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从不曾远去——致母亲
本文作者:王珊君
爱不曾远去,爱不曾远离
“你妈要是还活着多好啊!”这句出自家乡长辈之口包含无限惋惜的话,伴随了我几十年,尤其是我们姐弟五人组团出现时,这句话更是聊天的主题。是啊,妈妈要是活着多好啊,可是妈妈的生命永远地定格在了34岁。那一年,老爹37岁,大姐14岁,小妹5岁。
妈妈的童年与厄运和苦难拴在一起,成为我们的妈妈后,她用生命抚育了我们,那是妈妈最幸福的时光,却在最好的时光里戛然而止。从那之后,妈妈永远活在邻里“好人”的感慨中和亲人刻骨的追忆里。
姥姥在妈妈四岁的时候撒手西去,姥爷带着几个儿女苦捱度日,一个只会在田间地头干粗活的男人,无奈之下,把妈妈送给一个没有孩子的人家,懵懂之际的妈妈就这样转身间又失去了父爱。姥爷以为妈妈去了新家,就有了依靠,殊不知那也是一个风雨飘摇的人家,男人看不上女人,离家出走,可怜的妈妈随着养母进入另一个家庭,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还够不着锅台的时候,妈妈就踩着凳子为一大家子人做饭。年少时期的妈妈包揽了大部分家务,白天做饭、洗衣、拔猪草,到了晚上盖一个毛皮褥子蜷缩在炕底的一角,孤独地睡去,醒来后又是无休无止的家务。妈妈有没有肆无忌惮地哪怕偷一次懒?有没有在忘情玩耍的时候被喊着小名回家吃饭?有没有被养母叫到一边,得到一份渴盼的东西?有没有委屈的时候想扯一下大人的衣襟?甚至也幻想过背着书包去上学?这一切无从知晓。再大一点,妈妈已经是农田里的壮劳力,锄地、拔麦子都不甘人后,拔麦子时常常酷热口干,为了解暑解渴妈妈大量地喝凉水,为日后的健康带来致命的危害。
17岁时,妈妈结婚了,虽然奶奶家一贫如洗,但年轻时的老爹聪明英俊,能写会算,妈妈对这个生命中的转机倍加珍惜,一头扎进那个家,不知疲倦、不计回报地操劳着。生下大哥一年后,妈妈的身体出现了异常,在集宁住院治疗,结论是肺结核,那个吃奶的孩子也夭折了。生活的凄风苦雨没有把妈妈打倒,她还年轻,相信来日方长。接下来的十年里,我们姐弟五人的相继出生给妈妈带来了无限的希望,也让妈妈的身体严重透支。肺结核病不适合过多的生育,但是当时人们没有这样的认知。老爹几次神色凄楚地说起妈妈生病的原因,一是年轻时体力劳动繁重,积劳成疾;二是小时候原生家庭的不幸导致妈妈长期处于无助、恐惧之中,郁结成疾,尤其是剧烈劳动后大量喝凉水炸了肺,生育孩子太多也是一个不可回避的原因。曾经看过一个故事:大马哈鱼艰辛跋涉产卵后,孵化出来的小鱼还不能觅食,只能吃母亲的肉长大,母马哈鱼忍着剧痛任由撕咬,直至奄奄一息、狼藉成骸……故事无声地诠释着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母爱。从大马哈鱼的身上,我找到了妈妈的影子,我们是吮吸着妈妈的心血长大啊。
我对妈妈的印象停留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场景中,但是每每回忆起来,那种恍若隔世的哀伤深深触碰着我的记忆。妈妈悄悄拿出一双雨鞋给大姐试穿,至今说起来大姐都是幸福满满;二姐装病不起炕,妈妈没有揭穿,而是默默地买回了罐头;我觉得别人家的黑面馒头好吃,妈妈不顾一天的劳累单独给我做饭,尽管由于我描述的失误做出来的麸子馒头难以下咽,但是妈妈的慈爱是日后告诉自己“我不是没娘的孩子”的一个慰藉;幼儿时期就是个胖子的我是妈妈向别人炫耀的资本,让别人逗来逗去,长大后不惧怕陌生人大概和那段经历有关;弟弟向来是妈妈的掌上明珠,从他出生起,妈妈就盘算着娶媳妇的事,艰难地攒着布料,累积了两包;害怕弟弟单枪匹马受委屈,妈妈又用心良苦地给弟弟认一个干哥哥;妹妹出生后让妈妈给弟弟生个伴儿的希望落空,但是还是不舍得把妹妹送人……
老爹与弟弟
儿女是妈妈的天,老爹更是妈妈的天。文革中老爹被下放回到村里,早晨给老爹沏一碗鸡蛋汤是妈妈一天劳作模式的开启;老爹失眠,晚上给老爹准备下酒菜在妈妈看来是天经地义;当我们吵闹时妈妈的一句“别吵了,看把你爹气疯了”顿时让我们鸦雀无声;老爹饿了,哪怕是半夜,妈妈都会起来做饭,悉心照料老爹是妈妈的信念和使命……时至今日,八十多岁的老爹饮食结构单一,但是身体各项指标不达标者寥寥,多亏了年轻时的那碗鸡蛋汤。
这一切没能将妈妈变成懊丧的、怨天忧人的女人,妈妈用她的心锲而不舍地衔着一份美好和乐观,在那贫瘠的岁月里滋养着我们一家人。对丈夫及子女的爱超越了她的身体极限,妈妈就像一个旋转不停的陀螺,不知疲倦地用她单薄的双肩扛起一大家人的生活担子,禾前流汗,灶旁锁烟,毫无怨言。
妈妈不识字,但是有一本书,她视若珍宝,里面藏着妈妈对生活的热爱。那是全家人一年四季的鞋样子,对于婶子大娘来替样子,妈妈都是乐此不疲。只要别人有求,从不拒绝,物质贫乏的年代,什么东西都有可能借,青黄不接的时候,遇到有人来借面、借油,只要我家有,就不会走空。六、七岁时我有条背带条绒裤,也会被邻居家的小伙伴出门走亲戚借走。快到过年的时候,家里的缝纫机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除了要做自家的衣服,还要帮助左邻右舍的人家赶制新衣服。妈妈的善意就是一粒种子,萌芽、根植于我们的心田,在岁月长长的行走中,看到有需要帮助的人,总想拉一把,是妈妈让我们懂得了悲天悯人。大集体劳动,妈妈几乎都是第一个到场,尽管老爹多次说过,我们家在村子里是好过的人家,无需妈妈那么拼命地在外干活,但是妈妈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老爹拦不住,只好听任。一个乡亲半是佩服半是心痛地回忆:有一次秋天场面里干活,妈妈凌晨出工太早,等别人出来时,她已经在麦垛里睡着了。妈妈,深秋的凌晨,寒意阵阵,您不冷吗?黎明前的黑夜,黑暗之影若隐若现,您不害怕吗?我那要强而傻气的妈妈。
眼望着一帮天真的孩子,耳听着一屋子的欢声笑语,妈妈再苦再累也觉得是幸福。陪孩子们慢慢长大、看他们一个个成人是妈妈的心愿,但是老天无情地撕碎了妈妈的梦想。75年春天,村里的人们计划着农事,正准备出去干活的妈妈又一次咳嗽吐血。只有7岁的弟弟在家,懂事的他从缸里舀出水,让妈妈漱口。妈妈像巨人一样倒下了,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乡亲们用担架抬着妈妈去了三道沟医院。经过几天的治疗,稍有好转,妈妈不放心家里的孩子们,坚持要回家养病。几天没有见妈妈,一向好动的我静静地坐在妈妈身边,一言不发。妈妈从兜里掏出两角钱,让我买糖块吃。妈妈一定觉得她有病吓着我了,几天不在家委屈我了,她在弥补。少不更事的我连蹦带跳地出去买糖了。那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感受妈妈的体温,最后一次与妈妈对视。
过了几天,妈妈的病情又严重了,送往中旗医院,只是这次妈妈的身体彻底垮了。14岁的大姐骑自行车去看过一次,妈妈嘱咐大姐:“回家照顾好弟弟妹妹,不要让他们喝凉水。”妈妈去世的前几天,她活得每一秒钟像油锅里煎熬般痛苦,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时不时吐血,胸部疼痛难忍,如果说病魔引发的疼痛妈妈还能承受,想到五个未成年的孩子谁来照顾,那才是妈妈锥心刺骨的痛,妈妈和老爹说得最多的就是:“苦了你啦,好好把娃娃们拉扯成人。”无数次脑补那个场景,每次都会心痛到窒息。不知道妈妈是带着怎样的不舍和绝望闭上眼睛的。听说亲人之间是有感应的,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可至今仍记得,妈妈去世的第二天凌晨,家里的大红柜突然发出一声巨响,爷爷以为是猫把什么东西碰倒了。后来,和别人说起来,大家说是妈妈的魂回来了,我也坚信是妈妈回来看我们了。
妈妈生命的大树,在一次次的辛苦劳作里,一枝一叶地枯掉了。妈妈出殡的那天,全村人都哭了,一个老奶奶痛惜地说:“怎不让我替她去死。”朴实善良的乡亲们回忆起妈妈的时候总会加上一句“好人不长命”。妈妈的一生虽然短暂,却活出了生命的厚度,虽然活得异常艰难,但是也活得异常有尊严。妈妈这一生太苦了,付出得太多,我笨拙的言语难及一二。
妈妈去世后,家里喷来苏水消毒,那种味道掺杂着妈妈去世时带给我的恐惧和伤痛,挥之不去,以至于日后在任何场合,只要闻到来苏水的味道,我都会极度敏感,甚至崩溃。
时间冲刷着记忆,妈妈的样子一直是模糊的,多少次做梦,梦中的她总是给我一个背影,任凭我怎样追赶,总是看不见妈妈的脸。梦醒时,努力去想,妈妈是什么样子,怎么都想不起来,多少次午夜梦回,泪湿枕巾。不知妈妈是什么样子,成了我们姐弟以及下一代孩子的遗憾。儿子问我,姥姥长什么样子,我说高高的、瘦瘦的。侄女问弟弟,奶奶什么样子,弟弟说,我也不知道。妈妈连一张照片都不曾留下,我们曾试图通过各种渠道想找一张妈妈的照片,始终未能如愿,儿子说找出姥姥的十几个特征,请个画家画一幅像。
妈妈的离世一直是我们生命中的缺憾,以后的日子里任凭我们读多少书,怎样努力,都填补不了。如果妈妈不生育我们这么多孩子,亦或不要那么辛苦,妈妈不至于那么早离世,她用生命的代价养育了我们。跪在妈妈的坟前,想起了余光中老先生的诗“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我与妈妈就是无法逾越的外头与里头、咫尺与天涯的距离,那种彻骨伤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妈妈没有走远,只是换一种方式存在,在另一个世界里注视着我们。老爹始终记得妈妈临终前的嘱托,含辛茹苦抚育我们。缺吃少穿的年代,老爹以超常的毅力和坚定的信念,怀揣着一个全天下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愿望,精心培养我们,为我们的成长铺就一条康庄大道。我知道,老爹的毅力和信念里有一半是妈妈给与的力量。等我们成人后,老爹带着我们给妈妈上坟,坐在坟前,老爹平静地说:“你放心吧,我把孩子们给你拉扯大了,也都出息了……”
多少年来,我始终没有勇气撕开这个伤口给别人看,直到看了《寻梦环游记》,里面有一个终极设定——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记得他(她),只要有人记得,就没有死亡。这才让我有一些释怀,能坦然写下这些文字。我们从未停止过对妈妈的怀念:妈妈,对不起,我们偷走了您的健康,还把您弄丢了,我们做个约定好吗?来世我们还做母女,只是您不要走得那么匆忙,给我们一个从容尽孝的机会好吗?哪怕只有那么一次,您在女儿的怀抱里做一回任性撒娇的老小孩。
姐妹四人及小妹的女儿
妈妈,您走以后,姑姑和姑父用他们的无私大爱为我们撑起一片蓝天,大姐、二姐用她们弱小的肩膀为我和弟弟、妹妹撑起一片绿荫,让我们姐弟童年的底色没那么灰暗。您最疼爱的儿子,有人替您疼,他的岳父母早已把他当成了亲儿子,您最小最牵挂的女儿在婆家备受宠爱,连称呼都是叠音,他们都活出了幸福的模样。您的孙女考上了清华大学,您的外孙们有的事业有成,有的积极上进,我们姐弟相依为命,手足情深,妈妈,您可以瞑目了!
妈妈,是这世间最美最暖的一个称呼,愿天下妈妈平安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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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作者1967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居河北燕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