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充和:一生清雅,自成高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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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充和 | 一生清雅,自成高格。
她从遥远的民国走来
在旧时月色和习习古风中长大
自张爱玲、冰心相继凋零
宋美龄随之辞世以后
人们最常冠于她头上的称谓
是民国最后一位才女
她精书法、工诗词、善昆曲
教育家章士钊誉她是才女蔡文姬
戏剧家焦菊隐称她为当代李清照
书法家沈尹默说她的字是明人学晋人书
她的画,闲静有致
她的诗,无纤毫俗尘
她的曲,气韵天成
而在她的一生里有许多这样的时刻
无论世事如何更迭起伏
她在自己的世界里
自写字、自读书
自画画、自听曲
正是这份淡定与豁达
让她身历百年沧桑而自成高格
她就是将自己与古典艺术精神融化为一的民国才女
——张充和
张充和小楷《望江南词》
张充和梅花画集
张充和出生时是民国二年,由于是家中的第四个女孩了,因此她的到来并没有给这个大家庭带来太多欢喜。年长的叔祖母体恤她母亲陆英的辛苦,主动提出想抱养充和,但要找人算一卦,怕自己命硬妨害到小孩。陆英却爽快地说:“她有自己的命,别人是妨不到的。”于是只有八个月大的充和便被叔祖母带回了安徽合肥祖宅张公馆。
1946年张家兄弟姐妹于上海团聚,张充和(左一)
儿时的充和,在合肥老家旧时宅院里,窗外是百年梧桐,桌上是陈年古墨,日影斜斜的午后,她临着老师给她亲自拓回来的《颜勤礼碑》,一笔是一笔。
张充和每年都会临写《颜勤礼碑》
叔祖母识修是李鸿章的侄女,是很有见识的大家闺秀。她曾经为充和请过一个先生,但那位先生科举气太重,爱教充和骈文之类,她觉得不满,后来不惜花重金延请吴昌硕的高足、考古学家朱谟钦为塾师,同时还另请举人左先生专教小充和吟诗填词。
儿时的充和就这样生活在一个独立且封闭的大宅院里,每日都起早上学,经过的长巷,往书房走去,掀开帘子,便是先生在等。而她每天上课学习的这间房就是张家的私塾课堂了,楼上还储藏着祖父留下的大批古籍,门前有两棵高大的百岁梧桐,后院是芭蕉。
张充和临北魏张玄墓志
朱谟钦先生虽不是充和第一位老师,但最是不辞辛苦。他专门为充和写了一本关于同音异义的书,教她点句。《颜勤礼碑》出土不久,就亲自去把新拓的拓片一条一条剪出来,做成字帖,让充和临摹第一手最清晰的拓片。
当苏州的三个姐姐在接触数学、几何、英文、政治、美术等课程的时候,充和仍在闺中学习如何为古文断句,如何临摹各种古老碑帖,如何读准一首诗词的音律,也随叔祖母学习如何吹奏笛箫。14岁那年,合肥的上空出现飞机时,她以为那是巨大的风筝。从9岁到16岁,充和在张家老宅的时光显然是孤独而快乐的。
张充和临《书谱》
叔祖母去世前修改了遗嘱,她把土地划到了充和名下,把多份契据交到了她手里。给了充和物质的保障,但她还觉得不够。她希望充和能以一种高贵的信仰去生活。弥留之际,她让充和背《史记》给她听,直到断气。
叔祖母也走了,老师也去世了,再没有人让她背书,教她习字了。充和的心里像是空了一块,大病了一场。她重回苏州张家归宗时,已经是17岁少女了,不过几个姐姐都很喜欢她,觉得她可爱又博学多识。她们常常结伴郊游、骑自行车、赛球。但相处时,偶尔也会生出陌生感。在回家以前,张充和几乎没有读过白话文,也不知道姐姐们谈论的文化运动,哪位时髦人物是哪位先生。
张家四姐妹,后排左一是张充和
苏州的九如巷,是充和的第二个家。父亲办的新学乐益女中,是她的第二重学识系统。张宅与学校只隔了一墙,由一道月洞门进出。从月洞门里走出去,就像走进新的世界。那时的充和说,自己总在新世界与旧世界之间徘徊,往新世界的步伐有点勉强,往旧世界走,却极其自然。
对于习惯了一个人在书卷里徜徉,在自己的影子里踱步的充和来说,乐益女中太新潮了,但在她看来很多东西是嘈杂与喧嚣的。于是,她常常向线装书中,向荒废的池阁,向断碣残碑中找朋友。充和说,他们会比这个世界中的朋友叫我懂得更多的东西。
张家四姐妹与父亲张武龄合影
二十一岁这年,充和以语文满分、数学零分的成绩被北大国文系破格录取。系主任是胡适,钱穆、俞平伯、闻一多都是她的老师。但充和对学校之外的世界更感兴趣,北大旁边的清华,有位专业昆曲老师开课,她经常前往聆听。或许充和一直与大学和主流无缘,两年后她得了肺结核,回苏州修养。
而这一次,她依然幸运。修养期间,她沉浸在昆曲中。因为姐姐元和与父亲都是戏迷,因而教导她的全是昆曲名流。有北方旦角韩世昌,更有传字辈的名角沈传芷,张传芳。
日久天长的学习,她也站上了舞台。沈从文称赞她,“昆曲行当,应以张四小姐为首屈一指。” 充和一生对昆曲如同写字一样,爱不释手。她在上海的舞台唱过,也在苏州拙政园唱过,英姿飒爽,引得无数人追捧。
张大千所画充和唱昆曲的背影
抗战爆发后,张充和与当时中国许多文人知识分子一样,前往了西南昆明,后来又转至重庆。那几年,朋友们都在一起,战争没有阻挡他们办文化沙龙,作诗,唱曲,写字。张充和还与沈从文、朱自清一同参与了教科书的编撰,也继续着古典音乐和昆曲曲谱的研究。
充和在云龙庵
逃难的日子穿过大半个中国的江河,但充和仍然带着她的笔墨碑帖。在昆明,充和租住的云龙庵里,她用两只空油桶临时搭了一个长案,平时写字就坐在蒲团上,而旁边就是防空洞。在重庆和成都,敌军飞机到达时,常常拉空袭警报,张充和就在防空洞旁写小楷。少时写字,有人磨墨,所以爱写大字。抗战时艰苦,便自己磨墨,小字不费墨,这一时期小字写得最多。
写于抗战时期的《青城山》
逃难的日子虽然每天都是命悬一线,但充和的眼里皆是美好。她说,“在我窗前有一条小路通山下,下边便是靛花巷,是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研究地。时而有人由灌木丛中走上来,傅斯年、李济之、罗常培或来吃饭,或来聊天。院中养只大公鸡是金岳霖寄养的,一到拉空袭警报时,别人都出城疏散,他却进城来抱他的大公鸡”。
说到女子,总绕不过一个情字。在西南逃亡的岁月里,正值盛年的充和尚待字闺中,因此不乏很多追求者。其中最有名的男主角就是诗人卞之琳。相传那首知名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就是为充和所作。
卞之琳是沈从文的好友,那时充和正住在姐夫家里,两人得以相识。于充和,只是多了一个如水之交的朋友,而于卞之琳,却多了一个终生倾慕的女神。卞之琳苦恋张充和,几乎成为当时文学圈里公开的秘密。他持之以恒地给她写信,甚至在她出嫁后去了美国,仍孜孜不倦。他苦心收集她的文字,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送到香港去出版。他追求她长达十年之久,直到45岁才黯然结婚,对她的爱恋,持续了大半生。
可是多年后,同朋友兼学生苏炜谈到这段“苦恋”时,张充和却说:“这完全是一个无中生有的故事。我完全没有和他恋过,所以谈不上苦与不苦。”
他精心写给她的那些信,可能有上百封,但充和看过就丢了,从来没有回过。她以为这样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可他还是坚持不懈地给她写信。当苏炜问到,你为什么不跟他说清楚呢。充和回答说:“他从来没有说请客,我怎么能说不来。”
诗人卞之琳
在充和的印象里,卞之琳的性格不开朗,有些收敛,又很敏感。之所以传出苦恋的传言,可能是因为当事人表白和拒绝的方式都太委婉了。但更重要的是,卞之琳不仅不是充和喜欢的类型,他的才华也打动不了充和。
卞之琳当时是以新诗闻名诗坛的,可充和认为他的诗歌“缺乏深度”,人也“不够深沉”。教育背景和审美追求的差异,在旧学中浸淫一生的充和可能对“明月装饰了你的梦”实在欣赏不了。
抗战结束后,35岁的张充和在北平遇见了一生的伴侣傅汉思的。傅汉思是德裔美国籍犹太人,当时在北大教授西班牙语,十分喜欢中国传统文化,常与三姐夫沈从文往来。充和借住在三姐家中的那段日子,与他常打照面。一年后,两人结婚时,北平已是炮火连天。
1948年年底,美国大使馆通知他们紧急撤离,乱世之中,很多重要的古书古帖,对亲友担忧的心思,都来不及交代与托付。1949年1月,充和与丈夫汉思在上海登上了戈顿将军号客轮,随身携带的是几件随身衣物,一方古砚,一盒古墨和几支毛笔就匆匆离开了。正是这随身的几件文房,构筑了张充和在大洋彼岸十年如一日的精神岁月。
到了美国以后,每天事情很多,一日三餐,照看孩子,种菜种花,整顿园子,学校教课,一天里只觉得时间不足够。于是充和会很早起身,腾挪出完全属于自己的一两小时,可以磨墨写字,写信,听昆曲。有时写着写着,孩子醒了,或者纸尽了,就停笔了。
傅汉思和张充和夫妇在美国收养了两个孩子
充和说,在和汉思相伴的五十余年,除了寻常日子里的扶持与照料,更多时候是一桌两头做事。汉思给学生准备中国古代诗词的课,张充和会帮助他找资料。
张先生有时画了画,不满意了便扔进纸篓,汉思会去拾回来,默默收好。充和在各大学里演出昆曲,汉思会为她的演出作解说,也为演出的情况细细地做记录,一丝不苟。
每次提到汉思,充和总说,“他的朋友多,人缘好,从来就没有什么复杂心思,你欺负他,他也不知道,我就常常欺负他……他性子慢,我快。他一慢,我就急。俩人倒也没吵过什么架。可是说来也怪了,他性子慢,可比我的事情做得多;我比他快,可做的事情反而比他少,你说怪不怪?他不爱说话,闷头闷脑地做事。他对中国历史比我还熟,文章写得很多,做出的事情,一件就是一件地摆在那里,让我不得不服气。”
张充和喜欢与“悬”有关的艺术形式。书法家写字时需轻悬手腕,掌虚指实。昆曲也同样如此。她觉得,舞台上最难的,在于将没有演出来的东西展露无遗。好比制造戏剧张力不必通过煽情对话,含蓄才是要义。
在美国,张充和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亚图书馆工作,后来因傅汉思被耶鲁大学东亚系聘为教授,张充和也转至耶鲁大学美术学院讲授中国书法,直至1985年退休。在耶鲁大学,历史学家余英时与充和做了10年的同事,他回忆说,充和在耶鲁艺术学院传授书法深得师生的敬爱。除了书法,充和曾长期担任美国昆曲学会顾问,组织演出,推广中国戏曲。
余英时曾对张充和的艺术成就有过非常精彩的点评:
充和何以竟能在中国古典艺术世界中达到沈尹默先生所说的“无所不能”的造境?
这必须从她早年所受的特殊教育谈起。她自童年时期起便走进了古典的精神世界,其中有经、史、诗、文,有书、画,也有戏曲和音乐。换句话说,她基本是传统私塾出身,在考进北大以前,几乎没有接触过现代化的教育。进入20世纪以后,只有极少数世家——所谓“书香门第”——才能给子女提供这种古典式的训练。
张大千以水仙来画张充和表演的水袖
在儒家主导下的古典教育一向以人为中心。为了使人的品质不断改进,精神境界逐步提升,古典教育同时拥抱似相反而实相成的两大原则:即一方面尽量扩大知识的范围,另一方面则力求打通知识世界的千万门户,取得一种“统之有宗,会之有元”的整体理解。唯有如此,人与学、知与行合一的理想才有真正实现的可能。……综合儒、道两家的看法,其基本观点也许应该概括为“以通驭专”。
张充和小楷《杜甫论诗倔绝句》
由于充和早年是在这一古典教育的熏陶之下成长起来的,她在不知不觉中便体现了“以通驭专”的精神。她在古典艺术的领域内“无所不能”,无施不可,是因为她不肯局促于偏隅,仅以专攻一艺自限。
充和早在七十三年前便已于古典艺术探骊得珠了。她品评张大千的几句话,用在她自己后来的作品中也未尝不大端吻合,尤其是最后一语——“有古人尤其有自己。”我(指余英时)曾强夺她所橅(摹写)苏东坡《寒食帖》,悬于壁上,朝夕观赏。这幅字妙得东坡之神而充和本人的风格一望即知。
临苏轼《黄州寒食帖》
张充和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1940年,27岁的她在云龙庵躲避战争,那时的她风华正茂,虽然身逢乱世,但能写字、读书、作画、唱曲,日子也不觉愁苦。正如她当时所作的诗:酒阑琴罢漫思家,小坐蒲团听落花。一曲潇湘云水过,见龙新水宝红茶。而这般清雅的生活,诗意的文人精神,贯穿了她的一生。
她虽是大家闺秀,但一生辗转的行迹也表明她并不困于闺阁,而是乐于出去接触外界的。当人家都忙着赶超时尚、追潮流,她却不紧不慢地,甚至退回到中国古典文化和传统中去,坚守属于自己的气韵。
云佛堂即事
2015年6月18日(中国时间)一个远去的时代正缓缓地收拢起最后一片优雅高贵的羽毛,张充和以102岁的高龄离开了她深爱的传统艺术。
隶书对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