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地
在《等我有了很多很多钱》一文中写道:我曾看中某处,希望盘下它,开一间我心目中的书屋。但是,不过数月之隔,夜跑时竟找不到它了。
我寄望于自己路痴找错了地方,好友丽君却说:“猫树里不在了。”
是的,那里原本开着一间咖啡馆,名字叫做“猫树里”,那是一间猫咪上下奔走,屋舍隐在枝干间的咖啡馆。被我发现时,招牌犹在,却早已关门落锁,寂寂无人许久了。
今天早上我又去看它一次,像是不死心似的。
朗朗晨光下,所见无遮拦,千真万确,毫无疑义——它已被夷为白地。
我曾一见倾心的种种俱已消失不见,依着老树而起的屋舍被拆得一干二净,仿佛被从树心里抠出去般,留下丑陋的空洞,赫然在目,如袒露着的伤口。
只有一段被缠以金色、饰以彩灯的树干,不知为什么留在那里,像一句无人破解的暗语。
我走过去——明明已经这么清楚地看到了结果,不知怎么还是走过去——
哦,留下的还有一只猫,毛色脏污难辨,瘦骨几乎撑不住头,黄褐色的眼睛仍努力圆睁着。
它并不急于藏匿或逃遁——一看就是惯与人接触的猫咪——反而向我走近,跳上我面前破损的木椅,探询似的望着我。
真可惜,我手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它。我只能睁大眼睛回望它,心里有很多的痛惜、迷惑与哀伤:
你曾经在这里玩耍,还是属于这里?
“猫树里”发生了什么?曾在这里凝神的人,曾在这里欢笑的人,现在在哪里凝神或欢笑?
你为什么没有离开呢?你和我一样在等,想知道这片白地上将立起怎样的新建筑吗?
去年十一月的一个早晨,忽然动念要上微波山看看。
观海路1号餐厅就坐落在微波山上。沿着盘山路驱车上行,无法直上山顶,一辆辆车都泊在贴近山体一侧的山坡上。到离开的时候,须半坡起步,开车至顶掉头,再一路下山。
十几二十年前,那是一处商务会所性质的酒店,味道佳,装修品位更佳。明明是繁弦急管所在,却巧隔妙界,令宾客得以各享清雅悠然。
于微波山顶俯瞰蛇口码头,夜风习习,将海的气息缕缕吹送——游目骋怀,信可乐也。
那本不是我当年消费得起的场所。不过恰巧认识了一个富商朋友,他带我们一群人前往,自那以后念念不能忘。
某个生日,请两位好友同往,事先说得清楚:“我去过一次,当时想着要和你们一起来就好了。可是很贵,所以我们只能点很少的菜。”
能这样说话的朋友,当然是亲如家人的级别。那晚吃了什么菜还记得,酒意醺然时怎样绕过围廊去洗手间也有印象,具体的年份却已经记不清楚了。
这次却轻松无碍直上山顶才停车。已经听说“观海路1号”迁址,自然知道不会再有车的长龙;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到呆住了——
记忆中的雅舍,被今日亲眼目睹的断壁残垣强行置换;连天衰草,已施施然反寇为王——这白地,岂是当初的微波山!
心下一片惘然,一阵恍惚,我竟怀疑是记忆出现了偏差,怀疑“观海路1号”是否曾真实地存在过。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大蜘蛛带着小蜘蛛在织它们的网——耐心地,细细密密编织,仿佛要织到地老天荒。
它们一定知道的,知道——一股狂风骤雨就是一场生死飘零,就是一轮地老天荒;可是它们仍在存活于世的这一分这一秒,不厌其烦,奋勇地织着,织着……
听闻是要在此处建一所招商局历史博物馆。到时一定要来看看。
想听听那些静默在玻璃后面的旧物里,是否隐着酒客的心跳与狂言。
想闻闻窗棱上,陈年酒香还在不在……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好了歌》的调子仿佛在山间隐约唱响。
这天下茫茫白地呵,你方唱罢我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