社会现实的注目,对普通群体生命质地的描摹和对内心隐秘的孜孜以求,还有对繁杂现象背后本质的叩问等等,在徐则臣身上表露出了这些征候,启发我们,好的写作者会打破以代际划分写作水平的不科学认知。如开题所说,这本集子不能尽显作者风采,但其百卉顶土的力道和姿态,可以想见是一场视觉和思考盛宴。
刊于《中国图书评论》2016-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