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驰//钉锅

钉                  锅(散文)

·马腾驰

“钉锅!钉一一锅一一来!”小时候,在老家大张寨,村街上常常响起钉锅匠的吆喝声。

那吆喝声中,前边“钉锅”两个字,喊得响亮而急促,是为了引起村人的注意。后边三个字,有意拉长了声调,把每个字音咬得很真,很重,那是为了让人们听清干啥的来了。

是真实的故事,村里有户人家,前边生了6个女娃,最后生的这个“巴巴娃”(老小)是个男娃,不由得就被溺爱,就被娇生惯养了。村街上来了卖啥吃食的,他都要买了吃。

冬日早上,门口钉锅的第一声吆喝还没落音,赖在热被窝里不起来的“巴巴娃”,耳朵还尖得不行,以为钉锅是啥好吃的,就喊叫开了:“妈!快给我买!快给我买!我要吃钉锅,吃钉锅!”他把后边的“吃钉锅”三个字喊得震天响。

“吃钉锅?钉锅咋能吃?这熊娃,你知道钉锅是干啥的不?”他娘苦笑着说。“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吃钉锅!”说一不二的“巴巴娃”哭闹得不行。无奈,当娘的把衣服给他穿好,领他到村街上,看钉锅能吃不能吃。到了村街上的“巴巴娃”,一看钉锅并不是啥好吃的,倒是乖了,不哭不闹了,挤在看钉锅的娃娃堆里,跟着看起热闹来。

钉锅匠担着的担子,前边放着钉锅要用的小炉子、手摇钻、铁剪刀、小铆锤、小铳子与铁砧子等等的工具,还有干活时要坐的小马扎儿。担子后边,是分成三层有六个小抽屉的木箱,放各种钉锅要用的材料。

钉锅匠的衣服上和脸上,常常染有黑色的锅底灰。玩伴们说,那是他们故意染上的,作为标记,要叫人们知道他们是钉锅的。我不信玩伴们的话,烧柴禾的铁锅,谁家锅底下不是厚厚的一层黑灰?钉锅匠干的是钉锅的活儿,小一点的锅夹在双腿之间,又是钻孔,又是钉铆,脸上有了汗水,不经意间用手就擦一下,能不给衣服上,给脸蹭上黑黑的锅底灰么?

不信玩伴们的话,我心里还有一个小秘密,还有一个自我的小小尊严。听母亲说,外祖父去世早,贫寒的家庭没有了依靠,我舅父小小的年纪就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十多岁的他,还是一个娃的时候,就学着钉锅,挑起钉锅的担子或东到西安,或沿着西兰路一路向西,经过乾县、永寿、彬州、长武,进入甘肃,一直到兰州、武威和敦煌等地,干的就是钉锅的营生。年龄还小的我,不想让玩伴们说,衣服与脸上的黑灰是钉锅匠的标志。

我和玩伴们围着看钉锅匠在干活。记得常来村里的那位钉锅匠,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人瘦,中等个儿,腰有些弯,眼睛明亮而大。他手艺好,干起活来手脚麻利,一道接着的一道工序,像表演节目一样顺畅自在。看他干活,我们这些娃娃们也觉得是一种美,也跟着快活了起来。

村人拿来的铁锅,给他说,锅打了(有了裂缝),或者说锅有了砂眼,“滴嗒滴嗒”不停地漏水呢。他“噢”地应过一声,接过铁锅,先掂一掂锅的重量,再用手中的小铆锤轻轻地敲一敲,以此判断铁锅用的时间长短,是浑实稍新一些的锅,还是时日久了,已变得消薄不耐用了的老锅?他根据自己的判断,会拿捏了后边钻孔、铳铳子与铆锤敲打时的轻重缓急。

锅有了砂眼,他用小铳子轻轻透一透,给砂眼中间插入铝丝或铜丝,把两边伸出的头儿剪去,用小铆锤先铆平,而后用细锉子挫平,再用手去试试,直到平平滑滑了才算完工。

遇到裂缝的铁锅,他先细细地看过锅内的纹路,再把铁锅倒扣在地上。根据裂缝的大小,在锅外边的裂缝两边,用手摇钻每隔2公分到3公分各钻一个孔。带着弓的手摇钻,他一上一下快速地往下压着,那手摇钻上的皮带子,绕着钻杆飞速地旋转着。钻头,在满是黑色的锅外侧,“咯吱”、“咯吱”地往下钻着,钻头周围,就有黑灰色的铁屑慢慢往外冒。手摇钻钻出来的两排孔眼,依着裂缝,在黑色的锅底上,明亮得像闪着光似的。

孔眼钻好,钉锅匠先在裂缝处,抹入麻油与生石灰和成的“泥”。然后,用合适的“扒子”(用铜或铁打成的扁平的两脚钉)两端,穿入锅底裂缝两边刚钻好的孔眼里,这是要用“扒子”,把裂缝处锔得严密无缝,紧紧实实。

有了相当于粘合剂的“泥”,又有“扒子”紧紧地扣着,铁锅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再漏了水。这是刚好有合适的“扒子”,如果大小不合适,还要支起小火炉子,根据裂缝大小,新打出要用的“扒子”来。

下好“扒子”,把锅翻过来,伸入锅内的“扒子”尖角,需紧挨锅底,用铁剪刀把它剪掉,用小铆锤,轻轻把“扒子”尖角根部铆平。同锅底下“扒子”一样,锅内铆平“扒子”尖角根部,同样要十分地小心,稍有不慎就会打了铁锅。常有不老练的钉锅新手,锅没钉好,反倒把人家的锅打成两半个,不用说,那是要给人家赔的。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钉锅匠,细心地铆着锅内“扒子”的根部,铆平后,还用细锉子,一个个把它挫平。最后一道手续,是用细砂纸,“呲呲呲”地把它打磨光滑。一番辛苦之后,修好的锅内,只看到两排整齐的“扒子”点儿,用手摸上去,平滑光洁极了。

“倒水!试锅!看漏不漏!”每到这个时候,那钉锅匠,就直起有些弯的腰,十分自信地喊出这句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玩伴们就抢着端起旁边的一盆水往里倒。倒得太猛,倒入锅内的水,溅到站在一旁的大人身上,于是就有了骂声:“碎崽娃子!疯癫得很!我问你急啥呀急?慢慢倒!”其实,这位大眼睛钉锅匠钉过的锅,是不用试的,他的手艺村人是知晓的。钉了多年的锅,他钉好的锅,从来没听谁说漏过水。认真的他,要让主家放心,还是要试试漏水不,不管怎么说,这一程序是少不了的。

钉锅,根据锅损坏程度收取修理费,当时大都是二分、五分的工钱,大一点的活儿,最多也就两毛钱。试过锅,村人把钉锅钱交给钉锅人,脸上有汗水,满手黑灰的他接过钱,笑着装入衣兜里。

当玩伴们在一起夸这钉锅匠手艺多么多么高明时,我想到了我的舅父。听舅父的徒弟说,他和我舅父在兰州钉锅,一天,去了兰州的部队驻地找活干,部队有一口大得怕人,也破得怕人的铁锅,管事的人说:“来了好几拨钉锅的,没人敢上手。说,钉不好把锅打得更碎了,挣不下钱还得赔出锅来,这么大的锅,贴赔不起!他们挑了钉锅的家具,转身就走了!”

管事的人盯着我舅父,问道:“这锅,你能钉么?”舅父想也没想就接了话:“能钉!锅打了,我赔!那钉好了,工钱咋算?”对方说:“工钱好说,工钱好说,咱不亏下苦人!该给多少给多少!”舅父和他徒弟干了一个星期,把这口大锅彻底给钉好了。管事的人非常满意,夸赞我舅父:“老陈,没想到!没想到你这么厉害!那么多人都不敢上手,你连想都没想就接了活,活还干得这么漂亮!”事后,他还给我舅父介绍了部队上好多钉锅的活。

舅父是吃过大苦,受过大罪的人,他以他的好人品,以对他母亲我舅婆的孝顺,以他的勤劳能干与他的好人缘,受到了人们的尊敬。舅父在世时,我听他说过,过去的钉锅是有行规的。一个匠人在一个地方钉锅,另一匠人也到了,收入要对半分,这是行规,也是一种行业的自我保护行为。

离老家大张寨不远,同为礼泉新时乡人,被誉为“农民诗人、民间歌谣家”的李登峰老先生,民国时也曾是钉锅匠。他在钉锅之余写下了71大本,200多万字的日记歌谣。在他的日记歌谣里,也曾记载过这一行规。

解放前,李登峰老先生和七、八个钉锅匠,一同住在西安的一家客舍里。名叫李志信的匠人,被人从店里叫去钉锅,他得到的报酬,并不是他一个人的,而属于了“官钱”(店铺里住的七、八个匠人同时有份)。李登峰老先生写的一首民谣记载有这件事:

李志信800票洋,

今日一天光睡觉,

分来官钱八百票,

不做活来我不对,

分人官钱真惭愧!

圈圈押押,锤锤打打的钉锅活儿,也是个苦差事。李登峰老先生有过这样的打油诗:

钉锅匠,真个苦,

不论热冷把锅补。

六月天,天气炎,

汗流满面把锅钻。

数九天,沿街叫,

捉住家具手冻翘。

苦累倒是苦累,但在旧社会,他受到的欺凌屈辱,受到的低贱贬损,是他最不能接受的。解放后,他放声歌唱新社会,写出了许多讴歌新中国与新生活的民谣,被广泛传唱。

钉锅,已成为一个远去的记忆,物资紧缺的年代,一口铁锅不知用过了多少年,有砂眼了,裂缝了,反复地钉来钉去,铁锅周身都是铆点与扒钉。时代变化,物质条件极大地丰富,很少有人再把烂锅拿出来钉了。随之,钉锅匠,这一古老行当的手工艺者,稀少得寻也寻不见了。

把钉锅的这些事告诉给现如今的年轻人,他们肯定是不懂的,是不可理解的。一口锅嘛,破了就换呗,哪值得费那么大的劲钉来钉去?

写钉锅,是为了记下,过去曾有一种手艺叫钉锅手艺,曾有一种职业叫钉锅匠,曾经有一种招呼生意的吆喝声是:“钉锅!钉一一锅一一来!”

2019年10月29日于驰风轩

作者简介:马腾驰,陕西礼泉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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