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老虎大王是我妈妈

老虎大王是我妈妈

我的妈妈属虎,是老百姓们爱说的大属相。在家人的属相中,她的属相最为厉害,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她的脾气也最大。

记忆里的小时候,我是很怕她的。我的记性算不好的,儿时的记忆如今能记起的只剩零碎几件。关于妈妈的记忆,是很模糊的,但她好像很少对我有过温柔的慈爱。我的意识里,好像很怕她。不知道是不是做老师的缘故,她也总爱批评我。虽然后来她笑着对我说,“你呀,就是太爱提意见了,啥都提,又爱哭,不吵你吵谁……”但儿时她在我心中的印象还是不如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几乎没有批评过我,还常常带我玩儿,教我读诗,给我唱歌、唱戏,甚至还教我练功夫……我的爸爸,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记忆里,小时候妈妈对我的温柔,只有一次。那会儿我大概读小学二年级,发了高烧,因为不会吃药,也喝不进药末儿,于是便带我去打针。那是我人生中因生病挨得第一针,至今想起还有点疼。但那次打针,妈妈把我抱在怀中,搂过我的温暖,我也记得很清。那一刹那,我是晃神的,我的妈妈竟然抱着我,而且没有一句批评。她的头发齐肩,穿一件米黄色、紫色和灰色相间的格子西装,从背面看她,是一种陌生而又让我着迷的温柔!

关于妈妈的样貌我始终记不真切,她大约没有留过长发,常是短发,最长齐肩;她的眉毛颜色浅淡,而她的眼睛却爱瞪人,看起来凶凶的;她的嘴巴很大,嘴唇也很厚,天然给人一种信赖;她的耳朵也大大的,和她的手脚一样,都大大的,看起来很健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样貌忽然变了。眼睛长满了皱纹,生出一些慈祥来;柔软的手掌变得粗糙,有时候会因为繁重的家务而裂开口子;她的鼻子和背还是直挺挺的,看上去是个健壮的人!

有一年,她生病了。家里没有闲人,小侄子还需要人照顾,而她的病多次寻医问药仍不见好,我又人在外地,不能朝夕在侧,偶尔逢上可以休息的周末也是来去匆匆。那一阵,我常常暗自落泪,有时也失声痛哭。每次下班后看到同事都纷纷回家,我便觉得自己犹如漂浮在外太空的一颗尘埃。如果真是这颗尘埃就好了,一阵风便可以将我送到家,哪怕昼夜午休,我也好得以照看得来。那阵子,我晚上经常做梦,常常是骑着自行车就骑到了家,刚刚做好饭妈妈就提醒我上班别迟到了,于是我顾不得吃饭便慌忙找我的自行车,这才发现仅凭骑车是回不到学校的,急的满头大汗,醒来正是凌晨。那时,我很想抱怨,甚至想辞职回乡。但生活还要继续,人活着就是来历经磨难的。我不信佛,不相信轮回,也不觉得人要为了前世或来生而如何如何。但是今生如何度过,是我始终关注的事。未知生,焉论死?

生了病的妈妈,连声音都变得极其微小。她跟我说,这天天治疗,可真花钱啊。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问我,这到底能不能瞧好呢。接着她又自顾自地叹到,人啊有啥都别有病。我挑着好话安慰她,心底却也是一团乱麻。离家多年,一个人虽然吃了点苦,好在父母都健康,忽然妈妈病倒了,这真让我慌神。我的妈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敏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需要依赖?我一边鼓励着她说没啥事,一边四处寻问朋友可有良策。那阵子,我胡思乱想了很多,也忽然意识到我应该“听话”一点。

夜里,照顾妈妈休息后我来到庭院,立在我最爱的那丛竹子前,看着左面墙壁上已被雨水冲刷掉大半的《赤壁赋》——我之前立在凳子上用粉笔写的,身心的累忽然被融掉一半。天上的月正明朗,风也清,院子周围一派静谧,那一刻,我好像不是立在地面,而是飘在空中。这空中没有了时光的阻隔,我仿佛可以见到古人。“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我心底默默念着,困意也渐渐袭来。邻居们大多都休息了,妈妈也差不多睡了,我也该睡了。次日早早起来,闻到一股甜香,原来是泡桐树,竟开满了花。只是下午,我必须返校了,一想到这,挥之不去的愁绪又爬上心头,盖过了花香。

后来,妈妈渐渐康复了,医生叮嘱她再也不能被累着。她自己也有了深刻的领悟,跟我说,“这一病啊,我才知道,与其花钱看病,还不如花钱吃了喝了用了,少受那一番罪,还省得你们跟着忙……”从那以后,妈妈更重视养生保健了。办了汗蒸年卡,又报了瑜伽班,闲来就研究吃什么对身体比较好。听着电话那头的她,常常兴奋得跟我说锻炼得怎样怎样,吃了什么什么,我就觉得好开心。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成了妈妈的依赖,这份被依赖的感觉,让我瞬间意识到自己应该更像个大人。妈妈像个小学生一样事无巨细得跟我汇报,我也像平时对待学生那般对她的汇报一一做出点评,并鼓励她继续加油。自此以后,我变得更加“听话”,不仅去用心听她的唠唠叨叨,也听她的劝说,认真去了解家人给介绍的那个男生。工作、生活,平平淡淡而又忙忙碌碌,日复一日。

去年春末初夏开始,我的工作量忽然像翻了倍一样,几乎每天都在加班,更没有什么周末。计划去爬的山拖了又拖,暑假被打折后也变得所剩无几,回家对我来说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暑假补课时,小侄子又随我过来待了几天,后来我比较忙没空送他回去,妈妈便亲自过来接她。我劝她待上一两天再走,也借机放松一下,休息休息。虽然我这里也好似“室如悬磬”,但和家人在一起也算热热闹闹,那两天过得也挺开心。早晚饭我在宿舍自己煮粥,再去餐厅买回菜和饼、包子、馒头等。我煮的粥受到了妈妈的大加称赏,大米、小米、黑米、糯米、玉米、薏米、黄豆、红豆、黑豆、豌豆、大红豆、赤小豆、绿豆、黑芝麻、百合、莲子、枸杞、银耳、红枣、桂圆、核桃等,十几种任我挑选,搭配着来,煮好之后,放上点葡萄干和山楂片,既好看又好吃。中午饭就在学校里或者去外面吃,既不用她做饭,也不用她洗碗,她便帮我洗衣服,甚至还帮生活老师打扫卫生。那两天,我没有午休,却觉得心底很踏实。我终于知道,妈妈为什么一直劝我早日成家了。

一日三餐,团坐说笑,平平淡淡,酸甜咸香。可惜事情总和预想的有差异,家人都看好的那个男生最终被我拒绝后,我到底没做到“听话”,还是一个人飘飘荡荡。妈妈回家前对我说,“我知道你一个人不容易,但是我也看到了你一个人过得很好,生活没样儿,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吧……你嫁给谁都会过好的,也不知道谁才能娶了你……”

去年年底回家过年,本以为只能待上七八天,谁知道竟然待了两个月。因为疫情,我们全家人第一次过了个长长的团圆年。年前那一阵,我的身体状态极其糟糕,既感冒又发烧,还咳嗽,在校吃了一个多星期的药,没有见好。终于撑到了放假回家,整整卧床了三天才有了起色。那几天,可把家人给吓坏了。虽然知道年前那一整月我几乎都没有出过校门,放假也是哥哥从学校把我接回家的,但还是因为我的病状和新冠肺炎太相似而担心不已。后来,我彻底好了,才算是真正享受了几天在家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我开玩笑对侄子说,奶奶是属老虎的,可是咱家的老虎大王,大家都得听她的。每当她对哪里不满的时候,我就会说,大家小心啊,老虎大王生气了。这时,她便不好意思再板着脸,复归一笑说,“我哪是什么老虎大王啊,哪见过天天这么忙的老虎……”

正月初六,本来应该是在学校上课的日子,可学校却回不去了,线上教学正式开启。我的生活陡然变得忙碌,整天对着手机做题、讲题,还好爸妈都在家,家务之事不用我担心。但是妈妈的烦恼却远胜于我,姥姥身体不舒服,老家那边一直催妈妈回家,可是疫情当前,谁敢逾越规矩呢。小区不让出,老家不让进。妈妈左右为难,对母亲的担忧让她有时候会失去理智,甚至想凭一己之力走回老家!每每此时,我总是很生气。外面的情况还很严峻,天天上涨的红线让人触目惊心,可妈妈挂念她母亲的心情我其实最能体会,但是比起她的妈妈,我更在意她啊。

那阵子,妈妈几乎与全家人为敌。她认为家人都不理解、不支持她。而我们也一致认为她太任性,太急躁。我好几次想与她好好沟通,她都选择拒绝,冷冷的不回应。老虎大王真的生气了,我召集家人商量对策,但都无济于事。对母亲的担忧和无法回家的事实矛盾,谁都没法解决。她有多偏执,内心就有多痛苦吧。对于母亲身体担忧之焦灼,只有女儿才能体会最深吧。后来,和姥姥视频通话,亲自看到了她的状态还不错,她这才放心了一点。父母在,不远游,这句话再次深深地刻进我心。

再有两年,老虎大王将步入花甲。潜意识里,我一直觉得人到了六十就算是老年人了。一想到这,我的鼻子一酸,眼泪便夺眶而出。树欲静而风不止,面对父母的衰老,我无能为力。虽然有时候冷静地想到身为子女,陪伴父母的时间总是少之又少这个问题,便想像老莱子那样,但还是因为种种原因而忘记行孝,反而仍是一直以来的角色——口无遮拦、行动迟缓的孩子。由于工作的原因,我会不自觉地常拿标尺来衡量父母。这儿不合适了要指出,那儿做错了会批评,还分条缕析,一层层的。有时候,还会看上去很周全地去给他们建议,教他们该如何如何。每每如此这般过后,我总会觉得哪里不对。父母对我们的爱,从不计得失地毫无保留,到有所要求有所期待,都不曾停止一刻。我们回馈给父母的爱,从懵懵懂懂只知索取,到有所反思有所回报,却常常会有中断。孩子对于父母的亏欠,怕是海水不可斗量吧。站在人类繁衍发展的角度,这又是生物性使然,可人类个体却是有着丰富情感的,岂能总从社会和自然角度想问题呢?

前两年,妈妈的唠唠叨叨愈加严重。我不在她身边,她便打电话来,吃饭没有,吃了什么;考试没有,成绩怎么样;天气怎样,穿厚了没有;个人问题怎样,联系了没有……妈妈的唠叨,三百六十度覆盖了对我——一个外地适婚女青年的种种关心。对于此,我起初是很烦恼的。烦恼的原因,一是忙,二是重复,而其根源是羞于面对,无法交差的事,我不知该如何应对。当我渐渐把这些唠叨变成日常,将自己的情绪调节好,能够一一承接她的关心,她的脾气变得柔和了些,开始向我说些家长里短的话。家长里短的话,我是最不爱听的,总是左耳进右耳出,甚至一句也听不进。她倒也不气,又啰啰嗦嗦讲给我听,这样,她倒也多说了许多话。再后来,我找到了心仪之人,她看我满心欢喜,便也表示支持,满是皱纹的脸又因此而添了许多开怀的笑。可是烦恼没多久,便又来了。她开始为我将来的生活而担忧,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她都在为我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将来而担忧着。一个母亲,是不是天生就充满了忧愁?一个有女儿的母亲,忧患和悲观是不是早已入骨?一个女儿不在身边的母亲,她的多虑是不是永无止境?

我常常问她要什么,她总说什么都不要。偶尔在我的再三追问下,说出了想要的东西,我便开心得很。不时的,我也悄悄给她买点东西,她总说买这干啥,然后又乐滋滋地接受。以前,她常常对我买回的东西品头论足,只要价格贵了一定我买亏了,如果价格不贵就得看看是否物有所值。现在,她温柔多了,尤其是我一番“甜言蜜语”的修饰,她便像个少女一样,笑得像朵花了。那一刻,我觉得她可爱极了。

前两天,她问我五一是否回家。我说不好说,政策不支持回,她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想回就别回来,想回来就回来……”我打断她,“不是我不想回,是政策不支持,你看群里我发的文件!”她接着说,“我知道啊,你看吧,想回了就回……”我再次打断她,“不是我不想回,你能不能画个重点!”她说,“不用看,我知道的,你看情况吧,啥时候回来都行……”

从三月下旬回到学校,这也有一个多月了。她从四月,一到周末就问我回不回家,我的答案只有一个,等五一看情况吧。终于到五一,她是等了很久的吧。而我对于能不能回家这件事并不完全确定,怕真回不去了她失望。

后来我又把电话打回去,耐心跟她解释了这件事,并表示我会争取回家的,她这才不复叹息的语气。我的妈妈啊,真像个小孩子,喜怒哀乐全在脸上,但这才是老虎大王啊,温柔和蔼鲜有,才是常态呢。

刚毕业时,认识一位高学历学生家长,她对她儿子的教育和陪伴,让我意识到了一位母亲有巨大付出的同时,也承担着难以避免的无奈。一天傍晚,她略带伤感得说道,“养儿方知父母恩”,这句话像是有魔力似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清晰地印在我心。我虽未婚,但这句话却是越来越感受得深刻。做惯了儿女的, 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还是父母的儿女,虽然知道父母恩情大于天,但面对幼子,往往还是将更多的经历倾注其中吧。所以,对这句话的感慨,往往是带着亏欠和愧疚的。

妈妈也常常处在孝亲和抚幼的两难中,多数选择后者,忙里偷闲才能回去照看她的妈妈。我为她的两难所忧,更为她的艰辛所虑,可我终究也改变不了什么。等我将来成家生子,会不会也深陷焦头烂额,在两难中选择抚幼?子女对于父母,是一生都还不尽的亏欠吧。

漂泊多年,我已很少思念家乡,很少想念妈妈。开心的时候不会,伤心的时候更不会。只有偶尔为一餐饭不知吃什么的时候,会忽然想起她,那个总追着我问“想吃什么”的她,那个做的并不怎么好吃但总能让我吃很多的她,那个其实也有几道拿手好菜的她……我对妈妈的思念,原来藏在了一餐平淡而又鲜香的饭食中。不知道别的妈妈都有着怎样的温柔和超能,我的妈妈只徒有老虎大王的虚名,和为家庭默默奉献的实干。我不能去拿想象中的来要求她,正如我们不能去比着龙凤去要求孩子,生活本就是既波折又多彩,平淡如水或滋味万千都是常态,能拥有已是万幸!

小时候有点怕她,因为她不爱笑,还经常批评我。中学以后,她变得爱夸奖我,从我画的画儿,到写的诗歌,还有其他的小文章。除了夸奖,也会给我提一点意见和建议。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喜欢写作。读高中时听爸爸说妈妈也曾是一名文艺青年,写过很多东西,可惜后来都丢掉了。前年,我偶然翻出一张妈妈读书时的照片,发现她竟是那样清秀,眉宇间流露着一股被书香浸染的温柔!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渐渐爱上写作,可能还因为我继承了妈妈热爱文学的基因吧。
我是个健忘的人,一路走来也尽是平淡无奇。不知道妈妈的青春,会是什么滋味呢?回忆着我的青春,我试着找寻妈妈曾经的青春——那早已被她遗忘也丢弃的旧时光,我忽然觉得我和妈妈的距离变得好近。她不再是威严易怒的“老虎大王”,也不是逐渐衰老有些虚弱的“小病猫”,她好像是我的一位姐妹,或者说一个朋友。我开始理解她的改变,同情她的坎坷经历,敬佩她的坚韧,更赞叹她的善良,感慨她的单纯!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真正地意识到妈妈的可爱。再见她生气时,我便更不容易被影响,反而会打趣逗她,这么一逗儿,她的气便像被泄了气的皮球,倏地便没了。我的妈妈毕竟是老虎大王,大度的胸襟和毫不挂怀的气魄,确实需要我们小辈们好好学习呢。虽然她常常糊里糊涂,有时也任性幼稚,但只要从可爱的角度去看她,就觉得一切都可爱了!
爸爸常说“老比小”,这句话用在妈妈身上真是太合适了!而我的妈妈又非常聪明,比起幼稚的小孩子,她更像是一个初入青春期的少女,纯真热烈、敏感多情,温柔善良、坚韧刚强。说着这些词,想着她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她的皱纹好像在慢慢消失,她的头发在逐渐变长,她的身姿越发轻盈,她的笑声变得明朗,她的脚步是跳跃的,她的身后是寂静而又明亮的夜空,她就像一位仙女,对着满月,诉说自己的满怀心事,倾吐自己的一片深情。
2020年4月23日-5月7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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