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连载24】——枕戈待旦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二四章  枕戈待旦

1

鄂州,姚氏身前卧房,正中放一姚氏木像,像前陈设香案。夜晚,岳飞、李娃率岳家人進香、叩头。礼毕,众人各自散去,岳飞、李娃带岳震回到自己的卧房。李娃安顿岳震睡下,岳飞则在一盏油灯下读兵书。

稍顷,李娃坐到岳飞身边,低声说:“鹏举可先上床,奴家尚须做会儿女工。”岳飞不解:“孝娥亦是整日忙碌,家中自有女使,何须你做女工?”李娃说:“三妹已经有喜,奴自须为孙子备办。”岳飞大喜,眼中不禁涌出泪花。李娃说:“既是新妇有孕,倘若不日出兵,可否教祥祥留待鄂州?

岳飞连忙摇头:“倘若自家开此先例,营中十万将士多有浑家怀孕,又当怎生措置?”李娃不再言语。

半夜四更,王横来敲房门:“启禀岳相公,主上有手诏到来。”岳飞急忙起身,穿戴整齐,到宣抚司大堂行遥拜跪领礼。开封之后,岳飞就烛光阅读,大声言道:“主上已同意出兵!如今看来,张侍郎委是识大体的忠良之士!”

岳飞还家,天已大明,李娃正率岳家人在姚氏像前等候。岳飞進房,众人便一起進香、叩头。礼毕,张宪、吴惠娘带张宗本夫妇正待出门,岳飞说:“张四哥且慢,请你全家到厅堂一叙。”岳飞夫妇同张宪一家入堂坐定,岳飞说:“今年天子将祭明堂,下官依制度可申请亲属一名,荫补为官。下官意欲上奏官家,为张衙内乞荫补恩例,于文官内安排。”

张宗本说:“岳相公的恩义,我岂不感荷?然而岳相公既不教我上战阵,而攻读儒业,我惟当以科举自取功名。”李娃说:“我等早已知得张衙内的心志,然而凡事不可拘碍。张衙内荫补入仕后尚可赴举,以明自家志向,岂不更好?张招抚奋身许国,然而至今未沾皇恩,便是依死难忠臣的条例,张衙内亦合得荫补。”

张宪说:“岳相公如此做,极是合情理。”吴惠娘说:“奴家亦同此议。”张宗本说:“既是如此,我便谢过岳相公。此后苦读经典,以就科举。”岳飞说:“此是下官出师前的一件心事,既蒙张衙内应允,自当即日上奏。”

襄阳府衙,岳飞召集众人计议。王横来报:“赵太尉率部前来。”岳飞率众出迎,赵秉渊叩头泣道:“昔日为避岳相公,下官想方设法到得刘光世军中。然在与虏、伪之战中,仓促退却,所部沿途又大肆焚掠,受朝廷降官七级处分。如今深自悔恨,已上奏朝廷,愿重归岳相公麾下。”岳飞扶他起来:“当年醉打赵太尉,已是下官大错。赵太尉今既归来,惟愿与众将士一道,同心北伐。”

众人入衙,岳飞坐定:“下官拟于八月十六日出兵,取道邓州、汝州和颍昌府,径攻东京开封府。”张节夫自外而来:“今有急报,言道郦琼率行营左护军反判朝廷。”岳飞默坐良久,只余一声长叹。张节夫说:“张相公不听忠告,以致郦琼与王德相争。如今郦琼背叛,可惜教岳相公不幸言中。”岳飞说:“事到如今,亦不须责难张相公的措置。”

王贵说:“依下官所议,既是淮西兵变,事出非常,我等须候朝旨,再作進退。”张宪说:“既是事出非常,尤宜乘机進军。”徐庆说:“张太尉所言极是。”薛弼说:“依下官所见,若是听候朝旨,朝旨必是不允岳相公出师。至于進退所宜,岳相公既受命宣抚,便须当机立断。”岳飞说:“今夜众将士且痛饮一番,共度中秋。明日凌晨,取道先去邓州。”

卧房,岳飞在灯下久久默坐。岳云陪侍一旁,也无安慰话语。突然,岳飞一拳砸上桌子,悲愤言道:“朝廷耗尽东南百姓膏脂,方得养此五支大军。不料左护军一旦卷甲而去,却是为刘豫送得四万甲士,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岳云说:“此回阿爹進兵,或可招徕叛军,复归本朝。”岳飞说:“惟愿如此。”

次日,岳飞大军正欲开拨,金字招牌急递而至。岳飞行礼遥拜,起立开封,脸色大变。薛弼问:“主上何意?”岳飞说:“一则要我停止進军,一则要我写信劝郦琼重归朝廷,一则要我与薛参谋同去行朝。”薛弼说:“既如此,北伐只得搁浅。”岳飞艰难点头。

2

大江之上,岳飞、薛弼乘船东行。金风萧瑟,万木零落,薛弼闲着无事,便站立船头观赏秋景。稍顷,薛弼回到船舱,见岳飞正埋头写小楷,忍不住发问:“鹏举整日练习书法,难道不想到船头一览秋色?”岳飞说:“下官有紧切事,只待书写后,恭请直老审定。”

薛弼重到船头,稍后岳飞出舱,将草奏递与薛弼。薛弼阅毕大惊:“下官以为,鹏举身为武帅,统军在外,不宜言道立储之事!”岳飞说:“文武一体,共赴国难,须是以社稷大计为重。倘若顾虑形迹,便不当是忠臣所为。下官蒙圣恩,曾到资善堂拜见建国公。他虽年幼,却有唐太宗安定四海之志,此足见太祖官家的神灵护佑江山,是社稷之福;亦足见主上圣明,遴选得人。”

薛弼深切言道:“鹏举忠心,下官岂得不知?然而事有轻重缓急,此事目前尚不当奏请。”岳飞说:“既是圣嗣,建储的计议,便是刻不容缓。”薛弼也不再劝,阴影却浮上心头。

行宫朝堂,岳飞、薛弼朝见:“臣等恭祝圣躬万福!”起立后,宋高宗说:“卿等自襄阳到江州,又自江州到行在,朕须慰问卿等跋涉的辛劳。”岳飞说:“臣奉圣旨,作书劝谕郦琼回归,然而郦琼却是辜负圣恩。倘他联结刘豫兴兵前来,臣当率所部奋击,必期破灭,不贻陛下所忧。”宋高宗故作轻松:“虽是淮西丧师四万,然东南军力尚众,朕亦无所忧顾。”

岳飞说:“臣另有一紧切事,须上奏陛下,乞陛下恕臣狂易之罪。”宋高宗问:“却是何事?”岳飞取出早先准备的札子,开始朗读:“虏人欲立钦宗之子来南京,欲以变换南人耳目。乞皇子出阁以定民心,以破虏人阴谋。”殿外有风阵阵吹来,两张纸不断抖动,岳飞的语气语调中似有颤音。

宋高宗脸色铁青,听后半晌,才冷冷回答:“卿所言虽是尽忠为国,然卿握有重兵于鄂州,此事便非卿当干预。”岳飞暗语:“官家不能生育,金人又将另立,自家的劝告就该被接受,何以如此?”不由脸色渐变,宋高宗说:“卿既别无事宜,且行退殿。”岳飞只得施礼道:“微臣告退。”

岳飞下殿,宋高宗盘问薛弼:“卿是朕所简拔,已在岳飞军中二年,当知军中情伪。岳飞如何欲上奏建储,卿须尽情奏陈。”薛弼说:“岳飞军中情伪,张宗元奉旨到鄂州数月,已备知本末。就臣所知,此回岳飞密奏,惟是在船中教臣一阅,便是他的长子岳云,虽任本司书写机宜文字,亦是不曾教他知得。”宋高宗说:“既是如此,朕观岳飞之意,似有不悦。卿下殿后,自可开谕岳飞。”

薛弼说:“臣领旨。臣误蒙圣恩,已在岳飞军中二年,然未能秉承圣旨,稍振职事。岳飞有过失,臣亦是罪责难逃。如今惟乞陛下明示贬黜,以安愚分。”宋高宗说:“卿且回鄂州军中,待朕与宰执计议,另行处分。”

馆舍,岳飞沉郁独坐。薛弼回来,岳飞说:“下官悔不听直老言语,冒昧陈奏。然而国难当头,文武一体,武人又如何不可计议立储大事!”薛弼说:“下官与鹏举朝夕相处,岂不知你的忠义与苦心?然而举事,欲速则不达。鹏举自今以后,便不须再问皇储之事,惟独用心于战阵厮杀。”

岳飞说:“淮西兵变后,朝廷暂不出师。然若自此不出师,中原又何日可复?张相公固然谋虑不慎,难辞其咎,但他尚欲出师。如今赵相公执政,又不知是甚计议?”薛弼默不作声,岳飞又说:“闻得赵相公再相之初,第一便是欲留秦枢相,然而就下官所知,秦枢相亦是暖昧之人。”薛弼暗叹:“秦桧不复用,乃大宋之幸、天下之幸,不料他竟得复用。此亦是张浚与赵鼎有目无珠!”口头却说:“待我等拜见赵相公时,力劝他明年用兵。”

都堂,赵鼎召见薛弼。赵鼎厉声道:“岳飞不循本分,竟至于此!”薛弼正欲叙述原委,赵鼎又说:“我料岳飞是武人,不知上此奏,此必是幕中村秀才教他。你回归鄂州,可晓谕他们,此非是保全功名的道理。”

薛弼暗语:“于鹏、孙革、李若虚、张节夫等辈,岂是村秀才可比?而所谓堂堂宰相,却仅视岳相公为一般武人,岂惟是低估,切恐连村秀才不如。”口头却说:“此亦是下官无能,难以辅佐岳太尉。如今惟有恳请朝廷解职,亦足以儆戒幕府中的众官人。”赵鼎说:“薛参谋与李参议在岳飞军中已久,自当另易他官。”

都堂,赵鼎召见岳飞。岳飞说:“下官曾与赵相公在江西共王事,又蒙赵相公力荐北复襄汉,知得赵相公志在恢复。张相公做事稍有蹉跌,然而诚如圣谕,东南军力尚众,不知赵相公有甚平定天下的良策?”赵鼎说:“当淮西变故之后,老拙别无良策,惟有安靖不生事端。”

岳飞立觉冰水浇身,却仍好语规劝:“赵相公,倘若安靖不用兵,又不知中原何日可复?须知北方百姓尚在水火之中,切盼王师救危于倒悬,渊圣官家与天属亦是望眼欲穿。”赵鼎缓慢言道:“今日之事,便似久病而至虚至弱之人,除非徐徐温养,便不得恢复元气。如要大作措置,焕然一新,便是自取灭亡之术,非老拙所能。张德远并非不欲有所作为,而其效如此,便是自不量力,亦足为前车之鉴。”

岳飞说:“下官此回归江州,惟是朝夕盼望朝廷的出师指挥,不战则已,战则必胜。倘若不得用兵,委实面惭军旅,愧对天下,有何面目复掌大兵?惟当纳节请闲。”赵鼎安慰道:“我等是臣子,须听君父之命,便是谨守臣节。朝廷经过计议,决定改任薛弼为荆南知府,李若虚改任行朝军器监丞。”岳飞一时惊住,心头暗语:“失去良朋,与失郦琼四万兵马,俱令我痛心疾首!

3

金朝乾元殿,金煕宗召集群臣。蒲鲁虎手举一叠状词:“今有三省吏胥状告尚书左丞高庆裔贪赃,合计一万贯,依律当斩!”粘罕大惊,高庆裔急到金煕宗面前行女真跪礼:“乞郎主恕臣一死!”金煕宗冷冷喝道:“可将高庆裔下狱勘问!”

一群甲士上前,脱去高庆裔官服,正欲拖他下殿,粘罕大喊:“我亦领三省事,如何不教我知得高庆裔有赃罪?”蒲鲁虎大吼:“高庆裔是你心腹之人,岂可教你理会?”粘罕说:“我岂不知,如今大金的孛堇,又有几个无赃罪,何得惟独论处高庆裔?”蒲鲁虎再次大吼:“我欲论处何人,便论处何人,你奈何不得!”

金朝监狱,一个深四五丈的大坑边,几个军士给高庆裔带上木枷和脚镣,放他進一个系麻绳的柳筐,吊進深坑。待他跨出筐外,军士提绳收筐,留他在深坑之内。

夜晚,高庆裔仰望星空,抚膺悲啼:“我教粘罕苛政毒刑,杀戮无辜,自己则倚势凌人,恣意收受钱财珍宝。今日得此下场,亦是报应不爽,罪当其罚。世上诸事,犹如幻梦,恨不能及早看破红尘,如今觉悟,已是后悔莫及。往时亦稍读史书,秦时丞相李斯,当腰斩之时,方知欲牵黄犬、逐狡兔而不可得。我不悟李斯往时的苦痛,今日便得李斯的下场!”

次日,高庆裔被拉出深坑,和其他二十七人一道,被押往刑场。刑场不过是一块空地,蒲鲁虎临时坐一把交椅,目睹二十八人在他面前行女真跪礼,断然言道:“高庆裔等二十八人犯赃,今日奉郎主令,尽行处斩!”高庆裔大喊:“倘若我等犯赃,如何不经勘问?萧庆收受贿赂,亦是尽人皆知,又如何不与问罪?”蒲鲁虎厉声道:“休听他罗嗦,都与处斩!”转瞬之间,二十八颗人头落地。”

卧室,粘罕身穿木绵布夹衣,醉卧炕上,迷迷糊糊之际,突见蒲鲁虎已站到炕头。蒲鲁虎一挥手,一群军士拥上,将粘罕捆成一团。粘罕大叫:“蒲鲁虎,你待如何?”蒲鲁虎恨恨言道:“今日奉郎主命,教你去追随高庆裔!”粘罕破口大骂:“合刺,我平定辽宋,立得大功,又扶你做郎主,不料你竟如此恩将仇报!”

蒲鲁虎喝令:“取一团破絮,堵住他的臭嘴!”粘罕转而哀求:“蒲鲁虎,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如放过我,我愿与你共同杀死合刺与斡本,教你做郎主。”蒲鲁虎冷笑:“你今日才有此说,岂不太迟!”一团破絮塞進粘罕嘴巴,他只能徒作绝望的挣扎。军士拥他到高庆裔呆过的大坑旁,将他装進一个大木箱,再在他颈脖上套一根粗麻绳,而后扔入深坑。粘罕被悬在半空,很快被缢死。

家中,萧庆掩上房门,独坐炕上,面对烛光悲泣:“我做辽、金的贰臣,惟是蝇营狗苟。难得粘罕器重,如今又出卖粘罕;难得与高庆裔为友,如今又出卖高庆裔,委是鸡犬不如!粘罕杀人如麻,今日得此下场,便是天道循环,轮回报应。然而自家恶行累累,又当于何时恶报?”

哭毕,又说:“如今惟有去佛寺做道场,洗涤自家的罪业。然而苦海无边,不知何时方得回头是岸!”继而大喊:“粘罕,你如在天有灵,可得教我?高庆裔,你如在天有灵,可得教我!”

乾元殿,金煕宗对群臣说:“太保、领三省事粘罕薨逝,尚书左丞相谷神又乞致仕外任,然国力不得少人主张,今特命讹鲁观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挞懒任左副元帅,封鲁王。兀术任右副元帅,封沈王。”讹鲁观、挞懒与兀术走出班列,行女真礼道:“谢万岁!”

挞懒起立说:“刘豫那厮惟是贿赂粘罕与高庆裔,方得做子皇帝。然而他全不中用,与南虏军屡战屡败,苛政毒刑,横征暴敛,百姓恨之入骨。如今粘罕与高庆裔已死,不如将他废罢。”兀术说:“我亦得岳飞递与刘豫那厮的密信,岳飞言道,'去年八月交锋,我尽力進攻齐军,金人已对你不疑,江上密约已有成功之望;倘若谋事成功,宋、齐当结为兄弟盟国。’此足见那厮与岳飞,早有勾结!”

金煕宗说:“刘豫胡做,请立太子,竟敢進赂于朕的后宫。然而近日有郦琼率南虏四万投奔,又上奏请大金军马讨荡康王,当怎生措置?”挞懒说:“我已下札子,言道郦琼无故前来,疑有诈伪,教刘豫将投降军马全部解散。此回正宜乘机出兵,废除齐国。”讹鲁观说:“此回可教挞懒与兀术同去开封,相机行事,必定成功。”

金煕宗眼望斡本:“仲父意下如何?”斡本不语,却微微点头。金煕宗又问:“众卿有甚计议?”兀术急不可耐言道:“我愿与挞懒同去!”

斡本府第,斡本设宴款待讹鲁观与兀术。斡本举盏说:“此回讹鲁观到御寨做丞相,兀术又做右副元帅,日后小郎主便全仗自家兄弟扶持。”一盏酒下肚,兀术说:“斡本,你如何只杀粘罕,而不杀谷神?”斡本笑道:“谷神既已与粘罕离异,如今蒲鲁虎与挞懒势张,便尤须谷神助力。”

讹鲁观说:“斡本,蒲鲁虎与我们是同父异母兄弟,惟当同心一力,岂得与谷神为比!”斡本说:“老郎主在时,蒲鲁虎原是要做谙班孛堇,被我等力阻。蒲鲁虎虽是勉强依允,却是心中不服。挞懒与蒲鲁虎亲密,又多智计。为小郎主座位,我等不可不防。”讹鲁观说:“蒲鲁虎既已尊礼小郎主,又有甚不服?斡本须与蒲鲁虎讲好,不得胡做。”

斡本暗语:“早知如此,何必教他来做左丞相?”讹鲁观起身先走,斡本嘱咐兀术:“挞懒原有异心,你须用心看觑,不得教他滋生祸害。”兀术说:“斡本放心,我这右副元帅,决不怕他左副元帅,我自当扶保合刺稳做小郎主。”斡本握住兀术双手:“有兀术主张军事,我便无忧。”

开封金明池金营,挞懒坐在交椅上,刘豫被押到跟前。刘豫一见挞懒,立即叩头泣道:“我父子惟是尽心竭力服侍,无负于上国,却不知何故被废?”挞懒取出一封密信说:“岳飞曾多次写信与你,暗约江上之盟,你岂不是要背叛大金?”刘豫说:“此必是岳飞那厮施行的反间之计,我父子安敢叛金?”

挞懒感慨言道:“刘豫,你至今犹不知罪。你独不见赵氏少主出市时,万姓燃顶炼臂,香烟如云,号泣之声连绵十里。此事虽隔十一年,我尚记忆犹新。如今将你废除,京城内无一人为你烦恼。何况朝廷尚封你为蜀王,还你奴婢与骨肉,并与钱物一库。你休多言,且请北去!”随即一挥手,军士将刘豫押走。

4

行在朝堂,宋高宗召见宰执大臣。宋高宗说:“王伦、高公绘出使归来,言道虏帅挞懒已示议和之意。朕以梓宫及皇太后、渊圣皇帝未得归还,夙夜忧惧,念念不忘。倘若虏人能从朕所求,其余一切,便不须计较。”赵鼎说:“陛下圣谕,便是仰见焦心劳思,惟以孝悌为重。”宋高宗说:“国家但能自治,上承天意天心,岂无复疆时机?”

秦桧暗语:“如今挞懒执掌大权,主上又示意欲和,此便是自家良机。然而赵鼎在上,亦须相机行事。”便说:“陛下孝思无极,足以垂范天下后世。然而臣等身为大宋臣子,亦岂得不以屈辱为愤?臣料得虏人虽是狡狯,亦难逃陛下圣鉴。”宋高宗说:“既如此,朕将重新任命王伦、高公绘为大金国奉迎梓宫使和副使,遣其元宵之前再次出使。”

除夕,后宫寝阁,宋高宗居中,张婕妤与吴才人左右陪侍,面前摆一条长方形食桌。刘缨缨身披极薄的素色丝纱,左手叉腰,右手托盘,轻迈舞步進入。她眉一扬,眼一晃,一举手,一投足,放双箸,置空碗,全用舞蹈言语。

宋高宗拍案叫道:“端的是柔弱无骨!”转而叫道:“冯益!”冯益应声道:“小的在!”宋高宗说:“传朕圣旨,王继先觅得此女,進官五阶。”冯益说:“小的领旨!”宋高宗当众拥抱刘缨缨,让她坐在膝上,哈哈大笑:“快活!快活!朕自身登大宝,便有黄潜善、汪伯彥献计,教朕与虏人划河为界,永息兵革,做快活天子。朕苦候十一年,不料今日方得如愿以偿,端的是无比惬意!自此以后,你们亦得与朕同归临安,安乐一世!”

张婕妤忙说:“官家主和,终遂宁亲的大孝,此便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吴才人也说:“此亦是圣意高远,上苍佑护。”众人同声大笑。

秦桧书房,砚童来报:“今有相公的一远方故交,不知姓名,前来投书。”秦桧颇觉奇怪,便说:“召他進来。”稍顷,传书人進来,向秦桧叩头:“我奉主人命,参见秦相公,今有书信一封呈上。”秦桧接来打开:“原是郑亿年来函。”

秦桧对砚童说:“你且退下。”砚童退去,秦桧问来人:“你家相公另有甚言语?”来人说:“郑相公言道,他的言语尽在信中。”秦桧想一想:“我不作书回复,你归去之后,可传我言语,惟愿日后郑相公得归南方,与亲人相聚,岂不快活。”来人说:“遵命。”秦桧说:“你须立即回转,不得在建康城留宿。”

来人退去,王氏進来,笑眯眯言道:“从王继先那里得知,官家醉后吐真言,愿永息兵革,做快活天子。”秦桧喜道:“他愿做快活天子,我便得投其所好,做快活宰相。将士立得军功,惟有立奇功者,方得升官三五阶。如今王医官献一舞女,便升官五阶,此足见圣意所向。”

秦桧取出郑亿年的来信:“大金今有挞懒主和,老夫又何患大功不成?此是郑十八的修书。”王氏接来看过:“老汉,此信可与老身的兄弟们一阅。”秦桧连忙制止:“使不得。事机不密,反受其害。所以老夫即刻发付传书人回归,以免引惹耳目,有误大计。”言毕,将书信拿过,当即焚毁。

朝堂,宋高宗召宰执面对。赵鼎说:“自虏人废立刘豫以来,中原百姓、士大夫及将士思归之心甚切,淮北的归正者络绎不绝。廷臣们纷纷建言,此正是恢复之势,宜乘机進兵。岳飞亦屡次上奏,乞增兵攻虏人不备,长驱以取中原。此事莫须召诸大将到朝廷?”

宋高宗说:“此等议论,不值一提。今日梓宫、太后、渊圣皇帝皆未归还,不和,便无可还之理。朝廷定夺,又何须诸大将计议?岳飞乞增兵,尤不可许。今日诸大将兵马,已患难于分合。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古人所戒。若要增兵,不如别置数项军马,缓急之际,便易于分合。”

秦桧乘机言道:“如今诸将权利尤重,天下本是天子之军,然民间却叫韩家军、岳家军,各军惟知有大帅,不知有天子,跋扈有萌,臣以为不可不虑。去岁罢刘光世,招致淮西兵变。然亦不当因噎废食,须得制御有术,防患于未然。”

宋高宗说:“卿之所议,深契朕心。”赵鼎说:“诸大将掌兵虽多,然而聚则强,分则弱,且看与虏人讲好之事如何分晓,然后徐议制御诸将,方得稳当。”宋高宗说:“制御之术,惟在抚慰偏裨。得偏裨之心,则大将权势必定弱化。卿等留意,一二年间,辅朕了此二事,大宋江山方得奠安,朕当与众卿共享太平。”赵鼎说:“臣会得圣旨,且待日后缓缓措置。”秦桧说:“陛下圣意,臣不敢暂忘,当与赵相公等共同理会。”

待赵鼎等人退殿,宋高宗问冯益:“朕今日所言驭将之道如何?”冯益到御榻前下跪:“官家待诸大将恩过父子,又深得恩威兼济之道。”宋高宗说:“朕自近年来,方是领会祖宗驭将之道。大凡武夫粗人,少知礼义。一旦身为大帅,若无贪心,必有野心;若有野心,必无贪心。如刘光世罢兵权后,甚是无聊,朕便赐他珍玩数种。刘光世大喜,秉烛夜观,竟至四更。此便见他有贪心,而无野心。廷臣议论张俊甚多,然而朕便喜他无野心,亦足为朕看守门户。如岳飞廉洁,能与军兵同甘苦,治军至严,又礼敬文士,颇得清誉,便须朝夕防他野心。他求朝廷增兵,朕岂得俞允?”

便殿,宋高宗单独召见赵鼎。宋高宗说:“秦桧以前任宰相之重,久在枢府,得无怨否?”赵鼎说:“臣以为,秦桧是大臣,必无怨望。然而進退大臣,权在陛下,况如今右相缺位。”宋高宗说:“若卿无异议,朕便拜秦桧为右相。”赵鼎说:“陛下英断。”

宋高宗又说:“如今艰难时节,宰相兼枢密使,然枢府亦不可无人主张。卿试为朕举荐一人,充枢密副使。”赵鼎面带微笑:“臣以为,圣意已有所属。”宋高宗说:“王庶议论劲直,曾经言道,军不可专,专便难以制约;兵不可骄,骄便不得用命。他甚嫌恶庸将统兵,不如教他做枢副,得以制约诸大将。”赵鼎说:“臣无异议。陛下虑诸大将跋扈有萌,用王庶制约,正得其人。”

5

江州宣抚司,徐庆岳飞说:“我等奉王命暂驻此地,眼见得除夕、元旦将至,不如教国夫人等前来相聚,亦得为国太夫人上冢行礼。”郭青说:“下官亦同此议。”岳飞说:“使不得。此回有背嵬军、右军与水军将士驻江州,如教将领与妻儿在江州相聚,而军兵却不得与老小相聚,又当何说?”

孙革進来报告:“大好消息,金废伪齐!”众人皆感振奋,岳飞说:“此正是大举用兵,与虏人决战的时机。我料中原必有不愿顺番的军民,前来助顺。徐太尉可于来日先率右军回归鄂州,教王、张二太尉相机行事,招抚北方归正军民,筹措北伐。”徐庆说:“下官遵命!”

岳飞又对张节夫与孙革说:“张干办可随徐太尉同归鄂州。孙干办可为下官草奏,另修书与赵相公,陈述用兵利害,以期主上与宰执采纳。”张节夫与孙革齐道:“下官遵命!”

旁  白:岳飞很快知得,朝廷惟欲与金朝议和,自己与众人惟是空忙一场。又到除夕与元旦,岳飞难以欢度节日,便到庐山为亡母上坟。)

元旦,岳飞带王横到姚氏墓前。岳飞长跪于地,缓缓倾述:“妈妈神灵在上,今朝廷积极与金虏议和,否定北伐大计,儿肺腑之言压抑已久,只能向妈妈倾吐。十二年前,你为儿背刺'尽忠报国’四字,儿抚心自问,尚不敢有负母教。然如今行朝大臣,竟无人主张复仇报国,惟以苟且偷安为得计。耗尽东南百姓膏血,养得鄂州十万雄兵,如今只能听任厩中战马怒吼,匣中宝剑悲鸣。儿受制于朝廷,不得北進一步,委是愧对全军将士,愧对东南百姓,愧对北方父老!”

岳飞泪水渐出,继续言道:“世上最难知者,莫过于人心。古代圣贤教诲,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然而养尊处优的高官,理应与国家共忧戚,同患难,如今却居国耻之中而不知耻,既无报仇方略,又不教忠臣良将奋力。李相公大节孤忠,远见卓识,却教他退闲而废;宗留守耿直无畏,鞠躬尽瘁,却教他赍志而殁;张招抚文韬武略,忠尽谋国,却借贼人之刀杀害。忠臣如此下场,岂不教人心寒齿冷?难道上苍与列祖列宗,竟是庇佑奸人!”

岳飞恸哭一阵,又说:“儿自幼爱听说书人道三国时关、张故事,歆羡他们的功烈。十二年前奉母命,忍痛背井离乡,从军杀敌。儿做偏裨时,自叹听命于杜充之流,不得自由,切望自成一军,方得纵横驰骋,恢复中原,使自家在史册上,得与关、张齐名。如今已升大帅,方知身在官场不自由,欲進无路,欲退无门,惟是尸位素餐,岂不有愧妈妈教诲!日后又当怎生行事?切望妈妈教我。”

恍惚之间,姚氏款款来到岳飞面前,亲手将他扶起:“五郎尽忠报国,此志此行可嘉。虽百般艰难曲折,豪情壮志不得释放分毫,然须忆及更远从前,知你此生此世的真正使命。”

岳飞问:“儿之真正使命,妈妈可否确切告知?”姚氏说:“我曾在天界遇得陈抟老祖,他说五郎以往,已历千劫万复;他说五郎今生,只在千秋未来。我问五郎究竟何来,将欲何往,他却语焉不详,似亦并不确知。”

岳飞说:“感荷妈妈启迪,我远古以来的记忆,虽是半明半暗,然儿自知,坚持我从来不易的标准,便是履行使命的最佳途径。”

姚氏笑道:“我今此来,亦为强调五郎的标准,不期五郎已经自行领会。为娘别无所忧,就此离去。”姚氏冉冉升腾,岳飞一跃而起,想要将她抱住,却扑得一空,而后跌落在地。王横大惊:“岳相公,你怎生的?”岳飞睁开双眼:“恍然一梦,我竟见到妈妈,然而她又离去!”

6

鄂州宣抚司衙,王贵张宪召集众人计议。王贵说:“如今沿淮上下,军民投宋者络绎不绝。临汝军知军崔虎,便率七百官兵投奔岳家军。元旦日,北方又有专人传书,说蔡州提辖白安时准备杀金人起义,请求岳家军接应。”张节夫说:“下官曾与白安时相识,愿立即前去。”王贵说:“张干办轻入蔡州,须防有诈。”张节夫说:“下官料得无诈。然而便是龙潭虎穴,亦须去一回。”

张宪说:“既是白安时请求我等接应,张干办可先去联络,下官当率本军与赵太尉的胜捷军同去。体探得虏人自废刘豫后,挞懒与四太子已回归燕京,而留大挞不野与三路都统守河南之地。我军占守蔡州后,倘若他们举兵争战,必有一回厮杀。若岳相公与王太尉统兵前来,便可一举收复河南。”

王贵说:“下官料得河南人心思宋,破大挞不野与三路都统的兵马不难。然而朝廷有旨,虽是伪齐新废,我等亦须谨守地界,不得生事。”徐庆说:“便是有朝旨,不得大举用兵,我们亦须乘机占领蔡州,以作日后北伐的前沿。”王贵说:“张太尉到蔡州,自可占守。若大挞不野与三路都统举兵,下官亦当统兵前来,共同破敌。然而蔡州是否就此收复,须听朝廷与岳相公的号令。”

蔡州提辖司,白安时与张节夫密谈。张节夫说:“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须知'忠义’二字,白太尉愿归正朝廷,便是忠义之心不泯。”白安时说:“下官不识逆顺,追随刘豫多年。如今虏人要我等剃头辫发,岂但下官不情愿,所率一千五百名军兵与乡兵亦不情愿。如今惟有知州刘永寿尚且犹豫。”

张节夫问:“他何以犹豫?”白安时说:“刘知州娶女真人温敦氏为妻,伉俪情深,不忍相弃。”张节夫说:“岳相公自来善待俘虏,不问他是何族。下官知得,当年有女真人奚烈奴申投拜,便受岳相公厚待,他亦知感恩。温敦氏倘若归宋,岳相公亦决不歧视。”白安时说:“温敦氏亦知刘知州有归宋之心,却是私下苦劝。下官与刘知州相交多年,亦不忍举军起义,而弃他不顾。”张节夫说:“既是如此,待下官前去劝谕。”

一军士来报:“今有三路都统属下兀鲁孛堇率三千甲军,前来州城东下寨。”白安时对张节夫说:“此便是劝谕良机,张干办可随我去见刘知州。”

蔡州州衙,张节夫对刘永寿说:“刘知州当年曾揭发夹谷兀鲁的贪赃行为,如今他带兵前来,明显有公报私仇的意图。刘知州既已置身死地,如欲活命,惟有归正。何况温敦夫人归宋,决可放心,岳相公与朝廷必定厚待。”刘永寿说:“然而夹谷兀鲁教下官明日便去他寨中,又当如何措置?”张节夫说:“刘知州若去虏寨,必是自投罗网。不如佯称有疾,诱使夹谷兀鲁统兵入城。虏人多马军,一旦入城,便无以驰突。待下官教张太尉大兵前来接应,必可一举剿灭。”

温敦氏卧房,刘永寿说:“你我虽是族类有异,而夫妻相亲相爱。如今惟有决计归正,岳相公必不区分族类,善待贤妻。”温敦氏叹道:“汉人有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事到如今,奴家不随贤夫,岂不坐视你死于兀鲁孛堇的刀下?自大金军马入中原以来,赵宋军马望风崩溃。然自宗爷爷、吴相公与岳相公用兵以来,赵宋军马日渐雄锐,而女真军马已大不如昔。闻得元帅府下令签军,往往与家人泣别,以为前去死地。此后又闻得此回废刘豫,不须厮杀,便是人人欢天喜地。南北皆厌征战,又不知何日方休?”

刘永寿说:“我观挞懒郎君之意,亦以为难于用兵,欲与大宋和议。然而岳相公却是不复中原,便不肯善罢甘休。既是贤妻愿随我南归,便无后顾之忧。”

蔡州城东门,白安时率守城汉军迎接夹谷兀鲁一千五百骑入城。白安时说:“刘知州病重,不能成行,下官代向兀鲁孛堇请罪。”夹谷兀鲁说:“我已忍无可忍,今日他即便有疾,亦须见我!”二人并辔来到州衙,夹谷兀鲁下马,率几十名亲兵径入厅堂。白安时紧紧跟上,夹谷兀鲁拔出一把佩刀:“你去教刘永寿出迎!”白安时道:“遵命!”

稍顷,白安时引领十名武士入堂,武士全身甲胄,威风凜凜。为首一人,手持四楞铁锏,正是张宪。夹谷兀鲁一愣,旋即喝问:“来者何人!”张宪并不答话,抡锏上前就打。夹谷兀鲁持刀迎战,不数合,张宪一锏打中他肩头,他惨加一声,跌倒在地。一名军士上前,一刀将其首级割下。

从州衙到街道,张宪的伏军齐出,与金兵短兵相接。白安时的起义军一并進击,并将蔡州城东门关闭。金军逃无可逃,一半被杀,一半被迫投降。城外,赵秉渊率胜捷军围攻金军营寨,守寨阿里喜不堪一击,纷纷投降,只有极少数人战死。

旁  白:张节夫收复蔡州,兀术临时调集六万人马,急速南下。然而小朝廷君臣,正沉醉于歌舞升平之中,恰如一首诗所写:“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宋高宗惟恐有碍和议,径发金字牌御笔,逼令王贵、张宪收兵。张宪无奈,只能率前军和胜捷军放弃蔡州,护送归正的军民南下。)

7

楚州,韩世忠骑马巡营,偶见一个营妇在空地捣衣,虽徐娘半老,却姿色犹存,便问:“女娘子姓甚名谁?”耿著向营妇介绍:“此便是韩相公。”营妇急忙起立,向韩世忠施礼:“韩相公万福。奴家刘金奴,是中军顾押队的浑家。”韩世忠说:“阿刘,你在营中亦是辛苦,不如到我家做一个女使,每月当给你二十贯雇钱。”

不料刘金奴泪如雨下,韩世忠不解:“你因何落泪?”刘金奴说:“亦是奴家命薄,倘若当年忍得一时孤苦,今日便当与韩夫人相似。”韩世忠大惊:“你的往事,可径直与我道来!”

刘金奴说:“实不相瞒,奴家便是鄂州岳相公的结发浑家。当年岳相公从军在外,多年无音讯,奴家便与韩家人私奔。后岳相公成为大将,韩家人心中恐惧,便将奴家抛弃。奴在镇江府流离一阵,又嫁给韩相公军中的押队顾凜。然而奴家的双子岳云、岳雷,尚在鄂州。”

韩世忠说:“既如此,岳五又岂得不认!你且归去,待我与岳五修书,且看他如何措置。”又取出五十贯钱说:“此些少铜钱,你权补家用。”刘金奴接过,再次施礼:“感荷韩相公。”

鄂州,李娃卧房,岳飞拿出一封书信:“今有韩相公来信,请孝娥代我一决。”李娃接过信来,但见其中写道:“宣抚有结发之妻,见在此中,嫁作一押队之妻,可差人来取。”便说:“奴家曾教祥祥去韩府寻访亲母,却无下落。如今他与发发的亲母既有音问,此是喜事,莫如请她到鄂州相见。”岳飞眉宇紧锁:“使不得,她既在当年不念夫妻之情,抛弃阿姑与亲子,如何再教她来鄂州?”

李娃说:“然而奴家知道,你们夫妇平常和睦,刘氏别无过失。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岳飞不免忆及往日夫妻恩爱,不禁长吁一声。李娃说:“如今三妹即将临盆,岂得不教孙儿的婆婆一见?”岳飞沉吟半晌,仍说:“恩断义绝,覆水难收,祥祥与发发不可去楚州。念及往日情分,我当支助五百贯钱。”

李娃说:“然而此事不能不与祥祥他们说知,倘若他们兄弟执意要去,三妹又识大体,我们都不宜阻拦。”岳飞叹道:“孝娥大仁大义,我又岂得拦阻?”

楚州馆舍,刘金奴進来,岳云岳雷一见亲娘,立即长跪在地:“不孝子今日方得见妈妈!”刘金奴将两个儿子扶起,三人抱头恸哭。

刘金奴哭得多时,才说:“祥祥、发发,你们难道不恨奴家?奴当年在危难时节抛却你们,煞是狠心。”

岳雷哭道:“儿子惟恨不得尽孝于妈妈,岂有恨妈妈之理!”岳云说:“十二年间,儿子日夜思念!六年前,李妈妈曾教我去韩府寻访,见得韩魏公的曾孙,却不得妈妈音讯。”

楚州教场,背嵬军整齐排列,韩家军众将齐集。韩世忠登上土坛,威武言道:“凡比武能胜岳云者,赏黄金二百两!”众将听得,无不跃跃欲试。

稍顷,岳云、岳雷及刘金奴缓缓入场。岳雷陪刘巧娘下马,站在坛下。岳云全身甲胄,上坛向韩世忠长揖:“下官参拜韩相公。”韩世忠说:“久闻你勇冠三军,今日有便,正宜一睹你的身手,且把双枪与我一观。”岳云下坛,取过马背上的双枪,重返坛上,弯腰呈送韩世忠。韩世忠左手接来,掂一下分量,笑道:“若非天生神力,岂得使此双枪?你且上马,舞弄一回。”岳云说:“下官遵命。”

岳云下坛跨马,在鼓声中向教场中心驰骋,将双枪抡动如飞。围观者齐声喝彩,刘金奴与岳雷也跟着欢呼。韩世忠不由叹道:“端的是将门虎子,岳五后继有人!”岳云舞枪完毕,再次下马登坛,拜见韩世忠:“若用真刀真枪比武,不免伤人,下官乞用木刀木枪比试。”韩世忠说:“此说甚是。”当即大声宣布:“今日比武,俱用木刀木枪,点到即止!”

岳云下坛,提一对木枪,驰马到教场中心。韩家军众将先后上场,却都很快被岳云打落马下。韩世忠不免叹息:“倘若呼延通在世,或能胜得一招半式。然而却为一个女人,自家将他逼死。”鼓声不绝,韩世忠亲校耿著上场,抡木刀接连向岳云猛劈。岳云惟是招架,并不还手。双方格斗一阵,岳云拨马败下阵来。韩世忠又叹:“岳衙内有意让步,为韩家军留得体面,其胸襟气度,亦似岳五。”

岳云再次上坛,韩世忠见他满脸大汗,起身摸一下他的甲胄,发现甲胄滚烫,里面的麻衣早已湿透,便问:“岳家军平时,亦是如此教阅?”岳云说:“岳相公有言,做将士的,须是冬练奇寒,夏习酷暑。”

韩世忠宣布:“按先前约定,今各赏耿校尉、岳武德黄金二百两!”坛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耿著喜滋滋上坛。岳云却辞谢道:“蒙韩相公大恩大德,下官方得远来,与生母相会。又有劳韩相公照顾自家生母,已是感激不尽,岂得再受黄金?”韩世忠笑道:“岳武德须知,我既已相赠,便不容不受。”

楚州城外,韩世忠派一名女使,陪刘金奴送别岳云、岳雷兄弟。岳云兄弟与两名亲兵牵马步行,刘金奴眼泪汪汪,恋恋不舍,送得一程又一程。最后,岳云、岳雷长跪:“妈妈出城已近十里,不得再送。”刘金奴将两个儿子扶起,忍不住抱头大哭。

刘金奴说:“祥祥与发发,须为奴家传语李夫人,我委实感荷她的大恩大德,惟当来世做牛做马,方得报答。不知此回离别,你们何时再来相聚?”岳云说:“既是妈妈在楚州,自家若无事时,自当年年来看妈妈。”刘金奴扶他们上马,三人忍痛告别。岳云、岳雷缓马骑行,不时回头一望。刘金奴注目僵立,待背影完全消失,忍不住又哭一场。

8

庐州馆舍,王庶与李若虚座谈。王庶说:“我初到枢府,便沿江视师。今日在庐州的公事已毕,故约李监丞一会。”李若虚说:“下官亦渴想与王枢府一叙。”王庶说:“依韩、刘、张三将而论,韩世忠虽不知书,亦有逼死猛将呼延通的过失,却是忠心。王德虽是粗人勇夫,颇有贪心,其实亦有心机,远胜张俊。刘锜世代将门,知书识礼,料日后定能为国立功。然他'循分守节’,便难担当大任。”李若虚取过笔来,在纸上写下一个“岳”字,王庶点点头,又长叹一声。

王庶说:“下官心事,不妨与李监丞直言。自建炎登极以来,十有二年,宰执大臣旋拜旋罢,不知易置多少。而张俊却端坐掌军,官爵年积月累,长保富贵。他为将则庸,为官则狡,极善观风迎合,自是稳当,一时动摇不得。如今朝廷主和,下官主战,便难在枢府稳坐。然而身为臣子,须是忠于国事,不以恃恩固宠为计。”

李若虚说:“依下官所见,虏人贪噬,惟是以议和为钓饵。王枢相若不忘军事,整军经武,日后必有兵机。然而当前,务须有'坚忍’二字,小不忍则乱大谋。”王庶又叹:“李监丞所言极是,然而时或忍无可忍。下官身为大臣,亦不当明哲保身,取诮天下。”

9

鄂州东郊,大江岸边,王庶官船抵达。岳飞、王贵、张宪、于鹏、孙革及百名背嵬军将士迎候。王庶一行登岸,岳飞首先长揖:“下官参拜王枢相。”王庶还礼道:“鹏举与众太尉迎接到此,下官有愧。”

一行人由武昌门入城,来到宣抚司节堂。王庶望一望威严整齐的旌节仪仗,满目疑惑。岳飞双手捧出一份咨目,恭敬呈奉:“此是下官的咨目,备述用兵破虏、收复中原的规划,今日请王丈过目。”王庶接过咨目浏览,岳飞又用右手敲击武胜军的节杆:“下官在咨目中言道:'今岁若不举兵,当纳节请闲!’”進而含泪言道:“自我朝开国以来,一百八十年间,得二旌节者,又有几人?身为武将,何人不知旌节之荣光?然此二旌节,非是我岳飞一人所得,乃是本军将士奋身血战所得。若不举兵北伐,下官与全军将士,又有何面目留此旌节?岂不愧对朝廷,愧对天下百姓!”

王庶凝望岳飞,张口结舌许久,才说:“鹏举的满腹痛愤,下官岂不理会?然而下官的一腔苦衷,料鹏举亦是会得。”随即上前拉住岳飞双手:“待下官到书房,与鹏举长谈。”

岳飞书房,王庶说:“李监丞劝下官务须有'坚忍’二字,小不忍则乱大谋。”

岳飞愤慨言道:“然而如今已是忍无可忍。下官前年秋冬举兵北向,本欲于去年再次兴兵,一举破灭刘豫,收复东、西两京。不料岁月蹉跎,一年的大好光阴,竟是虚掷。前日张干办深入虎穴,与张太尉等占得蔡州,朝廷却坚决要求撤出,于是军民只得南迁。忠义军统制梁太尉等聚兵太行山,本欲与大军会师,不料大军寸步不進,他们却遭虏人围攻。下官亦只得于近日命他们撤回鄂州,暂时休息。他们南归之后,北方遗民便痛遭荼毒,此是何人罪过?”

王庶不免嗟叹:“梁统制等不得坚守太行,以待王师,极是可惜。”岳飞说:“切望王枢相归朝之后,奏明主上,关报宰相,倘若今岁不举兵,下官便坚请纳节赋闲。”王庶摇头说:“主上既要与虏人议和,又并非不知虏人贪狡,亦知何人足以折冲御侮。古语言道,猛虎在山,藜藿不采。若猛虎不在山,无有依仗,如何与虏人议和?依下官所料,朝廷虽力主媾和,日后却不得不用兵。如鹏举离军,又有何人统兵厮杀?”

岳飞苦笑:“依王枢相所言,如今下官与全军将士,惟有在鄂州虚耗百姓膏血,而无一事可做。”王庶说:“所以下官奉送鹏举'坚忍’二字,耐心等待他日用兵之机。”

鄂州江边,岳飞与众人送别王庶一行。王庶率随从登船,眼望江水言道:“大江之水滚滚东下,得以遂水性。然而我等在官场,却不得遂人性。鹏举与众官人珍重!”岳飞等人也说:“王枢相与众官人珍重!”

王庶步入船舱,静坐许久,奋然一拍桌子:“如今宰执之中,我不力持异议,又有何人力持异议!岂得教天下人嗤笑,众宰执竟皆是鼠辈!”言毕,取来纸笔,开始起草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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