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十四)
他告诉我,忽然有些东西想要去德国求证。
我还是第一次跟他出国,等我的签证下来,我们订了最近的一次航班飞了过去。
然后经中介所找了一栋郊区的旧别墅,房东是个地道的德国人。
我们不会说德语,就用英语交流。
我们借了房东先生的厨房,又去超市采购了一大堆食材。
这里的东西会贵很多,而且品种有些匮乏。
他煎牛排,我负责做菜和炖汤。
厨具用着不太顺手,而且有几味调味品没有。
他低声说:“先这样将就一下吧,明天再慢慢买。”
我点点头。
然后盛了一小碗汤让他尝咸淡。
“确实跟家里的味道不一样……”他吧唧着嘴,努力回味。
“还缺什么吗?”
“可以了。”他空出右手摸摸我的头。
我关火准备上菜。
仪式感还是要有的,我们在积灰的橱柜里翻出一包蜡烛,提前把脏兮兮的烛台清洗干净。
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们邀请房东先生下楼共享晚餐。
他年岁大了,腿脚不便,我们一边一个搀扶着他下来。
“谢谢你们,”他说,“比我平时下楼要节约至少一刻钟,还能受到你们的盛情邀请……其实我很早就想把这个楼梯拆掉了,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人来做这件事。”
“或许我们可以试着帮您。”他拉开椅子,让房东先生坐下。
“我应该说谢谢的,提前说。”
后来房东先生告诉我们,他说“提前”,是因为之前也有房客说过要帮他,不过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他以为我们也没有什么不同,后来还为此跟我们郑重道歉。
“馋鸡,餐巾给我递一下。”我朝他伸手。
“宝贝,给。”
我细心地给房东先生围好,当然腿上的那块也没有少,我想尽力让他保持干净体面。
“谢谢你,小姑娘。”房东先生对我礼貌谦和地微笑。
老绅士,我脑海中蹦出这个词。
我和他也落座。
“需要我帮您吗?”他问房东先生。
“哈哈,我自己来吧,牛排我这个老头子还是切得动的。”
我们注意到他摘下了整天都戴着的手套。
在摇曳的烛光下我们才看到,他的右手的拇指缺损,疤痕歪歪斜斜,十分骇人。
“对不起,这是旧伤了,希望它不要影响到你们用餐的兴致。”
“当然不会!”我们俩同时摆手。
“您的伤是怎么来的?”既然房东先生开了个头,我就大着胆子问了。
“二战的时候留下的……”他叉了一块牛排送进嘴里,慢慢咀嚼。
我和他对视一眼,这是我们俩都没有接触过的历史,所以很好奇是真的。
房东先生放下刀叉,喝了一口葡萄酒,又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看得出来很讲究餐桌礼仪。
“我的爱人丢了……”他似乎有些伤感,“当年紧急征兵,我没来得及跟她道别就上了战场,拇指就是那个时候被炸掉的……我无心恋战,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才发现我的父母都被纳粹党残忍杀害,尸首都不知道在哪里……我也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有的说她到前线当护士去了,还有的说她嫁给了军官,当然是被迫的……还有的说,她在逃亡途中被流弹打死了……我真的把她弄丢了……”老人的情绪激动,呼吸有些急促。
我们默默听着,不知如何接话,餐盘里的牛排也凉了。
他的大手握住我在餐桌下冰凉的小手。
也忘记是如何结束晚餐的。
我刚换完睡衣,他从身后拥过来:“宝贝……”
“嗯。”我跟着他一起摇摇晃晃。
他用手指拨弄我的睡衣肩带,然后忽然咬了我的肩头一口。
“疼……”我皱眉。
“我们不可以分开,不可以……”腰间的双臂越收越紧。
“馋鸡,除非死亡,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若非死别,绝不生离。”他说。
原来他还记得这句话。
“我们没有生在乱世,就这一点来说我已经十分庆幸了……”我的声音柔柔的。
“嗯……”他用鼻音回答。
“二战……我对这段历史的了解仅限于从史料中获得。今天听了房东先生的故事,我才更加坚信绝大多数人民都是爱好和平的,枪炮和流血绝非民意……”
“所以我才真的庆幸,山河无恙,国泰民安,家人康健……还有你在我身边……”他抱起我回到床上。
我躺在他身下,解开他的睡衣带子,亲吻他赤裸的胸膛。
接下来的一周,我们白天去各处游历,有时坐车会花去半天时间,但我们都很享受沿途的风景。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偶尔在键盘上敲几个字。
他不打扰我,只是炙热的视线一直粘在我身上,让我有些心猿意马。
我合上笔记本,躲进他的怀抱,跟他一起看风景说悄悄话。
小朋友吻我的次数都数不过来了,他真的很粘人。
下午若是回来的早些,我们就一起帮房东先生拆除楼梯,期间就用老式电梯上下楼。
他穿得很少,前胸后背都是汗,手臂的肌肉线条依旧很美。
我端来一杯普洱茶给他,嗯,小朋友喜欢喝普洱,我也喜欢。
“馋鸡,休息一会儿吧。”
“宝贝,泡茶的手艺见长啊。”他品尝了一口,笑眯眯地夸我。
“谢谢馋鸡。”
“这种木制楼梯年代太久了,好多地方都是空洞,很不安全的,帮老先生拆掉,我们就算是离开这里了也能放心一点。”
“嗯嗯,反正我陪着你,给你端茶倒水!”
“谢谢宝贝。”他浑身脏兮兮的,只是凑过脑袋来吻我。
“晚上想吃什么?”我吧唧一口他的唇。
“都可以,去问问老先生吧,看他想吃什么中国的美食,我觉得最好清淡一点吧。”
收到任务,我屁颠屁颠乘着电梯上去。
不一会儿又下来跑厨房忙活去了。
他时不时扭头看看忙碌的我,脸上挂着笑容。
今晚的座谈会有些特别。
我们围坐在壁炉前,从饮食差异聊到了音乐。
“若不是因为战争,没准我现在也是一位备受尊崇的小提琴家呢。”房东先生半开玩笑地说。
“小伙子,会吗?”他取出一把小提琴,很小心地抚摸它。
“会,不过一般。”他谦虚地说。
他并没有透露在国内的身份,只说自己是个喜欢古典音乐的音乐人。
悠扬的琴声飘向夜空。
他迎着月光站立,硬朗又柔和的下颌线,鼻尖还汇聚着皎洁的月光,纤长的手指紧握琴弓,整个人白得发光。
我看的痴了。
我们三个人,在静谧清冷的夜,享受了一场美妙的音乐会。
他后来回忆,这是他人生中非常难忘的一个夜晚。
我问他哪里难忘,他说他知道我在他身后,安静地听他用音乐诉说着自己感性的一面。
那一刻,他的心无比平静,也感到无比幸福。
分别前,我们帮房东先生改装好楼梯,而他将这把珍藏了近五十年的小提琴送给了我们。
“愿主保佑你们。”这是老先生最后对我们说的一句话。
小朋友为此特地去琴行买了一个漂亮的琴盒来装它。
“我觉得他把自己的梦想托付给我了……”小朋友有些感慨地说。
“嗯,希望他长命百岁……”我轻轻抚摸着琴盒。
在飞机上我问他,之前想要求证的东西有答案了吗?
他点点头,并不打算告诉我。
我知道的,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终有一天我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