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家史
家事 家史
作者:李广生
初秋的傍晚,一个老人和一个青年在院里子乘凉、谈天。老人是爷爷,青年是他的孙子,两个人年龄相差六十余岁。
凉风习习,天色蒙蒙,院子外面是一排高大的杨树,枝叶繁茂,为小院设下一道绿色的屏障。蝉鸣渐歇,老人娓娓道来,孙子静静倾听。
“闹日本那时候,小学四年级开始学习日语,学校开设的科目有语文、数学、常识、修身……”老人一下子把话题拉到了七十多年前,“修身不是体育课,就是告诉一个人要有修养,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老人解释了一下,继续说,“我没学过日语,你三爷学过。放学后他在家里说,我就跟着学会了,”三爷是老人的三哥。老人说了几句日语,简单的句子,听着倒满有日本味的,“日本人派人到学校察学,主要是检查学生的精神面貌、学校的课程设置。有一次,来了两个日本女人察学,穿着旗袍……对,不是和服,是旗袍。很高的高跟鞋,跟现在电视里的人穿的高跟鞋差不多,但跟儿没那么细。大家都很好奇,偷偷看。”说到这里,老人停了片刻,好像眼前又浮现那两个女人的样子。
“你太爷不识字,但很重视读书,所以我们几个都上了学,你大爷、二爷、三爷、我,还有你五爷,你五爷学历最高,大学毕业。在农村,这是很少见的。解放前,家里有几十亩地,农活很多,也因为干活耽误过学习。忙完了农活,你太爷就让我们继续上学。就连你奶奶,你太爷也让她读书。村里办夜校,教农民识字,你奶奶住娘家,你太爷还把她接回来上夜校。”
老人的旁边,坐着一个老太太,她是孩子的奶奶。奶奶接过来说:“该咋说咋说,你太爷真是支持上学,我住娘家,晚上他还把我接回来上夜校。那时候,上夜校劲头可足了,”奶奶也来了兴致,“真跟小学生是的,拿着书本,坐在那听课,还又唱又念的。干了一天活,累死累活的,但在夜校里,大家都不觉得累,学的别提多认真了。老二(我的发小)他爷爷教我们,还考试呢,考不好就觉得脸上不带劲。我不是学的最好的,军头妈比我学得好,石宝山最笨了,咋学都学不会。没考过90分,考过80多分。”说到这儿,奶奶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苍老的脸上,竟有些娇羞的表情。“那时候我认识好多字,差不多的字都认识。在地里干活,打腰歇(中间休息)的时候,大家还在地头儿相互提字(听写生字)。收工回来,一边烧火做饭,一边用烧火棍在地上写字……”
“那时候你奶奶能写简单的信。”爷爷中间插了一句。奶奶耳背,没听见,继续说,“后来都忘了,一个都不认识了。追根(忙碌)的啥似的,谁还有功夫弄它,一点点的,就都忘了。”奶奶略带遗憾的说。
“你太爷一直非常坚定,他坚信中国能胜利,拒绝给日本人干事。”爷爷继续说,“日本人让他当保长,不当就弄死他。你太爷当了,但只当了几天,然后就跑了,跑到北京城里,躲了起来,直到日本人选出了新保长,风声过去了,他才回来。是呀,没有他重视读书,也就没有咱们家的现在。”
“刚解放那会儿,你太爷可高兴了,敲锣打鼓,套着大车,给八路军送粮食。家里人省吃俭用,一车车的粮食交公。你太爷认为太平日子来了,赶紧买地,还买了一片松树林,准备盖房用的木材。你三爷写信告诉他不要置地(买地),他不听,后来都被收归国有了。”
“因为家里有地,划成分的时候,开始被划成地主。三榜定案,前两榜都是地主,家里人很着急。要是被划成地主,那就太可怕了。我和你三爷联系到当年在咱家养病的一个八路军,他已经成为领导,由他出具一份证明,咱家才被划为中农。”老人表情很平静,似乎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你二爷不仅有文化,写的一笔好字,而且能说会道,长得又精神,很早就参加了地下党,还是个领导,背着一个文件包,腰里別着一把撸子(手枪)。”二爷是老人的二哥,老人弟兄五人,他行四。
“你二爷在盘山一带活动,有时会回家看望你太爷,有时还会住一宿。那天,你二爷刚到家不久,村口就传来枪声,日本鬼子把村子围住了,召集所有人到空场开会。跑是跑不掉了,所有的路口都已经封锁,跑就会被打死。你二爷非常着急,连忙解绑退。绑腿是八路军的典型装束,一看打绑腿,那肯定是八路。越着急越解不开,急的你二爷差点哭了。终于解了下来,你大奶奶灵机一动,把绑腿塞到自己的裤子里。那时候人们穿的是很肥大的裤子,裤腰都要缅起来,称作缅裆裤。文件包藏在一堆灰里。在这以前,日本军把房子烧了,剩下一堆灰。”
“大家都被赶到空场上,日本人训话,然后让村民检举,说出谁是八路,没人说,日本人就开始挨个检查。让每个人都把手伸出来,看看有没有茧子。有茧子的说明常年干农活,是农民,没茧子的,就有可能是八路军。检查到你二爷那里,看他没茧子,就要把他带走,旁边的人为你二爷辩护,说‘他哪有茧子,他是卖豆腐的,从来没干过农活’,你二爷因此得救。”
“日本人走后,才发现出事了,你二爷藏在灰里的公文包不见了。估计是被日本人搜走了。公文包里有党员和党组织的材料,但都是化名。部队来人调查,几个人坐在家里,写材料,你二爷因此受到处分……”
老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说这么多话,孙子的好奇和倾听,似乎触动了他。对于这个青年来说,那些人、那些事,离自己很远,甚至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听的那么专注,问的那么仔细。他说,我听的不是故事,是家事,不是历史,是家史。
这是一个讲故事的年代,每个人都在努力地讲好自己的故事,甚至不惜编造故事;这是一个创造历史、改写历史的年代,在宏达的历史叙述中,一个人、一个家族,也许连一粒微尘都算不上。但是,他们毕竟曾存在于这个宇宙中,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历史,以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方式,影响着我们。家,多么温暖的一个字。讲一讲家事,说一说家史,让家在我们身上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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