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陈光甫的名字,还是在杨绛先生的文章中,那篇《回忆我的父亲》。杨绛之父杨荫杭,带着妻儿从北京回到无锡不久,就因身患重疾,生命垂危。杨绛自己说,我常想,假如我父亲竟一病不起,我如有亲戚哀怜,照应我读几年书,也许可以做个小学教员。不然,我大概只好去做女工,无锡多的是工厂。没有工作,意味着没有薪水;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每天都要等米下锅。虽说杨家略有储蓄,但治病花钱,当时的社会,哪有什么公费医疗?只有支出,没有进项,这样的日子也不是长法。病中的杨荫杭,得到好友陈光甫与杨廷栋的资助。他们并不住在无锡,可是常来看望。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杨荫杭见到老友,分外兴奋,高兴谈笑。即使朋友走后,病情加重,也乐此不疲。那时的杨绛,还是小孩,父母聊天中常谈及他们,也觉得对他们感激。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因为难,所以可贵,可谓难能可贵。亲手创建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以下简称上海银行)的陈光甫,与杨荫杭是无话不说的好友,他们同在美国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进修。杨荫杭属法学院,陈光甫进入沃顿商学院。宾夕法尼亚大学,看着是否眼熟?没错,梁思成与林徽因,两人去美留学时,第一站就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美术学院。这样一来,杨荫杭与陈光甫,还是梁林夫妇的学长呢;解放后,钱锺书、杨绛又与梁林夫妇同为清华大学教授,缘分啊,人生无处不相逢。
1904年,在岳父景维行(德商瑞记洋行的买办)的斡旋下,征得湖广总督端方大人的同意,22岁的陈光甫跟随中国代表团,参加在美国圣路易斯举办的世博会。这是陈光甫第一次走出国门,大开眼界。在此期间,他意外遇到孙中山先生。两人相谈,分外投机。孙氏赏识陈光甫的才华,向其宣扬革命道理,并要求其参加革命。此时的陈氏,坦言相告:自己目前一心想的是矢志求学,掌握实业救国的本领,马上投入政治斗争,放弃求学的机会,实难接受,请先生谅解。孙中山颔首,表示理解。之后,陈光甫的一个举动,令孙氏出乎意料。陈氏将节衣缩食省下的5美元,捐给孙中山作为革命经费。当时的美国,衣食住行的价格,均以美分计算。钱虽不多,情意无价,孙中山欣然收下这笔赠款。1915年6月,当陈光甫决定开办自己的上海银行时,投入不到十万的资本,而自己的5000银元股份,还是靠朋友帮忙筹措的。就是这家小小银行,流亡海外的孙中山,还记得通过连桥孔祥熙,向其入股1万元,也算天使投资了。而陈光甫与孔祥熙,因在美国的世博会相识,两人相谈甚欢。此次,可谓故人相见,也为以后的渊源,埋下伏笔。
在宁波路的一幢石库门房子里,上海银行开张了,资本不足十万元,职工只有七八个人。开业那天,陈光甫一没办酒席,二没请同行吃饭,一家小小银行就这样静悄悄地诞生了。虽说是海归,但从小当过海关学徒的陈光甫,深谙服务之道。之前的银行,对标都是高端客户;而普通市民,对着银行大楼,只能望洋兴叹。本着服务社会这一理念,陈光甫决定上海银行一元起存,方便顾客,特别是普罗大众。一元起存,就是一元钱就可以开户,这在当时的金融界是个破天荒般的创举。此外,中国是个人情社会,红白喜事讲究礼尚往来,而礼金的多寡,可见票子的厚度,一目了然。对此,陈光甫设立储金礼券,迎来送往,一张礼券,均能搞定。客户不去提现,银行本身也多了一笔储蓄。一次,陈光甫到底下一家银行视察,问一个经理:“我们服务顾客时怎样做到更好?”这个经理立即答道:“不论顾客办理业务的数额是多少,不管他是一千、一百还是一块钱,我们都热情接待,这样才使我们的服务能够到位。”这个经理自我感觉良好,不料陈光甫却说:“你只回答对了一半,他就是一分钱不办,只要他来到你银行里面,你就要热情接待,你就要为他服务好。”正是这服务为本、种种的创新之举,短短20年间,上海银行成长为中国第一大私人商业银行,拥有几十个分支机构。由此,陈光甫也成为银行界的翘楚。
众人皆知,林则徐虎门销烟,深深打击了外国鸦片贩子的嚣张气焰。但之后的清政府,还是与列强签订了若干不平等条约。打仗,打的就是银子。身为清朝末期实际统治者的慈禧太后,最明白这一点。而抗战时的中国,面对日军的疯狂进攻,急需资金。身为银行家的陈光甫,被推至谈判前沿。早在1935年,国民政府实施币制改革,发行法币代替市场上流通的白银。国民政府筹划以白银兑换外汇,陈光甫受命赴美谈判,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白银协定”。该协定,为国民政府起到稳定法币信用的作用,也为国民政府储备了抗战的财力。由此,陈光甫身为现代银行家的超强谋略,也让国民政府别眼相看。据说,抗战爆发,与美国政府谈及借款的第一人选,应是哈佛毕业的宋子文。可这位国舅,当时与蒋公,有着些许摩擦。一个是舍我其谁,一个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双方各不相让,谈判特使迟迟定不下来。最后,美国人推荐陈光甫,称赞他是“中国优秀的金融家”。再加上与孔祥熙关系交好,就这样,陈氏走马上任,被推至时代风口。这时正值广州、武汉战局紧张,中国孤立无援,而国内最孚众望的学术界领袖胡适(担任美国大使)、银行界领袖陈光甫临危受命,飞往美国,这在当时是非常重要而且是再无其他选择的两颗“棋子”。陈光甫洽谈“桐油借款”和“华锡借款”,由于事前调查详尽,故在谈判中变被动为主动,利害关系十分明确,很快得到美国财政部的认可,使借款成功,为中国抗战,做出杰出贡献。10月25日那天,恰是重镇武汉失陷之日。当晚,美国财政部部长摩根索邀请陈光甫与胡适,到他家中做客,宣布贷款一事。后来,胡适致函摩根索,再三强调那是值得纪念的一个夜晚 ——正当中国局势危急的时候,这一笔钱,真是有救命与维持体力的作用,也是心脏衰弱时的一针强心剂……余在此间接洽事宜,几如赌徒在赌场掷注,日日揣度对方人士之心理,……,无日不研究如何投其所好,不敢有所疏忽。盖自知所掷之注,与国运有关,而彼方系富家阔少,不关痛痒,帮忙与否,常随其情绪为转移也。借款之行,让陈光甫深切地意识到,救国靠的是自己,而不是外援,“自助愈勤,人助愈力。国际间无慈善事业,无可讳言”。
危难之中显身手,中国的摩根,在非常时期,真不是那么好当的。甘苦寸心知,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知晓。
陈光甫赴美谈判时与驻美大使胡适(右)和美国财政部长摩根索(中)合影
抗战胜利,内战迭起,1949年3月,陈光甫移居香港。毛公与蒋公,都在争取陈氏。之后的毛公,还将亲笔签名的《毛选》送给他。但陈光甫除了回赠礼物外,滞留海外别无表示。资耀华,是陈光甫最赏识的老部下,也是当代学者、气质高雅的资中筠之父,曾出任上海银行调查部负责人,为上海银行做出了巨大贡献。陈氏去了香港,资氏留在内陆,随后主持了上海银行的公私合营。据说,亲赴香港的资耀华,向陈光甫说明详情。陈氏大发雷霆,用尽心血创办的上海银行,就这样失去了控制权。后来,陈光甫以接近七旬的高龄重新创业,将香港分行更名为上海银行,在香港继续营银行业务。陈氏的个性,柔中有刚,看似弱小,其实刚硬,始终坚守自己。1954年,陈氏定居台湾,1965年上海银行在台复业。如果您去台湾,仍可看到这家已诞生百年,有着很多金融史上第一次的传奇银行。
张公权
得知陈光甫去世的消息,被誉为“中国一部金融史的创造人”、远在海外的老友张公权(即张嘉璈,徐志摩前妻张幼仪的亲哥哥)无比哀伤,以挽联表示哀思——论交六十年前,往复筹谋,以裕国厚民相期,得君伟业垂范,堪偿宿愿;闻凶数千里外,生死相隔,往异域殊乡为客,假我余年著述,以证心期。而台湾作家高阳在《陈光甫外传序》中这样写道:“我的传主陈光甫先生,恰好生于光绪七年;在个人的感觉中,实在是一个意义与趣味两俱深长的巧合。这一年的人,颇多杰出之士;但对国家社会贡献之大,个人成就之多,无疑地应推‘光甫先生’。”你所认知世界的广度与深度取决于你所关注的人,读过的书,来往的朋友。深深决定你思考的角度,你的行为,你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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