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秦历史文化随笔系列之——《秋游秦穆公墓园》

秋游秦穆公墓园

雍 人

(一)

刚立秋没几天,上海老友来凤翔探望我。

他退休后余热旺盛且古道热肠,身兼数职,讲学授课和社会活动频繁。当我退休回老家定居后,他几次说要来雍,但都临时有事变卦,未能成行。这次,他还是受商务部研究院之邀,到西安作招商投资方面的专题讲座,其间抽时间兑现先前对我的承诺。再者,他对我老家的印象,也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俩在一所军校的同一教研室任教时,从茶余饭后的聊天中获得,所以也特别想实地的感受一下。

他来前在电话里提出的要求是:不住宾馆酒店不吃中西大餐,只品风味家常只看名一胜古迹。上世纪九十年代,他转业后回原籍,在上海市政府部门负责项目投资工作。可能是長期身处大都市且游历中外、见多识广,来边远西部的小城,观光游览,主要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

从古代春秋初期,先秦在凤翔建都327年,古称雍。唐时改雍为凤翔府,为长安以西之重镇,曾称为西京。清代凤翔府进一步扩大,是关中西部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历史悠久,积淀深厚,名胜古迹星罗棋布。因他停留的时间有限,最想看的是他从资料中了解的北宋仁宗年间,青年才俊苏东坡,初仕凤翔府任签判时,修建的具有千年盛誉的“东湖园林”和从中央电视台纪彔片《东方帝国谷》中看过的,上世纪八十代初,曾震惊中外、轰动一时的考古发现——“秦公一号大墓”。

为了躲避过份的热情陪伴,这天一大清早,我们俩没有惊动任何人。下楼后,就在凤林家园旁的步行街小店,吃了碗家乡传统早点“豆花泡馍”后,打车来到位于县城西南方向,占地18平方公里,安葬着20位秦公的先秦陵园遗址。这其中就座落着考古工作者历经十年、已发掘探明的秦公一号大墓。

(二)

一场秋雨一场凉,接连几天的绵绵秋雨后,北方的“秋老虎”已完全没了它的威风。初秋的雍城,清晨时分天气已很凉爽了,再者因不是双休日和节假日,景区的游客稀少,让人感到格外的清静舒畅。

因老友在记录片中,对秦公一号大墓的概况已有了了解,也就用不着我充当“野导游”,做过多的介绍。我们到墓室和博物馆,主要参观了所展出的各类实物及资料图片。

秦公一号大墓之所以震惊中外、名躁一时,主要是创下了中国陵墓考古上的“六个之最”。一是被盗次数最多。从遗留下的盗洞考证,此墓被盗掘过247次。尽管如此,墓中出土文物3500余件,其中有金、铜、石、玉、铁、漆木、纺织品等类的珍贵文物1000多件;二是规模最大。此墓比河南安阳候家庄商代周王陵大10倍,比湖南長沙马王堆墓大20倍;三是规格最高。采用了史书中记载的“黄肠题凑”天子规格的葬仪,也是我国历史上第一次发现这种实物;四是发现了中国最早的铭文石磬,刻有铭文180多个;五是出土了中国墓碑的最初原型“木桩刻文”,木桩上刻记着亡人的生平等文字;六是陪葬的人数最多,清理出殉人186具。

经专家考证研究墓内的石磬铭文,确定大墓主人姓赢名石,史称秦景公,秦恒公長子,秦穆公的玄孙,是先秦在雍定都后期,一位卓有成效的“守成之君”。

参观和详细了解完这些实物后,他感到非常地壮观和震撼。因景区的多处正在整修,他看时间还早,问我上午还有什么安排。我笑着对他说:“你沒有听过一句俗语?江南才子山东将,陕西帝王埋成行。参观秦公一号大墓只是上午的序曲,下面主要让你去参观秦景公高祖——秦穆公的墓。”

他说:“我知道一些,他是春秋’五霸’之一,传说陪葬者也有近200人,其中还有三位大臣”。

我补充道:“对,传说有177人陪葬,其中包括同为秦穆公属臣的子车氏三兄弟,奄息、仲行和鍼虎,传说此三人为秦国古雍城西北雍山下的人氏,史称其为’三良’,但他们具体的生平在史料中无处查寻也无人深究考证”。

他非常高兴:“玄孙的墓都这么壮观震憾,做为春秋霸主和高祖父的墓园,那肯定宏大,更有看头,到现在已有2000多年了吧”。

我回答他:“从春秋后期的诗歌《黄鸟》中提到秦穆公死后用活人和’三良’殉葬,2000多年来,一讲到秦穆公时,这就成了一个永恒的话题。但也有不少的名人学者为秦穆公抱不平,认为三良的殉葬是出于忠义自愿而非强迫。虽然现在考古证实秦景公墓殉葬人数,比传说中秦穆公的还多,而且创陵墓考古的六个之最,但它的风头还是压不过人们对秦穆公墓的关注。

(三)

我俩又打车原路返回县城内,来到距离东湖公园西南不远的毡匠巷南端。

他下车后看到的是一个一人多高泥砖墙围着的小院,座东朝西。两扇大门紧锁着,门上落着厚厚的灰尘,着不见里面的情景。门前竖立着大小不等的四个石碑,碑身好象被刀砍斧凿过一般,上面的文字基本上看不清楚,碑首隐隐约约有繁体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保护古迹”和“陕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等字样。如果不是门额上写有四个遒劲有力、醒目的隶书大字——“秦穆公墓”,还让人误以为这是一个废旧败落的农家小院。

见到此情此景,他一脸迷茫:“什么情况这是?你开玩吧!”。我忍笑回答:“这就是历史上遗留下的秦穆公墓。这是墓园的正门,门额上的四个大字,还是毕沅的手笔”。

“太寒酸穷气了,一点都想不到,赫赫威名的秦穆公墓园是这个样子。不过字不错,毕沅是谁,县上的名士?”他问到。

我笑而回答:“对陕西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毕沅,他可是我们陕西省的历史文化名人,陕西著名的皇陵墓园,都有他的题字,因此他的书法作品曾一度在书画市场走红。他是乾隆二十五年的进士,壮元极第,两度出任陕西巡抚,曾拜在两位名师门下,一位是被乾隆称为’江南老名士’、授礼部尚书衔的沈德潜;一位是著名的经学大师、汉学吴派代表人物、终身不为官的惠栋。毕沅精位通经史,旁及金石、地理等,是位造诣很深的史学家和鉴赏家,著作颇丰,曾编撰了300多万字的史学巨著《续资治通鉴》,是一个典型的学者型官员。你们是同类人,象你一样学者从政,精英!”。

“哪里、哪里,听你的介绍,惭愧、惭愧,望尘莫及”,他笑着摆了摆手。

我接着介绍:“毕沅在主政陕西期间,除了军政事务上的突出政绩,并且干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对陕西境内历史上遗留下的帝王君主、王后妃子及著名历史人物的陵园墓豖,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勘查考证,选定其中的110座,统一整修完善和制作匾额墓碑,并由他自已亲自题字,涉及当时凤翔府的有10座,其中就包括秦穆公墓园和“三良冢”。

“都在里面吧,让参观吗?从那进去呀?”看来他有些迫不急待。

“耳听为虚,眼见则实,我领你进去自已好好看”。我故意卖了个关子。

我领着他从毡匠巷南端,拐到东西朝向的文化街,街道两侧都是仿古式建筑。街南边是经营各种文化和民俗艺术品的商铺,街北边是凤翔县文化馆和凤翔博物馆两个单位。大街中央一高台上矗立着一座大概有4、5米高的秦穆公雕像,面东背西,左手握着腰间佩挂的剑把,目光炯炯有神,右手指向东方,好象还在筹划着实现父辈“饮马黄河”的愿望。

(四)

我俩走进凤翔博物馆的大门,从大院西侧一个台阶拾阶而上,直接到了西院一个约有两人高的大土堆顶上。由于院内西高东低,博物馆东院的办公楼和展示大厅及西院的景象尽收眼底。

西院大摡东西长7、80米,南北宽6、70米左右,整体不到一个大型标准足球场的面积,全院几乎没有什么建筑物,绝大部分的空间都被郁郁葱葱的松柏覆盖着,时近中午,我们只感到一种肃穆阴森和丝丝凉意,应该是夏天消暑纳凉的好去处。

我的老友又一脸的疑惑:“这个大土堆就是秦穆公墓?”

“对,我们脚下正是几千年来被垢病殉葬177人,其中包括三良的秦穆公墓,” 我手指土堆正西方那个高大的石碑对他讲:“这就是毕沅亲自题写的墓碑,如假包换。

“那’三良’和一百七十四人都陪葬在这下面?”他有点刨根问底。

“’三良冢’不在这里,离这还有两公里左右。这里属古雍城遗址的正北,而’三良冢’在古雍城遗址的正东。至于其他一百七十四人陪葬在哪里,没人提起。’三良冢’也不用去了,现在是一片麦子收割后的麦茬地,早已墓毁碑存,只有毕沅亲自题写的墓碑还在”,我跟他讲。

“秦穆公墓和三良冢不在一处,而且是北辕东辙,那这到底是不是倍葬?真让人搞不懂。”他摇了摇头,感觉有点不解。

我俩在园内一个树荫下的条凳上坐下休息。

我跟他谈起我对关于“三良陪葬”一事的一个疑问:“关于为秦穆公殉葬一事,我想这应该是个很专业很复杂的问题,只有待专家学者的发掘考证。但我总感到这个传说的依据有点问题,借机请教你这位专家。关于秦穆公用包括’三良’在内的一百七十七人殉葬,最早依据应该来自《诗经》中的《黄鸟》一诗。传统的说法讲这首诗,是流传在秦国民间的民谣,反咉着老百姓的心声。但最近我在查证雍秦历史文化有关问题时,在《左传》一书中看到关于秦穆公的陪葬一事,是这么叙述的:’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这段话说的非常明确,《黄鸟》一诗,是当时贵族士卿即所谓的’国人’而作,并不是出自当时老百姓即所谓’野人’之口的民歌,《左传》的作者——身为春秋战国时期人的左丘明,不会连’国人’和’野人’的称谓都分不清吧!左丘明和孔子是同一时代人,孔子曾说他与左丘明同好恶,观念一致。后世考证左丘明为姬姓,应该是周朝的皇族,与晋国国君也属同宗。这方面知识应该也是你的强项”

“对,你的确了解一些。春秋时期的等级制度、社会管理制度,就连居住地管理,都有明确的区别和界限。简单讲,贵族阶层住在城里、国里,就叫’国人’。而最下层的平民百姓住在国外城外,也即野外,所以才叫’野人’。这个’国人’不能理解为现在所说的人民或百姓的意思,而是专指贵族士卿。”我这位老友在攻读硕士、博士学位时,经济史一直是他的必修课之一。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谢谢不吝赐教”我抱拳致谢。

“少装腔作势。不过说真的,作学问搞研究,不论是社会科学的哪一门,都应该对古代的历史、政治、经济、文化、法律等方面的知识有所涉及了解,这样才能少出现’错把陈醋当成墨’的现象,避免以讹传讹,误导人们的认识。唉,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能真正静下心做学问的人不多了,现在所谓的’快餐文化’、’消遣文学’甚嚣尘上,好多人的历史知识,都是从笑谈、戏说、穿越中获得。”他的话里透着忧虑和无奈。

“秦穆公不以贵贱、不论出身,唯才是举,招贤纳士,大量启用外来的能臣干才,能不引起秦国贵族士卿的妒恨,他们能为秦穆公唱赞歌?!《诗经》一书据考证是孔子汇集整理的,它是儒家’四书五经’的主要经典之一和核心载体。一心把’克已复礼’看作唯上唯大的人,能对改革者歌功颂德?!根据孟子描述,孔子知道有人用陶俑代替活人殉葬时,气愤地破口大骂:’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也应该是典型的双重标准。历史上有大作为特别是强势变法的人物,结局都不好。”我将谈话引回正题:“和春秋未期从雍城走出去的改革派风云人物商鞅比起来,秦穆公只是被污蔑攻击,而商鞅在支持他的秦孝公死后,被反攻倒算的贵族阶级五马分尸,灭其全族。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变法从根本上削弱了贵族阶层的利益,伟大的历史人物大多都伴随着悲剧的结局。”

(五)

好友相逢,言语投机,不知不觉已时至正午,老友惦记着品尝家中准备的午饭,正宗的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我问他还有最后一块碑看不看,他听了说道:“在那里?必须的”。

我领他来到墓园的西南角,在一排树旁很不显眼的的位置,立着一块 1米多高的新碑,上面刻着这样的内容:“凤翔县文物保护单位 、秦穆公墓遗址、凤翔县人民政府、二0一五年十一月十日立 ”。他一脸的惊讶:“这怎么从国家级又成了县级的保护文物,落差也太大了吧!”

我笑着让他看看碑的背面,他转到后面,低声念了起来:“ 遗址位于凤翔县博物馆西院内,东临博物馆展厅,西、南、北至外围墙,东西长83米,南北宽74米,根据近年来文物勘探调查结果表明,这里应是雍城靠近北城墙中部的一处高台建筑基址 ”。

“哈哈,确实是眼见的不一定为实,真的是座假墓。你也会制造悬念抖包袱,最后揭开迷底。那还立这快碑有啥意义。”他笑着说。

我问道:“怎么,感觉不值得,后悔白来一趟?”

他摇了摇头,语气缓慢地讲:“那到不至于。细想起来,在这里能让人心静,比秦公一号大墓的启示和感悟要多,加之幽静的环境,下次有机会还来坐坐。”

“是啊,我想县上保留这个墓园,因为它是历史上的遗存,可能也为了让秦穆公的英灵,有个暂时的栖息之所吧。仅恁着春秋时期秦国贵族士卿的一首诗歌和一只黄鸟的几声呱噪,秦穆公几千年来一直饱受指责和攻击,到现在连葬在何处都不能确定,还无休止的争论陪葬人数及三良是自愿还是强迫”。我也发起了感慨,并将即兴胡诌的几句诗吟诵出来:

智者见智,

仁者见仁,

千秋功过,

任人说评。

壮哉兮,

秦君穆公,

西域霸主,

辉辉煌煌,

青史留名;

悲哉呼,

赢氏仼好,

末路英雄,

凄凄凉凉,

何处归魂。

“好诗,精辟!”我的老友朝我竖起大姆指。但我知道,他并不是在夸赞我作的诗,而是赞同我的观点。

“走,回家,吃正宗地道、老秦人传下来的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我召呼着老友。

他兴高采烈:“了解了真实的先秦历史,再品尝正宗的秦人面食,真不虚此行也”。

我俩出了秦穆公墓园,不一会就回到凤林家园,还未进家门,就己闻见了油泼辣子的香味。

(此文二0二0年八月二十六日刊载于《雍州文学》,二0二0年暮秋俢改于上海闵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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