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散文】雪绒花
雪绒花不是花朵一样的雪,也不是绒雪一样的花。它是一只非纯种的博美宠物狗。
在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小东西是我家一枚开心果。天性活跃好动,浑身雪白的绒毛,一对眸子像黑珍珠,鼻尖儿深紫红。一撒欢就追着自己的尾巴疯快地打旋,旋成绒柔的一团幻影。
“真像一朵雪绒花!"妻子无限爱怜地夸赞。小宠由此名正言顺封得雅名。
雪绒花刚来我家时大约在冬季。那一年儿子进入高中,学生全员住校封闭管理。我在机关正担当“全劳力”,每日早出晚归。妻子在文化馆主编刊物,上班时间相对较有弹性。有时独自宅在家里,疏慵里竟然生出些许“空巢"的寂寞。
于是抽空去成都城隍庙,专门挑买了一只小博美送给她,闲时搭个伴儿。小家伙刚进家门那一天,身长仅有半尺,浑体绒毛刚刚泛出,放到地板上四条小腿微微打颤,嘴里发出柔弱的吱吱声。妻子嘴里连声说着“哎呀,好可爱,好可怜”,忙着找了一个纸盒给它做了间小屋子,顶上开个透气天窗。里面铺上棉絮,把它放进去,还剪了一团旧绒毯盖上。夜里,妻子担心小生命太脆弱,一会儿怕它受冻,一会儿又担心被捂着了,催我半夜起来探视了两遍。天亮起床忙着再去看那间“小屋”,小家伙正从天窗伸出小脑袋,好奇地打量这一方新世界呢!
用一只小碟冲了牛奶蛋花放在它面前,却还没学会自己吃。用鼻子凑上去吸,呛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妻子赶紧拿出儿子小时的奶瓶,盛好了,把小东西像个婴孩似的抱在怀里,小心地一口一口喂养⋯⋯
转眼间,小家伙变成了“雪绒花,成长为一位青春洒然的公子哥儿了。它不挑食,不讲求什么专用狗粮,家里的剩骨残渣皆可裹腹。大小便能自觉如厕一一当然,这全靠了妻子长达一个多月的谆谆教诲和强化训练。还学会用脚爪踢小足球,对着人打揖行礼,用芭蕾的舞姿直立行走。自我安全意识也很强,跟我们外出随时不离右,严格听从行动指令,这方面它有过一次惊悚教训。那回生平第一次跟我们外出逛闹市,途经十字路口它不管车行如流,红绿灯闪,一团白雪球似的就往马路上窜奔。只听吱地一声
急煞车,雪绒花消失在一辆轿车轮胎下。我们惊呼一声跑过去,俯身一看,小家伙伏在车轮缝隙之间安然无恙,却吓得不轻,伏在那儿喘粗气。从此深谙市井险恶,再也不敢放肆行走江湖。更奇的是它还能装模作样地听故事和儿歌,我下班回家好几次看到这样的一幕:妻子斜依在沙发上,口中娓娓地讲述或吟哦着,雪绒花温顺地偎在她身边或儒雅端坐在她脚下,偏着脑袋,一副痴迷倾听的样子。
可是雪绒花骨子里并非真绅士,它渐渐暴露出一些令人烦恼的玩劣,而且是不一般的执拗倔强。当我们都要外出上班,需要它独自留在家里的时候,它偏要跟脚撵路,门一稀缝,一溜烟就窜下楼去了。好容易追回来反锁在屋里,它如同蒙冤被囚一般,发出经久的咆哮,闹得满楼邻居不堪忍受,纷纷上门告状诉苦。
于是次日再出门它又闹腾时,我捉它正襟危坐,边用苍蝇拍抽打屁股边训斥:“城里养狗不准喧哗扰民你懂不!这院里住着好多老干部我们平时说话走路都小心翼翼你还敢放肆张狂!再瞎闹人家问罪上来只有把你赶出去当野狗!"我的话它听懂没有我不知道,至少我严厉的神情和厉声的喝斥是颇具震慑的。它匐下身子,耷拉着脑袋,眉眼低垂,一副知错悔过的样子。谁知当天下班回家,又有老同志上门,说我们走后只安静了一小会,那狗狗又憋不住一迭声地狂叫,把人脑袋都要吠炸了!我自知理亏,只有惭愧地赔不是,承认教狗无方,承诺继续努力训诫。
继而更为难堪的情况上演了。按理说宠物犬已普遍丧失了看门防贼的本能,可我家这只血统不纯的博美却偏是执着地传承了那份秉赋。家里常来一些同事朋友串门,偶尔住在同楼的顶头上司也会登门以示关心慰问,顺便交办一些工作。可是每当我开门笑脸迎客之际,雪绒花总是咆哮着抢先一步扑上前,视所有陌生面孔为疑贼,浑身毛发耸立,目放怒光,素常绅士瞬间变成勇猛斗士。对着来客的下三路就是一番撕咬狂攻,而且根本不听喝斥招呼。当然,它也有底线分寸:只给人的鞋尖和裤脚刻下一串犬牙啮印,绝不伤及皮肉。但那场景就弄得主客双方都很尴尬。后来再有来客,只好先把雪绒花关了禁闭。
小东西还擅定了一条潜规则,在家里仼何人不得过份靠近它的女主人,否则立马翻脸给你好看!这规则竟然豪不例外地应用到了我身上。晚饭后想陪妻子在客厅沙发上悠闲地看一会电视,刚靠近去,雪绒花立马昂首,狗视耽耽,发出低沉的喉音,似若严正警告。“狗家伙,连一家之主都不认了?”我以更强硬的神态与它对峙,勉强将其镇住。但一双眼睛却警惕地睃巡着我,似乎随时准备对我的图谋不轨釆取行动。
到了就寢时间,它居然严阵把守在卧室门口。我半条腿刚跨过去,它纵身一跃,横在我面前龇牙狂吠,寸步不让,一副势与阵地共存亡的决绝气势。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只好先退到书房挑灯夜读,等小东西守在妻子床边睡着了,才偷偷摸回自己的窝巢。
接下来这“阵地"范围进一步拓展,晚饭后妻子带雪绒花下楼在院子里绕着圈子跑步,看到别人也成群结队一起跑,它武断地以为女主人遭遇了群起而攻的凶险。于是奋不顾身冲进人群,愤怒嘶吼,左突右杀,奋力驱赶臆想的一切“敌人”。一时间,院内好些大人小孩的鞋尖和裤腿都被一副犬牙打下深浅的烙印。
显然,雪绒花的所作所为与授于它的温婉名号已不相称,严重损坏了自家声誉,甚而把我们也牵连陷入一种窘境。它已触触犯众怒,失去了在机关大院生存的权力。于是耐心说服妻子,赶紧将其打发送人。妻子虽是百般不忍割舍,但鉴于现实情况,也只能咬牙同意了,我于是托付朋友把它送到乡下亲戚家去。
告别那一天,妻子把雪绒花紧紧抱在怀里送下楼,亲了又亲,红着眼睛说:"乖乖,去乡下好好过吧,那里田野广阔,没有红绿灯,你可以由着性子玩。可以高声叫唤,可以满野地欢跑,没人再管你关你骂你,只是别再撕人裤腿了,以后妈妈来看你⋯⋯”雪绒花像是明白了一切,把头偎在妻子胸前,伸出粉红的舌头,在妻子的下颏上轻轻地舔了又舔,嘴里呜咽着,眼光中闪烁着无限留恋的光泽……
送走了雪绒花,妻子一直放心不下,隔了一段时间,提出要去乡下探望。我拗不过,去找朋友作向导。谁知朋友嗫嚅了一阵,竟吐出几个字:“狗狗它……死了”。"啊,咋回事!”我们十分惊讶。朋友愧歉地解释:听乡下亲戚说,雪绒花送过去,一连几天喂东西都不吃,白天黑夜的朝着县城的方向哀嚎,谁靠近它都咬,撕裤脚,啃鞋尖。一个过路的村人被它追咬,惊恐中一脚踢过去,谁知竟伤到狗儿的要害,就那么蜷成一团,再也没能缓过来⋯⋯
妻子听后,泪水顿然决堤。嘴里喃喃地说:“绒花儿,你咋这么倔、这么痴啊!”那份伤感,真是难以言状,我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想一想,这世间人与狗的关系是很亲密了,有多少人狗情未了的故事不断地在演绎啊。可是,尽管朝夕相伴于同一个屋檐下,彼此的灵魂和心智却被上苍安放在不同的维度上,无法进入对方的精神空间。生而为狗,哪里能弄懂人类的各种清规戒律和生命之间的尊卑高下?那些温驯的一味俯首听命的小宠儿都是强化训练后的条件反射。狗狗的天性本来就是活泼嘻闹,还有那一份对陌生者的戒备和对至亲者无限的忠诚。而人虽自诩为高等智慧生命,其实又哪能真正听懂犬类心灵深处的初原意识和渴求呼声?人类无论怎样对待犬类,都不过是居高临下的一种把玩和奴役。人们根据自己的喜好和兴趣给狗狗套上衣衫鞋帽,还理发修眉扎小辫儿,强化传授各种生活行为规范和讨巧卖乖的花式技巧。做这一切时,有谁在乎过狗狗的感受?它们是感激还是屈辱?心甘情愿还是无可奈何?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当不同类型生命体之间不能彼此相知和对等融通时,为何不相互尊重,保持适度的距离,让不同维度的灵魂和生命在各自的领域独立而自由地行走和舞蹈?
若有顿悟的我与妻子,从此再不养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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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鸣,生于蜀中,临水而居。多年从事宣传广电。流连于文学百草园痴迷不舍。四川散文学会会员。时有散文、小说在四川文学、四川日报、青年作家、华西都市报、德阳日报和多家新媒体平台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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