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大明饱受指责的“辞官达人”
李东阳:松杉双径合,风雨一僧寒
本来想为此文起名曰“立朝五十年,柄国十八载”,以显示李东阳为官的历程,但想想也不是太妥当,他本是以文彰名,这为官实在不是他最合适的位置,因为他在临终前自叹,本是一文人,大有误入官场的悔恨之意,何况,他亦从来没有在朝廷上有乾纲独断之时。
李东阳的名声不可谓不大,记得以前学游国恩先生的《中国文学史》时,就知道一个名词叫“茶陵派”,而代表人物就是他,他一生虽贵为宰辅,但底色却是个十足的文士。
就文学体裁而言,自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后,对明朝来说,似乎样样都是难以超越的高峰,很难有所建树。
以诗词为例,明代写诗之人不少,但现今极少有人能背十首以上明诗,最多知道个“要留清白在人间”几首而已,倒是张岱及归有光、三袁们的小品文独树一帜,再有便是对联,也很是有趣,倒是对清明这一文体有很大的影响。
不过,有明一朝文学流派多多,光那前后七子的名字便够背一阵,加上“茶陵”和“竟陵”的一堆,晚明之时,又是“几社”、“复社”、“临川”、“吴江”直弄得人头大,但也少有人能识得其中的妙处,能区分出各流派异同者,当是不多。
李东阳是文学人物,是领一时风骚的文坛魁首,但亦是一个政坛人物,他为官半个世纪,列宰辅之位,不可谓不风光,但是,观其文,未见其风采,视其政,反倒有附逆权宦之嫌,也许,我学识浅陋,识不得其诗文之妙,辩不得其为政之智。
但《明史》言之凿凿,“自明兴以来,宰臣以文章领袖缙绅者,杨士奇后,东阳而已。”
李东阳,字宾之,号西涯,湖广茶陵人,进士出身,初授庶吉士,官编修,历侍讲学士,充东宫讲官,后入值文渊阁,以太子太师衔进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年69岁逝世,谥号文正。
能获得文臣最高荣誉,这“文正”也代表的朝廷对他的评价之高,少有人能企及,有明一朝仅5人获得,其中方孝孺死于明成祖,倪元璐、刘理顺自尽于“闯逆”,3人谥号皆为南明小朝廷所授,这含金量自是要打折扣;至于谢迁,不好意思地说,我对其是知之甚少。
观中国历史上获得“文正”称号而名副其实者,唯范文正和曾文正二公,尤其是曾国藩公,文能著书立说,扬桐城大纛,一代完人;武能续命大清,挽狂澜于既倒,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正”,至于李东阳嘛,怕是“稍逊风骚”了。
李东阳小时是神童,据说4岁便会写尺幅大字,“天资英迈,读书一目数十行下,辄成诵不忘。”他17岁便高中进士,一个如今的高中同学,小小年龄便一跃龙门,史上无几人能与之相匹,而且运气极好,旋授庶吉士。
要知道,庶吉士可是为皇帝起草诏书的近臣,还负有替皇帝讲经的职责,亦是明内阁辅臣的重要来源之一,而且此时的他已是扬名京师的少年英才,“少入翰林,即负文学重名”,此时的他可谓是志得意满,一时风光无两。
少年得志却并不狂妄,李东阳是个谦逊之人,绝不以自己的才华为傲,史载其为“然恒持谦冲,未尝以才智先人。”他后来主持文坛达数十年之久,其为诗文典雅工丽,为茶陵诗派的核心人物
但是,他在庶吉士位置上一晃就是许多年,历经两个9年评判而不得升迁,至于原因嘛,史书写得很明白,“以貌寝,好诙谐,不为时宰所重”,什么意思?就是说他长得丑,又谈吐诙谐,没个正形,说人话就叫人丑嘴还贱,所以,长期就在这庶吉士上厮混,以至于大家都为他打抱不平,原文为“士论哗然不平。”
当官四诀,有“身言书判”之说,这相貌是排第一位的,长得丑是硬伤,不过他自己却并不为怨,心态很是平和,这一方面能看出他的大度,另一方面也显示其成熟,毕竟,这是个熬日头的过程,唯有坚持不懈,才能迎来明天的曙光。
危峰高瞰楚江干,路在羊肠第几盘;
万树松杉双径合,四山风雨一僧寒;
平沙浅草连天远,落日孤城隔水看;
蓟北湘南俱入眼,鹧鸪声里独凭栏。
我们从这首名为《游岳麓寺》的诗中,可以看出他豁达的心境,千峰危立,万松簇拥,枝柯交错,山雨骤至,断崖叠嶂,山路蜿蜒,一僧孤立,寒气袭人,作者蹉跎半世,一事无成,鹧鸪声中,“不如归去”的凄呖不绝于耳,听来不禁暗自神伤。
但,这是深藏于内心深处的伤感,他从不为人道,尽管萍踪浪迹,老至倦矣,他亦然坚信,总会有那云开日出之时,这就是李东阳的坚忍,也是他不懈的守候;是信念的执着,也是发迹的保障,所谓“幽处觉心清”,从中我们不难领悟出一位官高事闲,雍容华贵的士大夫的风采。
好在他后来参与了《英宗实录》,书成之后,大得宪宗欣赏,虽然职位没变,但秩位升至六品,在后来的日子中,加上回乡“守制”这些七弄八搞的破事儿,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又逝去了几多。
一直熬到44岁,又因参与《明宪宗实录》的纂修受到嘉奖,方才从庶吉士上跳出,升为太常寺少卿,后来又开始训导新的庶吉士,并升礼部右侍郎,兼任侍讲学士,专门负责内阁诰敕的撰写,在48岁时,与谢迁一起入内阁参预机务,这对李东阳来说是一重大事件,他蛰伏朝堂数十年,这次终于入阁了。
虽说他的底色是文人,但身居高位,于这诗文也逐渐少了许多的厚重感,酬唱、奉和、次韵、赠诗、题画成为主题,如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所言,“殆为羔雁之具矣”。
以我读得不多的李东阳作品来看,不说是毫无特色,但同“三杨”的台阁体比较也是逊色不少,因为至少三杨的作品,在平正典雅上还是可圈可点的。
年近半百的他,积多年官场厮混的经验,加上过硬的仕途历程,他在台阁混得也是八面玲珑,如鱼得水,他脾气特好,以“和煦容物”誉满朝堂,他谁都不得罪,又平易近人,从不摆谱拿架,一团地和气,所以,大家都愿意与他为友。
他是与刘健和谢迁一起组阁的,这一组合虽说在历史并不是多么出色,但足以与“三杨”内阁媲美,在三人的共同努力下,还开创了当时一个所谓“弘治中兴”的小小神话,这其中李东阳的作用自是不可小觑的。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在明武宗的纵容下,渐渐形成了阉宦刘瑾乱政的格局,刘瑾在打击文官专政方面是打得去狠手的,他将不依附于他的众多文官或贬或杀,正直官员几乎无人能幸免,但唯独这李东阳安然无恙。
这是后世诟病李东阳最重要的一点,当然,也有很多人认为,他这是隐忍,是为了最后推翻刘瑾不得已而为之,是他的策略,也显示了其官场智慧老辣的表现,对此,我是小有疑虑的。
首先,李东阳一生经历了明朝五位皇帝,尤其在辅佐后三位时,他先后近20次请求退休,在刘瑾之时武宗时,更是有一年5次上书请求“致仕”的记录,堪称大明王朝的“辞官达人”如果他是隐忍,是为最后推翻刘瑾而隐忍,又何必屡次上书要求退休,这不符合逻辑嘛。
他在朝廷任职宰辅,一生于政绩上乏善可陈,都说他是“外圆内方”之人,可他从来对大事不表明自己的态度,遇事则将自己先摘得个干干净净,圆滑之极,为此被人讥为“伴食宰相”,这样没有担当之人,能指望他日后能为肃清朝廷妖奸作出贡献,我是不信的。
当大臣们纷纷联名弹劾刘瑾,包括谢迁在内,对刘瑾是破口大骂,而在武宗犹豫不决之时,只有李东阳唯唯不言,因为他看出武宗从心底也不想杀刘瑾,于是便故技重施,不置一言,由此不仅刘瑾逃过一劫,也给足了武宗面子,于是,与李东阳共事的其他大臣皆被罢官甚至遇害。
这些被贬的官员离京之时,李东阳自然是要来相送的,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而且还痛哭不止,我不怀疑他是出自本心,但这些被害之人却也并不买账,被人“当日出一语,即与我辈同去矣,不用今日泣也。”怼得也很是难过。
大家都认为,正是李东阳首鼠两端的态度,引致大事无果反遭横祸,于是,不断有人弹劾他尸位素餐不作为,上书劝退,“前七子”之一王九思还写了一出名为《杜甫游春》的杂剧,以“昏子谜做三公”的荒唐,将李东阳暗喻为如李林甫一样嫉贤妒能的奸臣,可见时人对李东阳的愤慨之情。
更有甚者,坊间甚至传闻,是李东阳事先泄密弹劾之事,方导致诛杀刘瑾失败,言为“会天晚,明旦发矣,奈阁老李西涯泄其谋”,不过,如此下作之事,我相信以李东阳的人品,是不太可能的。
而李东阳巴结刘瑾却是事实,作为文坛巨擘,刘瑾对李东阳还是比较尊重的,至少表面上如此,二人之间似乎有一默契,虽然双方心知肚明,但李东阳在对刘瑾的奉承上,还是不遗余力的。
作为内阁首辅,李东阳是完全没有尽到职责,他是将权力全数交出,成为刘瑾的一支笔,完全按照刘瑾的意愿行事,所有的决策都是“逆探瑾意”然后下笔。
而在刘瑾建造道观完工之时,李东阳赶紧献上一方自己手书的石碑,其内容自是极尽谄媚之能事,让人不忍卒读,连他的学生侍郎罗玘都看不下去,“刘瑾乱政,李东阳依违其间”,写信决裂,耻于与之为伍。
但是在此期间,李东阳做了大量的好事,比如为被陷害之人鸣冤叫屈,比如给予受害者一些关照等等,这些也很符合他的性情,但这些小善于事无补,还是遭致世人侧目;故而《明史》有记,“凡瑾所为乱政,东阳弥缝其间,亦多所补救。其潜移默夺,保全善类,天受其庇,而气节之士多非之。”
及至后来刘瑾的动静弄得太大,引起武宗的不满,李东阳敏锐地察觉后,遂会同一帮朝臣对刘瑾进行弹劾,最终将其送上了断头台。
刘瑾死后,这李东阳亦自愧在位期间“助纣为虐”的不齿之事,实在是无颜立庙堂,遂再次申请辞官,终得致仕,临终前,还混了个“文正”的谥号,他也能瞑目九泉了。
斫地哀歌兴未阑,归来长铗尚须弹;
秋风布褐衣犹短,夜雨江湖梦亦寒;
木叶下时惊岁晚,人情阅尽见交难;
长安旅食淹留地,惭愧先生苜蓿盘。
对李东阳的评价历史上也分为两大阵营,誉者说他是“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贬者说他是“见风使舵,屈身附逆”;对此见仁见智之说,其实都有一定的道理,于我看来,他就是两个字打总结,软弱!
说他气节有损也行,说他明哲保身亦可,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李东阳是大好人一个,一生从不损人利己,而且对自己所行无奈之事很是后悔,“长沙李文正,林下每谈及正德初年,未尝不恸哭。”作为一位心地善良的士大夫,能做到这一点,就很不容易了,我们不能对他有太高的要求。
作为传统意义上的士人来说,不能同邪恶势力抗争自是令人不齿,但历史是复杂的,如果换个角度来看,李东阳自有其闪光之处,他在为官的道路上,走得是很艰难的,也是心力憔悴,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尽管与我心目中的“文正”有着很大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