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从黄昏到落日，从暮色到夜里
从黄昏到落日，从暮色到夜里
列车从安阳东出发时，斜阳正浓。我坐在西边的临窗位置，看窗外葱茏的绿意，正承接着橘色的阳光。一周后谷雨，树的叶子已经全部长出来了，一排排地立在那里，肩膀下面是已经凋零的花树。但我来不及细看，列车是疾驰的。一直在我眼睛里的，是圆圆，懒洋洋的落日。
从可以感受到温热的金光，到余温也渐渐褪去的晚霞，再到璀璨的都市灯火，短短两个半小时，我已从豫北穿越过河北，来到北京。
十年前的夏天，我曾经来过北京。那是我的大一暑假，和堂姐在一位姐姐的介绍下寻觅一份暑期工作。记得我们从新乡出发，赶了凌晨的火车，也是在北京西站下车。在电话指引和问路帮忙中，转了公交车、步行了好久终于到达目的地。那会儿，我对一切都感动新奇。
工作找的很顺利，当天我就随四姐走了。
四姐家住在丰台区的一栋别墅里，后来了解到她家还有几处房产，当时的我一点也不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只是从字面意思听到，回头搬到长安街住，方便孩子上学。四姐同我讲，本来不愿意用河南人，但因为她的母亲是开封人，所以她也便留我住下。她安排我坐在一楼的一间客房，房门外便是一架钢琴，她说我闲了可以自由弹。院子里有一处小凉亭，亭子上面环绕着葡萄藤，正值暑热天气，葡萄结得很满。边角处好像还种了些花，但当时不是花期，只记得满院子的草坪碧绿碧绿的，从二楼望下去的时候，还闪着阳光的耀眼。院子里还有一个藤编摇椅，我坐在摇椅上休憩的时候，总是吃着刚摘的葡萄，眯着眼，望着高高的天空。时有飞机经过，打破这碧空下的安宁。而糟糕的移动信号，又使得这份安宁更加寂静。
四姐家的一对龙凤胎刚过完一周岁生日，长得白白嫩嫩，大眼睛着实可爱。这对孩子来之不易，一个漫长的深夜里，叔叔因值班没有回来，四姐喊我同她一起睡，那晚她和我讲了很多。原来她已经有四十岁了，年轻的时候为了事业曾失去过一个孩子，这么多年了，终于又迎来了新生命。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日常里，她对孩子的那种太细“神经”的担忧了。家里实际上有四个保姆，一个四川的大姐负责做饭，一个湖南的姐姐和我负责看孩子，另外一个，是孩子的远房姑姑，也一起照顾孩子。照顾孩子，我是完全没有经验的，小到给孩子冲奶粉、换纸尿裤，大到喂孩子吃饭、哄孩子睡觉，我都很少参与。四姐她们待我都很好，我主要负责的便是陪同两个孩子玩耍，还有一些家务。我说四姐的“神经质”，现在要我解释，应该是一种母亲对孩子的极为重视和关注。只要她在家，必定是和孩子在一起的，公司的事情能推则推，能不出门便不出门。从孩子的饮用水，到卧室、玩具房等设施，她都从卫生、质量等方面严格把关。当时的我二十岁，总是懵懵懂懂地看她忙来忙去，既感叹母亲的伟大又觉得实在太辛苦了些。二十岁的眼睛，哪能读懂一位母亲真正的伟大呢？
四姐爱同我聊天，聊我的学习生活，也聊她的工作生活。她了解到我的专业和志向，建议我毕业后来北京，说我应该进电视台工作，鼓励我好好学习，随后她帮我安排。当时的我不懂这话有什么分量，当然也从没怀疑过这话的真诚。四姐比我大二十多岁，也曾有过她的峥嵘岁月。和缓的语气中，她讲述了很多，很多。有她亲身经历的事，也有从别人那听来的事。在我听来，都如传奇般，一点点开阔着我的认知，又刷新着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她讲的很多话，我总是在后来回忆的时候，又多了一些理解。毕竟，二十岁的我，在当时，虽则在她的讲述中也潸然泪下，但真的只是当故事听的。
四姐是在部队大院长大的，五个孩子中四个是女孩儿，大姐生意做的最好，二姐生活简单，三姐曾是一位歌手，虽还有娱乐朋友圈，但也渐渐转行做了生意，弟弟是家里学问最高的，在好的公司工作。四姐嫁给了一位军人，她让我管他叫叔叔。其实我本来也应该管四姐叫阿姨的，隔了二十多岁，可不是两代人么。那个时候我的妈妈也是四岁多岁，但四姐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四姐说大家都叫她四姐，便让我也这样叫，还显得亲。我便也从心底，把她当我四姐。二十岁的我，除了真诚，便是没有谎言。
一次，兴之所至，她弹了弹钢琴，喊我也弹。看她弹得那么娴熟，羞愧之情油然而生。一个乡下的姑娘，在面对钢琴的时候便现了原形了，尽管这并不是要检验我什么。但她那么真诚地邀请，我便弹了还有印象的极简要的《致爱丽丝》——高三时学音乐的同学教的。显然我对钢琴的认识是等于零的，但她的和善让我不至于太尴尬。她竟然还认识谷建芬老师，得知我也了解，当即打了电话还让我同谷老师说了几句。那一刻，我欣喜、激动极了。虽然我从没有追星，但忽然同一个只有在教科书里听过名字的前辈通话，这确实是我二十年来都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她曾试图教我炒股。她有一台永不关机的电脑，显示的便是股票行情动态图，她耐心地为我介绍该怎么看怎么看，并建议我自己也学一学，这些都是能挣钱的。可是我对这些不仅天生愚笨，而且没有丝毫兴趣，就像我的专业需要学习的非线性编辑，我也是硬着头皮学的，兴趣一点都没有。在她的带领下，看过几次盘，但我的愚钝终于让她放弃了对我的教学指导，于是，学习炒股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了。二十岁的我啊，并不懂得努力的真正意义。
四姐亲自逛菜市场或超市的时候，总带上我。来到那热热闹闹的菜市场，我猜感觉有一点熟悉的感觉。这里接近乡下，每一个摊位都是普通的劳动人民，尽管他们日进斗金，但朴实的面容和朴素的打扮以及零距离的笑容，和我是最为接近的。但这种熟悉感也让我有许多的犹疑，某一刻我会怀疑我究竟身处何方，我又是谁呢。二十岁的年纪，可不就是整日的胡思乱想吗？
我发现她对女儿的疼爱要多过儿子。可能姑娘就是有点娇气，比起子豪，佳佳哭的次数就多多了。所以平时，我更多是抱着子豪玩耍。一次黄昏，我抱着佳佳出门，没过多久，便见她急忙忙地追了上来。直到我走回到她身边，远见着的怒气和担忧才渐渐消失掉，略重的语气告诫我不要走远。当时的我很迷惑，我这才刚从胡同走出来，到了社区内的大路上啊。十年后的我却非常明白她当时告诫我时的内心活动，以前之前着急找我们时的担忧、甚至是害怕了。当一个女人成为一位母亲，我相信那颗心便时刻为孩子所挂牵，一刻也停不下来。
有时候，四姐也亲自下厨。我为之帮工，她做的最好吃的菜是西红柿炖牛腩，她和我都能吃三碗。她们家有两个冰箱，里面塞满了肉和菜。听说是隔几天便有人来送，既新鲜又丰富。除了这道西红柿炖牛腩，另外我喜欢的便是百合粥了。她家里有一整箱新鲜的百合，那些日子里的粥总是炖着百合煮。每次吃饭的时候，我们总是坐在一起，她和我仿佛有聊不完的天。一个人出门在外的孤单，害怕，便被这甘甜软糯的粥给消解了。二十岁的我没有想过，十年后的我是如此怀念当时的那一碗百合粥。
终于盼到了出门玩儿的日子，为这，四姐帮我计划了很多。临行前，她还借给我她在云南旅行的小背包，里面塞满了水果和零食，提醒我多喝水、小心中暑。于是这天一大早，我便乘车辗转来到天安门。第一站，一定是来这里，来毛主席纪念堂看望毛主席。北京的人可真多啊，全国各地的人都涌到这里来，还有一些外有友人。寄存了包、过了安检，我一个人站在这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站在炎热的烈日下，慢慢地等。十年前的手机远没今天这么好玩，我的手机当时好像只具备打电话、发短信的功能，而话费是要节约着用的。望着广场上队列里的男男女女，虽则年轻人、中年人居多，但老老少少也不在少数。虽然天气炎热，等待难免让人心烦，但大家都在安安静静地等着，偶尔向前走动两步。比起巨大的太阳，我们正如渺小的蝼蚁，一丝风也不来慰藉，脚底下怕是也快能烧开水了。看望了毛主席之后，我去了中山公园休憩。坐在河岸边的柳树下，终于感受到一些凉意。望着不远处高高的宫门，我只能向更高处露出的檐角去推测宫墙里建筑的恢弘。但我还是把自己弄生病了，这天下午便开始发起高烧来。于是我取消了其它的游玩计划，早早地回去。四姐给我找来了许多药，到了次日下午，高烧仍没有退去，我的头依然很疼。四姐喊我先行回家休息，好了再来。虚弱中的我拖着便拖着行李离开了，说也奇怪，从四姐家出来我又找了个诊所拿了药，当天下午烧便退了。第二天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好了。可我却不愿意再回去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已经把四姐的联系方式给扔了。那阵子北京正流行一种病，名叫“甲型H1N1流感”。我的妈妈对我说我做得不对，四姐是因为担心我被感染了传染病，为了家里的小孩子，才喊我回家的。但我当时就是满心的委屈，虽则知道如此，但在心里就是过不去。二十岁还没有进入过社会的小姑娘，面对一份友善，虽懂得感恩，也懂得回馈，却不懂得如何去接受这份友善面临选择时的某种“抛弃”。二十岁的年纪，对这个社会有着最天真的期待，而一点点的不如意就会容易判断为假恶丑，面对一点点冷风冷雨便会畏畏缩缩地退回去。
灯火越发地明，夜的北京再次被点亮。思绪也一点一点地被拉回来，乘客们陆续开始整理自己的行装了。我就一个背包，两天后又将离去。我是个记性很差的人，可十年前的这段经历却让我难忘。十年过去了，两个孩子也读了小学四五年级了吧，四姐美丽的大眼睛，是否依然发出动人的光彩呢？
十年过去了，我从二十岁长为三十岁。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长为一个略懂人情的姑娘。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啊，而立之年的我，又“立”了什么呢，如潮的思绪再次奔涌入脑海。
车门打开，一股冷飕飕的风钻进了我的脖子，不由地打了个冷战。入夜，还是会凉一点。
2019年4月15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